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加非左一声右一声感谢方丈的救命之恩，表示总有一天要来报答，然后下山去了。
在山坡上，他总怕有埋伏，到了山底下，他觉得不会再有危险了。于是，他脖子一挺，回过头来往山顶上看去，那庙宇里的闪烁灯光隐约可见，好啊，木兰山，再见啦。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我鲁加非虽然当了几个月的和尚，但我从来不吃素，从来没有放下过刀枪，你们就想这样把我赶下山，赶出庙门，没那么容易，不算回这笔账，我鲁加非在这个世界上就白做了一趟人。
往哪去呢刚才往下跑的时候，他只想到逃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想。现在，命已经逃出来了，他立刻想到了要还手。
恶人不作恶是不行的。所以称为恶人就因为他作恶有瘾。鲁加非就是这样的人，转过脸来，他就把方丈劝他改恶从善的话，全忘到脑后去了。现在他满脑子全都是如何报复。
他决定赶快到黄麻去。他知道黄麻县驻者夏梦石的一个团，团长兼县长就是夏梦石的女婿韩守成，他们肯定在追剿这部分人，只要我去报告，他们会把部队调过来，把木兰山包围起来，抓住山上这帮共产党，到那个时候，嘿嘿，看我怎么来收拾你们吧。割耳朵，挖眼睛，抽筋，剥皮，掏心，扒肺，翻肠子，抠屁门……那就看我随心所欲啦。只要能除去这帮共产党，我还要回到木兰山，作威作福，看谁能怎么我……
他狠狠地想着，把方丈的劝告早已忘得无影无踪了。
他主意打定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辨别清楚了方向以后，然后找到了他埋藏东西的地方。这也是他上山以后留的后手。他上山并不是真心想当和尚，只不过为了躲避风头，所以，他就把抢来的东西，和寺庙里的一些金银财宝，秘密地埋藏在几个地方，留着有朝一日下山时用。他找到了埋藏东西的地方，拿出一些戒指和银元，上了路，直向东而去。走着，走着，他又拐向了罗汉镇，因为他想起了要吃饭，又感到自己带的鬼大头太多，于是，他便想到了戴天玉告诉他的联络点。
他到了罗汉镇，找到了楚江饭店的张德昌，说他是从山上下来的，张德昌便给他做了饭吃，还给他喝了两碗米酒。临走时，他给张德昌五百块大头，叫他转给戴天玉，别的什么话也没说。走出罗汉镇，他回过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我留下五百块钱是守信用，我是放的鱼饵。
他又直奔黄麻而去。这会儿，他酒足饭饱，更有精力去思量了。他想，到黄麻去报了信，他们一定会派重兵来，有张德昌这个点可以利用，肯定能把山上的人一网打尽。事成之后，报到夏梦石那儿去，夏梦石会怎样呢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一惊，他拐了十几个人和十几支枪逃跑，夏梦石能饶了他，能不砍他的脑袋。想到这里，他的腿走不快了，走不动了。他想着这样冒险的事不能干。于是，他不走了，坐在路边的田埂上，他要好好想想。
想着，想着，他的情绪又活跃起来了。夏梦石是个很有头脑的人，我给他建立这么大的功劳，他还会念念不忘那十几条枪吗，十几条枪算得了什么，只要我应付得当，还可能奖赏我一番呢，也许能重新给我一个官位，我当过连长，说不定能给个团长。
不行。他这样想，县长不过是个团长，他最多封我个营长、连长。不行，我是未来的将才，我得利用这个机会爬上去。
想着，想着，他忽然用手直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这样迂啊，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夏梦石呢为什么要到黄麻去转弯子呢转来转去，头功就被别人抢去了。杀人灭口，争夺头功，这是耍权术人的惯用手法。想到这里，不由地出了一身汗，好险哪，韩守成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如果真的在木兰山上创造了奇迹，他肯定会偷偷地下手干掉我。鲁加非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哟哟，差点上当，差点误了我的远大前程。忽然，他又高兴地庆幸自己：幸亏我有个绝顶聪明的脑袋，要不，我就成了屈死鬼了。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我看就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脑袋。
