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落到西边远处的山峦下去了，那些层层叠叠的群山，先是变成了紫褐色，然后就淅渐地看不清楚了，黑夜来临了。
月亮又躲在乌云里不肯露面。
郭志浩、许其朋、汪大贵等几个人，把身上带的白毛巾，将孩子包裹起来，抱到山坡上，挖了一个坑，把孩子埋了，然后把坑填平，几个人又用手捧一些雪，盖在小坟上。郭志浩说：
“这孩子是为革命牺牲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他洁白无瑕的可爱的小生命，是在敌人搜剿我们时死的，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仇恨，要为孩子报仇。”
然后，他把洞里的人都叫出来，方丈经过一天的休息，身体好多了，别人搀扶着他也能走路了。大家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告别了樵夫一家。
戴树民他们守在洞里，真是着急死了，到洞口不知望了多少遍，又派人到山上山下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不见一点影子。这会儿，见到大家都回来了，而且把方丈也接来了，大家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才一天多没见面，就像有说不完的话。这时，戴树民叫大家赶紧为回来的同志做饭吃。
不一会，饭菜端上来了，大家吃饱了饭，就更有精神了。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为方丈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请他好好休息，再慢慢商量，从长计议。果慧方丈呢，见大家这样冒险搭救他，真是有一肚子感激的话要说，但他此时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这几天的经历，使他的内心触动很大，他几十年吃斋念佛，一心向善，救苦救难，希望众生脱离苦海，哪知夏梦石、鲁加非这样的恶狼，恶心难改，这一次险些被鲁加非所害，幸亏工农革命军救了他，今后怎么办，这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说：
“你们工农革命军的领导干部都在，我是念过书的人。本不信佛。但是，我却出家当了和尚。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对现今的社会不满，对国民党政府腐败不满，对夏梦石这些军阀、官僚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渐渐地，我看破了红尘，就到庙里当了和尚，以图超脱社会，与世无争。并想用行善的办法，劝人们改恶从善。通过这几天看到的事实，尤其是夏梦石这帮坏人所做的罪恶勾当，使我清醒过来了，要想使坏人放下屠刀，那是办不到的。我真糊涂，我救了鲁加非的命，反过来他却来要我的命，我成了真正的东郭先生，我对不起大家。现在我看清楚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只有工农革命军才是人民的军队。今后我无处可去，夏梦石也不会放过我。因此，我要求参加工农革命军，要求参加中国共产党。”
在场的人，听了方丈的话，都觉得很突然，出乎意料，大家都深知方丈的为人，他为人正直勇敢、嫉恶如仇，但他能这么快地坚决放弃几十年的宗教信仰，毅然投身革命，确非易事。尤其是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他们，深知现在革命处于低潮，斗争异常艰苦残酷，参加革命就要准备着牺牲，参加共产党就要不怕被杀头。在这样的时候，有的人动摇了，逃跑了，而果慧方丈在这个时候却选择了参加革命的道路，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但是，他们考虑到果慧是有身份的人，有影响的人，不敢贸然答应，只是相互看看，没有立即表态。
郭志浩他们这种不明朗的态度，使果慧感到难堪，他以为别人不相信他，便把身上的袈裟一脱，说：
“你们不相信我，你们怕我不诚心，叫我怎么办呢你们要相信我也是想改变这个社会的。”
戴树民一看方丈这样着急，决心很大，便说：
