一
寒风，呼呼地吹着，撕扯着行人的衣服，掀起的碎雪扑打者行人的脸面。这是正月十六的夜晚，一轮冷月在几片云中间浮动，点点琉星远远地躲在天角向大地眨眼睛。
郭志浩带领十个人，按照预定的时间，埋伏在预定的地点，等候着抢人。可是，等了已经有一个小时了，还不见人来。楚汉华急得不耐烦了，着急地说；
“会不会改变了时间、地点”
“我再去侦察一下。”许其朋说。
“不用啦，我看不可能出问题。”郭志浩劝大家，“耐心地等着吧。”
误了时间，问题都在鲁加非的身上。他把果慧看得很重，总认为他是能帮助他消灭木兰山上共产党的关键人物，是影响他前程的顶顶重要的人物，所以，他不愿意把果慧送到武汉去。但军令如山，他又不敢违抗。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决定送。但是他又想到，在送的途中绝对不能出差错，出了差错，不但在夏梦石那里交不了差，而且自己的前程也就完蛋了。所以，他想派一个得力的人送去。于是，他把三位副团长和三位营长找来，问谁能去。
六个人跟他全不是一条心，谁都明白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谁也不想去，便七嘴八舌地说：“团座说吧，叫谁去谁就去。”
鲁加非心里明白得很，自家是光杆司令一个，有了好事，个个都来伸手，有什么为难的事，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他身为团长，但实际上权力都掌握在三个副团长和三个营长手里，人家上下都有人，对部队说一不二，而他说话不如副团长说话管用，他说话对人家有好处，管用得厉害，否则，说了也没有入听，所以，碰到什么事，他都发憷得很，都得跟人家商议，有时他还得低三下四地求人家。这会儿，他一看这气氛，便问：
“一营营长，你能不能辛苦一趟”
一营营长眨巴眨巴眼睛，向屋里的人看看，说：“这些天，白天搜山，晚上查哨，天天发高烧，要不是烧得厉害，我真想去走一趟。”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官不睬病人。人家天天发高烧，还能叫人家去出差。鲁加非点点头，又转过头来，问：
“二营营长，你能不能……”
没等鲁加非把话说完，二营营长嘿嘿嬉笑着，玩笑似地说：
“我是夜盲眼，全团谁不知道。”
鲁加非从心里哼了一声，你是个滑头鬼，一到夜晚，你偷鸡摸狗、东家找姑娘、西家寻媳妇，你跑得欢着哩，到这个时候你倒成了夜盲眼，可他又没办法，又问三营营长：“你身体如何”
“我倒是没有病。”三营营长显出为难的样子，说：“只是家眷刚从老家来，我……”
“哎呀，嫂子老远的来。”鲁加非说：“那你就不用去了。”
鲁加非的话音一落，屋里的人同时发出喊嘁喳喳的笑声，只有鲁加非一人蒙在鼓里，别人心里都明白，三营营长的老家在青海，家属是来不了的。来的这个女人，是三营营长在武汉找的姘头，居然厚着脸找来了。鲁加非不知道别人笑什么，便想赶快扭转气氛，又问：
“梁副团长，麻烦你辛苦一趟吧”
“我是负责钱财的，这样的事我去不合适。”粱彪虎点着一支烟抽了。
“樊副团长，你怎么样”鲁加非又问。
“我下次去吧，这次别人先去。”樊金龙一笑了之。
还没等鲁加非开口，马德标主动开了口：
“这样的事，我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说实在话，我们对山上山下就像个瞎子一样，弄不好就要上当受骗，你团长对山上山下、庙里庙外，无一不熟，这么重要的事，你亲自送下山多好呢，亲自把方丈交给夏司令派来的人，也显得我们重视，团长，你说呢”
“对着哩！”三营营长皱皱鼻子：“我们这些算老几。”
这倒使鲁加非很为难，他把这事看得很重要，但他并不打算自己送，一来怕有失自己团长的身份，二来怕被人打黑枪。他身为团长，但全团他没有几个心腹，他要是离开团长的位置，就有可能回不到团长的位置上来。这会儿，他皱着眉头发愁，在座的人，他一个也派不动，自己又不想去。怎么办呢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门口闪过警卫连连长郑三骗子，这个人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会。人家说他是磕三个头放九个屁的人，说他是好事不如坏事办得多，说他一句话能撒十二个谎，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就凭自己的一张嘴，骗了个连长。鲁加非当了团长以后，他动不动就在鲁加非的身边鬼骗，这样，鲁加非就把他当成半个自己人，现在有了为难事正好郑三骗子送上门来，于是，便把他叫进屋，鲁加非当着众人的面，说：
“郑三骗子，你狗日的走了运啦，派你一趟美差。”
“是吗，团长。”郑三骗子拿出他全身的解数。他是山西人，却撇着南方话：“只要你团长叫办的事，保证给你办的呱呱叫。”