直接找夏梦石去，他这样决定了，脚后跟一下子转了一百八十度，一下子转向武汉走去，因为他想到了远大的前程在等着他，脚底板生了风，走得很快，脚板在路上蹬得咚咚作响。
人的一生，稳稳当当就不会有什么出息，只有肯冒险的人，才会有大出息。鲁加非这样想着，像我鲁加非，明知道这会儿去见夏梦石有掉脑袋的危险，但是有我这个绝顶聪明的脑袋，就有可能一步登天。不信，就等着瞧吧。
鲁加非在奔向武汉的路上，思想活跃极了，到武汉后如何应付夏梦石，他也作了周密细致的考虑。
二
鲁加非对武汉市是比较熟悉的。一进城后，他吃了点饭，换了一套像样的衣服，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了武汉警备司令部。
警备司令部戒备森严，出来进去都要经过严格盘问。可是，这个时候他心里急得很，不耐烦别人盘问，他硬要往里闯，这样，他与哨兵就争吵起来。
哨兵的嗓门很大，高声嚷道：
“这是警备司令部，闲人不准进！”
鲁加非眼一翻，气很粗，嚷的声音更大：
“谁说我是闲人，看谁敢阻拦我。”
“你是什么人”
“你管不着！”
“你有什么事”
“你管不着！”
“你再往里闯，我就开枪啦！”
“我看你是活够了。”
鲁加非的口气比哨兵大，气比哨兵粗，态度比哨兵蛮横，弄得哨兵也不摸底细，怕得罪了兜不起，骂也不是，动枪也不敢，只好改口说：
“你等等，我进去报告。”
“这还差不多，我等着。”鲁加非故意提高嗓门，说：“快点，误了事我可要毙了你。”
哨兵进去了，报告了副官司徒卫，副官立即随着哨兵出来了，多远地看见是鲁加非，大吃一惊，这个鲁加非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说来时间也不算太长，鲁加非向蒋介石告了郭志浩的密，得了赏钱，后来因为郭志浩逃走了，蒋介石要拿他问罪，他跑来投靠夏梦石，就是同司徒卫接的头，谁知道后来他又带着十几个人拐枪逃跑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自己跑上门来。司徒卫想，这家伙必然会有重大的事，不然他不敢登警备司令部的门，于是，他很客气地迎上去，说：
“鲁老兄，你好！想不到是你来了。现在在哪部分做官，我该怎么称呼你”
“不敢，不敢。”鲁加非见司徒卫满脸带笑跟他说话，脖子一伸就像一下子长了半尺，样子真神气。只见他歪着头，两只眼睛故意斜起来瞪着哨兵，回答说：“当了个知客，嘿嘿，知客。”
“请。”司徒卫打定了主意，你要是不送什么重大情报来，休想再从这里逃走：“夏司令有请。”
“司令在”鲁加非似乎觉得上天有了梯子：“我有重要情报向司令报告。”
司徒卫把鲁加非领到客厅里，说：
“你等一下，我去报告司令。”
“好，好！”鲁加非坐下来喝水抽烟，司徒卫进到里屋去了。
夏梦石正在发愁，黄麻境内搜山搜村搜镇搜户，没有搜出共产党。他走到哪说到哪，只要留下一点小火星，就会烧起熊熊大火，如今那么多火星撤下去，没有找到，他心里怎能不发愁呢！他正愁得没办法，司徒卫进来了，他赶紧问：
“什么事”
司徒卫悄声报告说：
“司令，鲁加非要见你。”
“鲁加非！”夏梦石脑门一皱。
“就是拐走我们十几条枪的那个连长。”司徒卫提醒说。
“嗅，他来做什么”夏梦石觉得很奇怪：“他吃了豹子胆啦，不怕我毙了他。”
“他说有重要情报报告司令。”
“那是个骗子，他还想骗走我的人马。”
“我们可以预先做好准备，发现有一点可疑之处，就及时收拾他。”司徒卫说。
夏梦石用手抓抓剃光了的脑壳，说：
“让卢宾婉审问清楚，必要的时候动点吓唬手段。”
三
俗话说，谋官如鼠，得官如虎，失官如囚。
司徒卫带着鲁加非去见夏梦石。刚才鲁加非对哨兵那么蛮横，这会儿，跟在司徒卫的身后，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走着，司徒卫刚拉开办公室的门，他点着头哈着腰，两条腿差点儿要跪下来，就像一只可怜的瞌睡虫似的往里爬，满脸笑着说：
“司令，我给你送好消息来啦！”
坐在办公桌前的是卢宾婉，她摆出在批办公文的架势，听到说话声，猛一抬头，装着吃惊的样子，说：
“啊！是你，你拐走了我们的枪和人，我们到处抓你，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啊，拖出毙了。”