“方丈，请你不要着急，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们是考虑你的地位和影响，另外，这几天你受苦了，需要好好休养几天，然后再仔细考虑今后的问题。”
“不，我已经考虑好了，自从鲁加非逼问我，直到你们搭救我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刚才的话是我最后的决定。”果慧说。
戴树民看了看在场的人，诚挚地说：
“方丈，我们欢迎你参加工农革命军，关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问题，我们现在不能答复你，需要经过大家集体讨论来决定。不过，你可以放心，在我们这样困难的时候，你真心诚意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我相信你的要求会得到满足的。”
“那太谢谢你们啦！”果慧这会儿高兴得就像孩子似的，说：“果慧是我的法号，意思是将来能取得智慧之果，从现在起，我要用我原来的名字，我原姓万，名叫昭科，请你们大家以后不要叫我方丈，也不要叫我果慧，叫我老万，叫我万昭科。”
大家报之以一阵欢笑，一阵鼓掌。
“老万，你既然已经加入了工农革命军。”郭志浩问：“我们分配你干什么好呢”
“分配干什么都行。”万昭科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年纪大了，我身体好得很，爬山，走路，我能跟得上你们年轻人，过去我吃斋念佛，见不得流血，今后我会学习打仗的。”
“好，那么，方丈，不，老万，以后你就留在军部当秘书吧。来往书信，上报下达，出布告等等，都请你费神。”郭志浩说：“戴孟雄是我们这个军队里的小文化人，今后他当你的助手，有些可以叫他先起草，你再帮忙修改。”
“我愿意拜老万为师傅。”戴孟雄赶紧过来打躬作揖，说：“望师傅多指点。
“不敢，不敢。”万昭科说：“希望大家以后多帮助。”
工农革命军第七军处在最困难的时候，增加了一名战士，大家都很高兴，谈得很热闹。这些天，晚上大家都出去活动，白天在洞里睡觉，今天大家在一块有说有笑，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到了晡时，又该商量着夜晚的活动。所以，戴树民就打断了大家的话，说：
“我们研究研究今晚的行动吧！”
大家这才把话题转过来，楚汉华提出想去阮春荣家，一方面要看看这两天的情况，一方面还有点款要藏到那儿去。汪大贵提出想去罗家岗。上次罗贵保跑了，他就很不放心，穷人分了他的粮食，他会不会勾结夏梦石的兵去搞反攻倒算。许其朋提出想到罗汉镇去，打听黄麻和武汉方面有什么新情况。也还有人提出再远袭一次。大家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郭志浩想得更远些，他反复思虑木兰山斗争如此艰苦，行动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敌人吃掉，所以必须很快与黄麻联系。他说：
“大家提的意见很好，我们必须马上与黄麻取得联系，上次没接上关系。我们不能失去上面和左右的联系，孤军奋战，所以，要再去一趟，楚汉华、许其朋、汪大贵、罗大虎四个人去，其他人还按照原计划活动。”
又经过一番讨论，大家没提出新的意见，就这样决定了。
二
黄麻县城是鄂东通往大别山的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夏梦石十分重视这个地方，派有重兵驻守在这里。另外，黄麻县城也是鄂东反动派的政治中心，流氓、地痞、土匪、恶霸、土豪、劣绅等等，他们不敢在自己的家里，纷纷逃到这里来栖身。
楚汉华等四人化装成小贩，混过了城门口岗哨的纠缠，顺利地进了城。
进城以后，他们看不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样子。虽然如此，楚汉华还是反复提醒其他三个人要格外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夹在人群里，顺利地来到了东门岗大街。街道两旁布满了店堂、杂坊，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川流的人群中，有戴礼帽、穿绫罗绸缎的富豪巨商，有斜背大枪、歪戴帽子的兵痞，他们小心地避开这些人。