“把一个重要的人送到山下去。”鲁加非说：“夏司令派他的小舅子亲自来接，你把人亲手交给他就行了。”
“夏司令的小舅子我认识。”郑三骗子的唾沫星子在满屋飞舞：“这事好办，我还要在他面前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哩！”
哈哈，哈哈，屋里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鲁加非也不大相信，问：“你认识”
“认识”郑三骗子根本不管人家笑话他，“小时候的同学。”
这谎撒的有多大，难怪谎言能骗得了入，难怪吹牛不犯死罪，夏梦石小舅子的家在河南商光县的张家店，他的家在山西，相踞几千里，小时候到哪同学去。这谎扯的真是没边没沿了。鲁加非也明知不可信，这时候他只想到约定的时间到了，也来不及多加思考了，就说：
“你可不能出差错。”
“放心吧！”郑三骗子又拍拍胸膛。
二
方丈受尽了折磨，身体已经软弱得很，他虽然多年修身养性，还能顶住，但走路已经不行了。郑三骗子便叫他坐在一张藤椅上，让四个兵抬着，另外又带了几个人，总数不到十人，他按照鲁加非告诉的地点、接头暗语出发了。
郑三骗子是有名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根本没把这趟差事当着回事，一个和尚算什么玩意，还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一路上他哼着家乡蒲剧。所以，多远地就被那埋伏着的人听到了。
等他们快接近了，郭志浩大声地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郑三骗子看到了接头的地点，又听有人问话，便停止了哼唱，大步走过来，回答说：
“我们走亲戚的。”
“走什么亲戚”
“到外婆家。”
“做什么”
“舅舅病了，送他回家的。”
“那你是狗蛋的三儿子吧”
“是啊！”
“我把你的表妹也带来了。”
“我把聘礼也带来了。”
接头的地点也对，接头的暗语也对，郑三骗子全相信了。他赶紧跑上前来，因为他并不认识夏梦石的小舅子，可他很想巴结。在他看来，如果能巴结上夏梦石的小舅子，前程就不可估量啦。他拿出溜舔的架势，问：
“你官长是”
“我姓张。”郭志浩回答说。
“张官长。”郑三骗子说：“是夏司令的亲内弟。”
“都让你说对啦。”郭志浩说。
“哎呀，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做梦也想见见你。”郑三骗子赶紧自我介绍说：“我叫郑三骗子，是警卫连的连长，全团没有人不知道的，都说我办什么事都呱呱叫。”
“那你是个大能人了。”郭志浩笑笑。
“不敢，不敢。”郑三骗子说：“不过团长倒亲口对我讲过，说我的本事比他大。”
郭志浩心里好笑，碰到个牛皮大王了。他心里倒也很高兴，爱吹牛的人最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爱吹牛的人碰到一点美事爱沾沾自喜，掩护不住内心肮脏东西，爱得意忘形，乐而忘忧，郭志浩便有意逗他：
“过几天到武汉找我吧，有你的好处。”
“一定去，一定去。”郑三骗子说：“我的前程就全靠你张官长啦。”
郭志浩看透了，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的人，像一只贪得无厌的臭虫。他不想耽误时间，便问：
“人送来了吗”
“送来了。”郑三骗子讨好地说：“要不要我们送到武汉去。”
“不用啦，我们来人了。”郭志浩说：“人多了容易暴露目标。”
“那好吧。”郑三骗子把果慧交给郭志浩后说：“过几天我去找你。”
“带来的表妹我就留下啦。”郭志浩说。
带来的表妹指的是带来的钱，郑三骗子觉得找到了大靠山，孝敬还嫌不够呢，哪还在乎那几个钱，他说：
“那是小意思。”
郭志浩叫许其朋、汪大贵、吴二先、郑福东把果慧抬着，往西南去了。郑三骗子也要赶快回去报告鲁加非。这时候，他的情绪好极了，真想跳起来、笑起来、唱起来……
三
郑三骗子把果慧送走了，鲁加非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嘘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死劲地抽几口烟，喝几口水，往椅子上一坐，他累极了，很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但这会儿他并没有马上到床上去睡觉，他要坐一会儿，好好地想一想。想什么呢当他的脑子真的空下来要想问题的时候，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痴呆呆地坐了好久，突然，脑子里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果慧不会丢了吧，要是丢了，那一切就全完了。想到这里，他又想到郑三骗子，越想他越觉得郑三骗子油腔滑调不可靠。