鲁加非进屋后，本没敢正眼看，现在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赶快抬头看去，见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穿着军服，威风凛凛地坐在办公桌前，摆出审问的架势，他不认识卢宾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又向司徒卫看去，司徒卫瞪了他一眼，咧咧嘴：
“这位卢小姐，是司令的秘书，有什么话你就对她说吧！”
“是！”鲁加非点点头，不大情愿地但也无可奈何地说：“事关重大，我要直接对夏司令说。”
“什么事，赶快说。”
“这……”
卢宾婉火了，霍地站起来，掏出手枪，大声喝道：
“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鲁加非自从躲进木兰山庙里以后，对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也不认识这位女秘书，见秘书火了，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我是来向司令报告重要情报的。”
“好，起来，坐下说。”卢宾婉用手指向一张椅子。
“是。”鲁加非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叙述情况，他根据戴天玉告诉他的，从鄂东军被打散开始讲，讲到如何在闵家祠堂集合了七十二人，如何到了罗汉镇张德昌的楚江饭店，如何上了木兰山，方丈又如何把一帮人留在山上，又谎说他无意中发现了郭志浩，郭志浩要杀他，他买通了戴天玉才得以出来等等。
一听到郭志浩的名字，卢宾婉一惊，脸色阴沉，问：
“你见了郭志浩”
“见了。”鲁加非答。
“你认识他，没有弄错”
“我认识，他当过我的营长，我能不认识。”
“他是什么样的人”
“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很英俊，说的一口黄陂话。”
“他在哪做什么”
“听说是做军长。”
“他身体怎么样”
“很结实，不过，可能是太劳累，有些瘦。”
“他们吃的什么饭”卢宾婉问得非常细。
“大米饭，豆腐菜，日子清苦，可也饿不死。”鲁加非回答说。他心急如火，不想再耽误时间，他说：“我早就知道了郭志浩要上木兰山的情报，本想早来报告，所以现在才来，就是为了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弄准确了。”
“你见了楚汉华没有”卢宾婉又问。
“我不认识。”鲁加非说。
“他们共有多少条枪”
“不知道。”
“有多少子弹”
“不知道。”
“他们下一步什么打算”
“不知道。”
“我叫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拿起手枪，动作非常快，叭地打出一发子弹，正好碰着鲁加非的头发，她厉色说：“你又想来骗我们，对郭志浩你什么都知道，别的你什么也不说，对郭志浩的生活情况，你什么都说，对郭志浩要做什么，你什么也不说，你们肯定是一伙的。”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我出卖过他，他哪能容得下我。”鲁加非又璞嗵跪在地上。
“你还耍赖。”她又要开第二枪。
鲁加非赶紧用手抱着头，其实，卢宾婉是奉夏梦石的命令来吓唬他的，是探探他的虚实的。
正在这个时候，夏梦石从里屋走出来了，原来外屋说的话，他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怪不得在黄麻搜不出来，原来都跑到黄陂的木兰山去了。他走到外屋，说：
“卢小姐，请住手。”
鲁加非见夏梦石出来了，觉得到了他孤注一掷的时候了，嘶哑着求饶的声音，说：
“司令，我真是想给司令多效劳。”
“你起来说话。”夏梦石说。
鲁加非起来，低着头，偷偷用眼睛看看屋里的夏梦石、卢宾婉、司徒卫，从他那双惊恐、卑怯的眼睛里，流露出求饶、乞怜和希望的光，他要拿出所有的伎俩使夏梦石相信他。他说：
“司令，赶快派兵包围木兰山，不要让他们跑了。”
“你敢保险他们还在木兰山吗”
“他们走投无路，没有别的去处。”鲁加非心里很明白夏梦石和果慧之间有矛盾，用蛊惑、挑逗的口气说：“他们和庙里的果慧方丈早就勾结好了。”