他们找到了如茂店堂，远远地看去，楚志明戴着礼帽，穿者长袍，正在点头哈腰地迎、送着顾客哩，而且那些富豪巨商、兵痞流氓不断地在店里来来往往。四个人一看这情况，小声地商量一下，不能轻易地到店里去，即是去也不能一齐去。商定许其朋、汪大贵、罗大虎在周围走动，注意观察，由楚汉华一人进店接头。
楚汉华在街上来回走了几趟，没见有什么动静，便快步走到店门口，为了防止万一，他又警惕地向四面环视一下，就在他转脸扫描人群的时候，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鬼鬼祟祟地跟在他的后面。这时，楚汉华故意停住脚步，突然猛地一回头，有意和后面的人打了个大照面。这个照面一打，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跟在他后面的人，原来是汪德寿。
狭路相逢勇者胜。
楚汉华猛回头就想一把抓汪德寿，想先结束了再说。他刚伸出手，还没碰到，汪德寿掉转身钻进了人群，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了
汪德寿在夏梦石部队占领黄麻城后，回到七里坪，和他老婆一起，血腥镇压农民，后来，他听说起义部队仍然存在，而且还在木兰山一带活动，他又害怕了，不敢再在镇上住下去，便跑到县城来。进城后，他没有去找韩守成，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想看看再说，所以，他天天在城里大街小巷乱转。这会儿，他一眼看见楚汉华，心里不觉一惊。这个楚汉华真是胆大包天，大白天里竟然敢出现在黄麻城的大街上，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里送吗他心里发狠，今天一定要把楚汉华抓住。但他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处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头脑并没有发热，而是沉着得很。他想，在这种情况下，抓住楚汉华并不很困难，只要自己一报告，或者在大街上一喊叫，就可能上来一群兵，把楚汉华抓住，那么他德寿就是头功。但是，他汪德寿不想这么办，因为农民起义军神出鬼没。谁知道楚汉华来城里干什么，谁知道他们一起来了多少人。弄得不好，也许前面把楚汉华抓住，后面我汪德寿的脑壳就搬了家，那就便宜了别人，那样做就太傻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作声，我汪德寿要好好看看来了多少人、想干什么，然后来个一网打尽。所以，他掉头就钻进了人群，但他并没有逃走，而是利用隐蔽的地方，窥探楚汉华的行动。
楚汉华真恨不得立即把汪德寿干掉，但他不敢大声喧嚷，也不想追撵过去，不是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那么干的。为了安全起见，他立即决定放弃接头，四个人赶紧又出了城。
这次进城又因为偶然的情况，没能达到目的，两次进城都没有联系上自己的人，他们心里实在懊恼得很。四个人出得城来，再仔细一商量，决定还是再进城，事不过三，再进一次，不达目的，不能罢休。
三
头两次进城的时候，楚汉华他们发现城里的居民，以及夏梦石部队兵营里的伙夫，都喜欢烧松树丫（注：松枝上带松毛的小柴），这些松毛柴油脂多，好烧，挑这种柴进城，守城门的兵也不严格检查。
于是，他们在就近的山坡上砍了四担很好的松树丫，挑着进城了。
时间只过了一天，他们挑柴进到城门口，发现情况有变化，城门口检查很严，没有团部和县政府的通行证，一律不准出进城门，这种证是临时发的，上面还盖有韩守成的印。楚汉华他们挑了四担松树丫，到了城门口，说了多少好话，给烟、给酒、给钱，守门的兵也不让他们进去，还叫他们赶快挑走。
四个人总想找机会钻空子滑进去，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不行。大白天他们不敢鲁莽行事，正在为难的时候，城里出来一个老伙夫，自称是团部的，手里拿着一张大通行证。
老伙夫四十多岁，穿一身不合体的肥大军装，腰间还扎着蓝布围裙。他到了城门口，一眼就看上了四担松毛柴，多远地叫道：
“这四担柴我都要，给我送进城。”
四个人听了，心里都暗暗高兴，但他们的斗争经验也逐渐丰富起来了，他们心里高兴，但脸上却装出不乐意的样子，汪大贵问：
“老总，一担柴给多少钱”
“看你这个小老弟。”老伙夫说：“那还不好说，一律大价钱。”
“我们砍一担柴也不容易，又挑了这么远。”楚汉华说：“昨天我挑一担柴进城，也是被你们一位老总看上了，叫我给他送去，他不但不给钱，还骂了我。老总，你给个价钱吧。”