这一想，他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正在他要去警卫连时，门口来了两个送信人，说是夏司令的亲笔信。他弄不清是凶是吉，脑子里马上闪出了好多问题：难道果慧这么快就送到了武汉，难道是夏司令又来信催着要人，难道夏司令生了气他胆颤心惊地拆开信一看，顿时脸色惨白，满头冒汗，夏梦石在信上写得很清楚，叫他在白天把果慧送到武汉，千万不要在晚间送，免得出问题。鲁加非看了信真的懵了，上次郭长海送来的密信，他心里就犯嘀咕，大白天送多保险，派上一个连送也行，可偏偏要放在半夜，而且还有人来接应，会不会郭长海在捣什么鬼，现在果然有鬼了，他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带着人追。下山去了。
刚到半山腰，郑三骗子已经带着人回来了，嘴里还唱着山西梆子调：
关老爷差了十二个鬼，
时刻与你紧相挨，
要知道都是哪些鬼，
先问你每日梦见是谁来？
鲁加非往日听他唱这些山歌小调，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他听起来特别刺耳，大声地叫起来：
“郑三骗子，人在哪”
郑三骗子心里高兴，唱得正带劲，真不想停下来，可他一听是团长的声音，只好不唱了，快步跑过来，高兴地报告说：“报告团长，安全地接走啦！”
鲁加非一听，着了急了，问：
“被谁接走了！”
“哪还用问。”郑三骗子说：“当然是夏梦石的小舅子啦！”
“多大的个子”
“大高个，很魁梧。”
“说话哪里口音”
“黄陂本地的口音。”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鲁加非破口大骂起来：
他这一骂，把郑三骗子也骂糊涂了，赶忙问：
“团长，你骂什么”
“我骂你这个混蛋，光长着一张能骗的嘴，脑袋比猪还笨！”鲁加非手指者他的鼻子。
“到底怎么啦”郑三骗子越发糊涂。
“你还在游魂哩。”鲁加非气愤地说：“你吹大牛说认识夏司令的小舅子，你认识个屁，他是中等个，河南商光人，而你却把人交给了大高个、黄陂人……”
“团长，你怎么不早说。”郑三骗子倒埋怨起来了。
“少噜苏，他们下去有多远了”
“没多远。”
“快追！”
“嗯！”
于是，百十号入紧急追下去了。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冬天太阳出来的晚，但是，天已经渐渐亮起来，郭志浩他们抢了方丈以后，想走小路，但因为方丈身体太弱，行动不便，四个人抬着竹椅子走路又不太方便，所以走得很慢。走了有几里路，听到远处人声嘈杂，大家觉得不妙，再一看，很多人追上来了。郭志浩叫道：
“不好，敌人追上来了。”
果慧觉得自己要连累大家，便说：
“你们快走吧，我是出家人，又已经五十多岁了，我不怕，死了也没有关系。”
郭志浩当机立断，叫许其朋背着走，并对果慧说：
“方丈，我们怎么也不能把你留下，我们是同舟共济、患难与共。”
许其朋立即把方丈背了起来，他有的是力气，汪大贵、吴二先、郑福东把椅子、竹扛藏了。
这时候，形势已经很紧急，他们已能清楚地看到了敌人，大家尽量选择树丛、草稞走，不让敌人发现。但是，天色越来越亮，他们要是被敌人发现那就糟了。
看来敌人有可能发觉了他们，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穷追。
情况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
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候，走来了一位砍柴的樵夫，年近三十岁，个子高大，身强力壮，他身旁已经砍了一大捆柴禾。樵夫说：“诸位不要惊慌，跟我来。”
郭志浩有些迟疑，问：“你这位老弟……”
“不用问了。”礁夫说：“我知道你们，也认识方丈。”
别无他路好走，郭志浩他们也只好跟着樵夫走了。
樵夫很机智地把大家带到一座山峰的背后，绕到一个半山腰上，这里有一个山洞，洞外面树木参天，杂草丛生，有些茅草长的有一人多高，是个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这洞叫八仙洞。传说，八仙在云游名山时，看到木兰山一片好风光，舍不得离开，就在这个洞里住了三天。这八仙洞并不大，最多能容下十个人。过去，果慧方丈也听和尚们说过八仙洞，但是谁也没有到过。
郭志浩看出樵夫是位善良的受苦人，年纪不大，但脸上皱纹很多，两只手粗得像老榆树皮，手上冻裂的口子像小孩嘴似的，这样的樵夫出于好心救他们，他心里真是感激不尽。他便叫大家按照樵夫说的办法进山洞。