对鄂东北一带的地形，夏梦石是很熟悉的，心想，不对吧，大别山上地形那么好，为什么不到大别山上去，木兰山本身地形很好，可是，它就是一座山，离武汉又这么近，长期待下去怎么能行呢。尽管他思想上有怀疑，但是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就是扑空他也在所不惜。夏梦石脸上显出兴奋情绪，说：
“把你的打算说说。”
“只要司令舍得派兵。”鲁加非这会儿又开始神气起来了，拍拍胸脯，说：“我保证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要多少人”
“看司令舍得不舍得花本钱啦！”
“给你一个连，行不行”夏梦石显得很有气魄的样子：“我的一个连有一百五十人，多他们一半。”
“不行，木兰山我清楚，方圆那么大。”鲁加非说：“一个连的兵包围不了木兰山。”
“那就给一个营，行了吧！”夏梦石这个人很喜欢、也很会讨价还价。
鲁加非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他很会捉摸夏梦石的心理，他摇摇头，说：
“司令，你不就是这一块心病吗，把那些暴动的共产党分子都抓住，你的家乡不就永无后患了吗，从此，就太平无事了。多用一点兵力，就多一分把握，事情也可以弄得更干净利落一点。”
夏梦石点点头，倒也是这么个理，只要能把郭志浩、戴树民这一伙铲除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忧虑了。他伸伸手：
“你不要再说了，给你一个团。你就是团长，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七十二个人，活的抓不够，要用死的凑数。否则，我得用你的头顶替。”
“行。”鲁加非保证说：“不把他们全部消灭，叫部下提我的头来见你。”
四
连着下了三天大雪，山峦，村镇，田野，河流，道路，全被雪封住了。
楚汉华几个人，离开高桥后，雪就下大了，他们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往木兰山赶，好不容易才回到山上，大家一见他们回来了，还将吴二先、詹红找了回来，大家都高兴得很，拉着手问长道短。
楚汉华向郭志浩、戴树民等汇报了下山的情况，大家听说进城后没有找到人，心情都很沉重，楚汉华又讲到有人给五百块大头，让张德昌转给戴天玉，楚汉华说：
“钱我们已拿来了，应该问问戴天玉是怎么回事”
“不，戴天玉家里很穷，肯定不是他的。”戴树民说：“这里面肯定有大问题，钱也不要给他，就装着没有这回事，看看再说。”
“鲁加非跑的那天晚上就是他站的岗。”楚汉华说：“会不会有关系”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们心里有数。”郭志浩说：“慢慢会搞清楚的，现在大雪封了山，我们得赶快想办法，这七十多个人，不能光吃人家庙里的。”
戴树民也觉得要赶快做准备，便叫罗大虎通知各队队长、副队长、党代表来开会，罗大虎出去后。不大一会儿，人都到齐了。
郭志浩刚宣布开会，议题还没有说完，张德昌派他儿子上山来了。
张德昌的儿子叫张振亚，十三岁，个头不大，是个很机灵的孩子。他因为刚才在路上跑得急，气喘呼呼地对郭志浩说：
“表哥，我爸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镇上不断来人，一批一批的，鬼鬼祟祟的，打听上山的路，十分可疑，你们夜晚可要注意啊。”
这边正在说话，方丈也急匆匆地来了，合掌说：
“阿弥陀佛，怪事，怪事，我刚才在屋里闭目盘膝打坐，从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等我出门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信拿来了，请你们看看。”戴树民拿过信一看，信上面写道：
和尚不要多管闲事，兵家相争，胜负自有天定，如若执迷不悟，休怪无情。
戴树民看完这没头没尾的信，眉头一皱，问道：
“方丈，这信是恫吓你的。你估计可能是谁写的呢”
“阿弥陀佛。”果慧合掌闭目，“我这个吃斋念佛的人，跟谁也没有冤恨，吓唬我做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是山下送来的”戴树民问。
果慧立即睁开眼，皱皱脑门，说：