“我们到这里大半天了，就是不让我们进去。”罗大虎故意装出耍孩子气，说：“我肚子饿啦，挑不动啦！”
“好啦，好啦，送进城去，每人给两馒头。”老伙夫嘿嘿地笑着：“价钱也少不了你们的。”
楚汉华觉得不能多耽误时间，便向三个人丢了眼色：
“我看这位老总和善，不欺侮人，我们送一趟吧！”
“还是这位大哥够朋友。”老伙夫很高兴地说：“中午我还等着烧哩，快走吧！”
四个人挑起柴禾，顺着老伙夫的手势就要走，可麻烦事又了，两个哨兵不让走，阻拦说：
“对不起，上面有命令，没有通行证，不让进城，也不让出城。”
老伙夫眼一瞪，提高嗓门说：
“那好吧，你们两个把这四担柴挑到团部伙房去。”
“叫我们挑”一个哨兵也瞪起了眼睛，说：“谁站岗！”
“我站。”老伙夫声色俱厉：“我拿这么大的通行证，叫人挑几担柴，你们都不让，中午你们给团长送饭去。”
另一个哨兵脑袋比较灵活，看样子也是个滑头鬼，他怕惹下老伙夫要倒霉吃亏，便扯一扯另一个哨兵的衣角，悄悄地说：
“不要太认真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吃不了亏。”
先前那个阻拦的哨兵，不知说什么好。老伙夫瞪着眼睛不说话，还是那个滑头的哨兵赶紧嬉皮笑脸地说：
“进吧，进吧，有什么事请大师傅高抬贵手。”
“走！”老伙夫生气地一挥手。
四个人赶紧挑起柴禾，跟着老伙夫进城，刚走两步，楚汉华又站住了，说：
“哎呀，我们不能进城，没有通行证。等会儿我们出不了城呀！”
“没关系，没关系。”那个滑头的哨兵说：“全天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哨，我们认识你们四个人。”
“送到团部，我给你们一人开一张通行证。”老伙夫说：“这几天，你们天天要给我送柴禾。”
五个人进了城门后，老伙夫回过头来对哨兵说：
“有什么事，到团部伙房找我去。”
“你们好走。”哨兵也分外地客气起来。
由于老伙夫在前头引路，楚汉华他们四个人不但进了城，而且还在兵营里通行无阻。他们看到兵营的许多情况，心里很纳闷，这个老伙夫为什么领着他们看这么多情况，为什么不上街买菜和买柴，而要到城门口去买柴。楚汉华故意装着傻乎乎地问：
“老师傅，兵营里这么多人，你怎么只买几担柴，连菜也不买，就赶紧回来了。”
老伙夫向楚汉华看看，什么态也没表，什么话也没说，又带着四个人绕了几个弯子，这才到了团部。老伙夫叫几个人把柴放到厨房里，然后端出饭菜，还有鱼有肉，叫大家先吃饭，然后再说话。
几个人心里一直很不踏实，可肚子也确实饿得厉害，也就不客气地吃起来。等他们吃饱了，老伙夫往楚汉华手里塞了一大把银元，不要说买四担柴，就是四十担柴，钱也有多余。四个人更加纳闷，刚要问，老伙夫到门口看看，又回到屋里，这才跟他们悄声地说了暗语。
原来，楚汉华他们两次进城来，楚志明他们已经发现了，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终因为楚汉华他们缺乏经验，遇到情况沉不住气，等楚志明他们想办法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城。城里的同志斗争很困难，只是从敌人嘴里听到，说农民起义军上了木兰山，别的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出城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联系，他们急于要与外面同志取得联系，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分头天天到城门口等，好不容易才把几个人等到。
几个人正在说话，楚志明来了，山上和城里的关系又接通了。同志见同志，真是分外兴奋。大家来不及叙述各自惊险曲折的斗争经历，只是简短的交流一下斗争情况。楚志明觉得四个人不宜久留，便告诉他们，驻在城里一个团的敌人，只留下一小部分，别的都开到黄陂去了。听说山上出了叛徒，报告敌人说农民起义军有一个队经常在罗汉镇活动。韩守成亲自带领大部队人马去了，现在城里兵力空虚。
四个人一听，心里都很着急，罗汉镇不仅是三队经常活动的地方，而且也是工农革命军的中心，万一出点事，可不得了。于是，他们约好了以后接头的办法，老伙夫拿出了四张通行证，几个人将绳子结成一根绳扣，拴在扁担头上，每人扛着自己的扁担，走出了城门，连夜奔向了木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