首先进山洞的是许其朋，他背着方丈，攀着枯藤，身子一纵，进了洞。一看，洞里有一位老爹爹、一位老奶奶，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媳妇抱着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吃奶的孩子，洞里的人见进来两个不认识的人，吓得直发抖，许其朋一看洞里有人，也觉得奇怪，这个时候，樵夫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便拍了三下巴掌，这一下，洞里的人才转惊为喜。紧接着，后面的人，一个一个都进了洞，把一个不大的洞挤得满满的。
樵夫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说：
“诸位尽管放心，他们是没法进洞的，在任何情况下，大家都不要作声。”
郭志浩心里早已准备好了，敌人要是发现了洞，要是敢来，就拼个你死我活，叫他们赚不得任何便宜。
说时迟，那时快，敌人已经到了洞口上面了。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洞里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那郑三骗子大声喊叫着：
“真怪得厉害，刚才见入跑到这儿，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团长，你说怎么办”
只听鲁加非也嚷叫起来，显然他已看过了，他说：
“下面都是悬崖峭壁，能插翅膀飞了，我不信。散开，就在这儿搜山，不放过一棵树、一棵草、一个洞。”
只听得咚咚咚，敌人折腾开了，摇树打枝、铲草扫雪，和装腔作势地鬼喊乱叫：
“快出来吧，我们已经看到啦！”
“投降吧，缴械吧！”
“只要你们把果慧交出来，每人赏一百块大洋，想当官给个排长。”
“……”
躲在洞里的人屏住呼吸，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哭了。孩子是饿了，还是不舒服。谁也弄不清楚。但是这个时候，大家心里都非常紧张，只要孩子的哭声被敌人听到了，敌人就会发现山洞，真是危险至极啊！
人到急中会生智，只见那位年轻的小媳妇，这时候也吓得脸色苍白，但她倒也是个很机灵的人，并没有慌乱手脚，赶快从红棉袄里掏出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孩子怕是因为生人去多的缘故，不吃奶，仍然要哭，这对于年轻的妈妈来说，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危险呀，真是危险啊！
樵夫也者了急，过来想帮帮妻子的忙，但也无从下手，年轻的妻子明白丈夫的意思，用眼色告诉丈夫，尽管放心吧，我是有办法的。于是，他就用手死死地将孩子摁在奶头上，不让孩子的嘴离开奶头，孩子的嘴离不开奶头，想哭也哭不出声来了。
一个连的敌人在洞上、洞下、洞左、洞右，乱喊乱叫，折腾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才走。可大家又不知道敌人会不会暗藏在哪里等他们，所以一时也不敢出洞。
等敌人走后，年轻的妈妈才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再一看，孩子不动了，没有气了。小生命被憋死了，孩子的妈妈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家一看那么可爱的小男孩被憋闷死了，就赶紧用人工呼吸的办法进行抢救，但因为孩子太小，闷憋的时间太长，没有救活。
方丈一看，赶忙合掌念阿弥陀佛，人们都不知道怎么来安慰这一家人。樵夫见人们的脸上都很难过，心情都很沉痛，便说：
“请大家不必难过，要是不堵住他的哭声，让他给敌人报了信，那可就要坏大事了，现在，他死了，就算他为革命尽了力，也算他来的不是时候。”
樵夫的话真是惊天地动鬼神，在场的人听到这样动人肺腑的语言，谁能不激动地流下热泪呢！郭志浩激动地说：
“孩子这么小就为革命牺牲了，全是我们连累了你们，我们很难过。你们这是为中国革命立了一大功，我们只有坚决革命下去，把敌人打败，等到革命胜利的时候，我们忘不了你们的功劳，一定要好好来感谢你们。”
“不必感谢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樵夫说：“我们老百姓多么希望你们革命能够成功啊。多危险，我们也愿意帮助，只是希望你们将来打下了江山。夺取了胜利，做了官，不要忘记大别山，不要忘记木兰山，不要忘记老百姓。到那时候，只要你们还能想起我这个樵夫，比给我一座金山还要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