“很可能。”
“是的。”郭志浩也立即作出了判断。“我们到山上的活动，已经被敌人发觉了，山下有形迹可疑的人，山上又有人送信来。看来敌人要上山来了，我们要赶紧做准备。”
五
雪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阴沉沉的天空，层层乌云在飘荡、翻滚……
鲁加非带着一个团的兵，到了木兰山下。他名为团长，实际上是光杆司令，所有的军官、士兵都是原来的，为了控制这个团，夏梦石派了三个亲信当副团长，如发现鲁加非有什么阴谋，都有随时处死他的权利。
这会儿，鲁加非穿着军装，挂着军衔，骑在马背上，脸色苍白中透出蜡黄，有几道皱纹的脑门下，两只阴险狡猾的眼睛在东张西望。跟在他左右的三名副团长，一个名马德标，一个名梁彪虎，一个名樊金龙。三个人也都骑在马背上，神情都有点焦急不安。团长、副团长走在前面，队伍跟在后面。到了木兰山脚下，鲁加非手指着山，对大家说：
“你们看，这木兰山多美。”
三个副团长一看，山势巍峨，群峰矗立，可真是好地方，刚下过雪，山上那些苍松翠柏顶着雪被，真是镶银点翠，齐声称赞好地方、好风景。但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要来消灭工农第七军的。他们一看有五百八十多米的高山，方圆有三十多平方公里，多少也有点发愁。马德标问：
“团长，这么大的山，你看……”
“山上的地形我熟悉，哪里有路，哪里有沟，哪里有崖，我全知道。”鲁加非信心十足地说：“我已经给樊副团长画了一张详细的图，就按图上的部署，形成包围圈，然后一点一点向里缩小，保证万无一失。”
“可是，我仔细地计算了一下。”樊金龙说：“这兵力……”
“我们一个团有七、八百人，而他们号称七十二人，实际上可能还不到。”鲁加非说：“十比一，不能再说我们的兵力不够用啦。”
梁彪虎也想说点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几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下肚去了。
于是，三个副团长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各怀各的鬼胎，便根据鲁加非要求在四个小时内形成包围圈的命令，把整个部队调动开了。
团部设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在没有完成包围圈以前，他们是不会上山的。部队行动后，他们就开始大吃大喝了。在酒足饭饱之后，鲁加非把眼睛瞪得很大，咬牙切齿地对三个副团长说：
“几天前他们要杀我，今天我要报复，报复，报复！我要用百倍的仇恨，进行千万倍的报复。”
一个贪得无厌者，往往具有无尽的个人愿望，同时又往往是一个心理变态的狂人，当他的一个欲望即将实现时，常常得意忘形，抑制不住他的狂喜情绪，一个欲望满足了，随即，又会狂热地追求另一个新的欲望。鲁加非就是这样的一个狂人。他看着木兰山，想到他要在这里扑灭黄麻起义的火种，创造奇迹，他的情绪昂奋得快要发狂了。
他挨过了难以忍耐的四个小时之后，看到山周围的信号都发来了，说明已经完成了包围圈，便立即带领两个连约二百人上山了。
山路崎岖，无法骑马，他就随着队伍步行。不知道他从哪来的一股劲，就像发了疯似的，狂呼着向山上爬，有时就像小跑似的，那些士兵呼哧呼哧跟着他往上爬，可谁也比不上他，到了半山腰，队伍就有一半稀稀拉拉掉在后面了。鲁加非站下来，左手叉腰，右手挥着手枪，大声喊着加快加快，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妈的，谁怕死不敢上，放跑了共产党，我就毙了谁。”
其实，士兵们的身体，谁也不比他差多少，爬山的本领也不比他差多少。可就是爬不快，有的慢得像龟爬，他真恨不得一枪一个毙了那些兵，这位团长大人，只想到自己。哪想到别人，他只想到自己要去杀人建功，想去枪他的远大前程，士兵们能枪到什么，抢劳累，抢危险！
他叫喊了半天，队伍行进的速度一点也没有加快，他眼睛一眨巴，忽然他像悟出点什么，只听他喊道：
“快上呀，到山顶上每人给五块现大洋。”
队伍好像快了点，但并没有快多少，一直到了下午四点多，才到了山顶的庙里。
他做了多少天的美梦，到了木兰山以后，他觉得美梦快实现了。围山的时候，不见一个人跑出去，上山的时候，也不见一个人下山，到了庙里，还不见有一点动静，说明七十二个闹共产党的人还在山上，只要在山上的庙里，就插翅也难飞掉，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地笑起来了。
他将二百名官兵，按照三十二个殿堂寺院的大小，分兵包抄搜查，一个人也不准出去，他命令官兵将所有的人，包括和尚、尼姑全部抓到木兰殿，一个也不准漏掉。
分配完毕，士兵们各自去了，他带着三个副团长和一个班的兵，到了尼姑庵，搜查了尼姑庵，并在那里吃饭、喝茶，调戏小尼姑，一个多小时以后，眼看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去各个殿堂寺院的士兵不断来报告，说人已经抓来了。
鲁加非高兴得很，腰中亮着明晃晃的手枪，神气十足又杀气腾腾地来到了木兰殿。在殿前殿后的士兵，见团长来了，一个个鬼喊鬼叫立正、敬礼、稍息的口令，越发显示出他不可一世的威风。
他进了木兰殿，大殿里蜡烛、松明灯齐亮，他用眼睛飞速地扫了一下抓的人，心里不觉突的一跳，他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又眨，然后又逐个在每个人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越看他脸越发白。他在木兰山上当了几个月的知客，虽然叫不出每个和尚、尼姑的姓名，但每个人的脸，他都是熟悉的。现在，他看到的全是他认识的和尚、尼姑，没有一个外人，怎不叫他心里怔惊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也糊涂起来了。
鲁加非感到似乎扑空了，但他不相信，更不愿承认。他又抬头扫了全殿的和尚和尼姑一眼，心里哼了一下，你们把七十二个人都放跑了，看我怎么来对付你们！他要发作了，但他灵活的脑袋，随机应变的能力，真是和一般人难以相比的。他忽然装着微笑，合掌在胸前：
“阿弥陀佛，相别几天，各位师兄师弟好！”
和尚、尼姑一见前几天还是他们的知客，如今变成了恶刹，没有一个心里不嘀咕的，听知客说话，个别的偷眼看，多数的闭目、合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鲁加非的这种神速应变，连跟他来的三个副团长也捉摸不透。其实，鲁加非心里已经有数，这里面的鬼可能在方丈身上。既然鬼在方丈身上，把和尚、尼姑都杀了也没有用。于是，他嬉笑着说：
“诸位师兄师弟，大家不要害怕，我现在在夏司令的部下当了团长，这次来，主要是抓共产党的。那天，郭志浩带来的七十二人，都是黄麻作乱后逃到这里来的，请诸位师兄师弟帮帮忙，凡是给我提供情报的，或协助捉拿乱党分子的，一律给予重赏。”
和尚、尼姑们没有一个敢用正眼看他们往日的知客的，只是嘴里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
鲁加非看和尚、尼姑们都在咿咿呀呀地念经，没有人跟他搭腔说话，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说了声：
“诸位师兄师弟，你们各自回去吧。有什么事你们就来找我，我要去和方丈说说，要感谢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说罢，他起身直奔方丈院。
六
果慧方丈正在合掌闭目打禅，一个小和尚飞步跑来报告说：
“方丈，不好啦，夏梦石派一个团的兵来围山，有二百多人上了山，个个都凶得很……”
方丈一听，心中一惊，浑身打颤，心想：这下要遭殃了，不但我个人在劫难逃，恐怕整个寺庙都要遭灾了。方丈正在思谋着怎么办，又一个小和尚飞步跑来报告，说：
“方丈，你说怪不怪”
“阿弥陀佛，什么怪不怪”果慧见小和尚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没头没尾，说：“你慢慢说，说清楚。”
越催，小和尚越急，越急，小和尚越说不清楚。好大一会，小和尚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来：
“知客……他……当了团长啦！上山的兵，都是他的兵。”
“你说什么”方丈急不可待地问：“哪个知客”
“洪法。”小和尚回答说：“就是洪法知客。”
“你看到了吗”
“我亲眼看见的。”
“你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一点没有错。”
“阿弥陀佛。”方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真的要是洪法就好了，他在寺庙里当了好几个月的知客，不看金面看佛面，他不会把寺庙毁掉，也不会让寺庙遭殃的。我救了他的命，他不会忘恩负义的。人总会有良心的，我救了他的命，他还能马上就忘了。想到这里，他放心了，只要寺庙不遭破坏，弟子不受害，菩萨保佑我们度过这次劫难。想着，想着，他对鲁加非又有些埋怨了：我把你放走，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好好做人，不要再做亏心事，可你又去当团长干嘛，你是和尚，那动刀动枪、杀人流血的事，你能干吗！你明明知道夏梦石是个欺压百姓、涂炭生灵到处作孽的坏人，你为什么偏偏要到他手下去当团长呢！
果慧又想，洪法也是念过书的人，脑袋也很聪明，我要劝他改恶从善，一定要叫他放下屠刀，做一个善良的人。他正在这样想着，忽然，又一个小和尚飞跑来报告：
“方丈，不……不……不得了啦！”
“什么事，如此慌张”果慧的心又嘭嘭跳起来。
小和尚脸色煞白，说：
“那些兵进了尼姑庵，作孽啊！”
“畜牲，他们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我找洪法去。”果慧气得浑身直哆嚓：“在我的寺庙里不能有这样的事。”
果慧出了方丈院，刚到门口，静圆知客来了，问：
“方丈，你去哪”！
“去找洪法。”方丈直往前走。
“不要去了，他来找你了。”静圆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方丈闭目合掌，静静心气，然后说：
“他刚从庙里出去，为什么又回来抓我的弟子。”
他们这边说话，那边鲁加非已经进了方丈院，笑着说：
“哈哈，方丈，你好，好多天不见了，想得很啊！”
果慧听到鲁加非得意的狞笑声，感到十分刺耳，他小声地说了一个请字，便转身回到方丈院。
鲁加非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往椅子上一坐，果慧和静圆没法，只好坐在一旁。鲁加非合合掌，假客气地问：
“方丈可好！”
方丈微闭双目，两手合十，他需要静心宁气，以便应付。他说：
“阿弥陀佛，洪法，我让你远走高飞，你又回来干什么”
鲁加非一听，冷笑道：
“木兰山上有七十二位英雄，我能远走高飞吗！”
“阿弥陀佛，你这是什么意思”方丈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句。
“你方丈将七十二个共党分子请到山上来，夏梦石司令他是不允许的。”鲁加非这个时候的表情，眼睛里充满着下贱的喜色，不紧不慢地说：“所以呐，夏司令就派我，带一个团的人来，跟你方丈要那七十二个人。你方丈不会忘记的吧，就是曾经想要我的命的那帮人。”
“他们早就走啦。”果慧说：“山上你熟悉得很，要不信，你自己搜吧！”
“我想给你方丈留一条路。”鲁加非说：“你要那帮人把我抓起来，在他们要杀我的时候，你又装好人救了我，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哈哈哈，我现在来报你的救命之恩啦！”
没想到这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果慧心里这样想着：救了他真不如救一条狗，把狗救了，他不会报恩，起码它不会回过头来咬我一口。他很后悔自己办错了一件事。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随你的便吧！”
“你不要再装糊涂啦。”鲁加非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我在夏司令面前夸过海口，不抓到七十二个共党分子，我提着脑袋去见他。你想想看，田鸡要命蛇要饱，你把他们藏起来，你说我该拿谁问罪。”
“阿弥陀佛。”方丈不动声色。
“好吧，多说也没有用。”鲁加非又狞笑着说道：“现在就请你方丈带我们到那些暗道、暗洞走一遭。”
果慧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了，这会儿，再沉着的人也沉不住气了，方丈心里发颤，有点坐不住了：天哪，是哪个没良心的，又出卖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