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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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韩耀光又一次挑事,把许其朋抓进城,没想到韩守业又把事情给弄糟了,还得罪了警察局局长和商会会长。父子俩一商量,准备了一桌好菜好饭,选在夜里十二点请客。

  韩耀光在黄县是头号大地主,家里的财产谁也估不透,光住宅就有三处,在七里坪有一处住宅,是他祖辈住的地方,他大部分时间也住在这里,几道院落,密密麻麻的有几百间房子。在县城东北角龟峰山有一处住宅,那是他同军阀夏梦石交朋友的时候,两个人高起兴来盖了两幢别墅,夏天到那儿去避暑,后来,夏梦石忙着在外面做官,去得不多,他也就很少去了。在县城里又盖了一处,没有七里坪的房屋多,但比那儿好。所以,他每年都有一段时间住在城里。自从韩守业做了县长,他觉得乡里不大太平,就一直住在城里。

  他是韩家历代地主中最残酷最凶恶的一个。韩姓家族有好多分支,有的人家与他早已没有往来,有的早已成了他家的佃户。那些富有的人家,分布在武汉、长沙、南京、上海、苏州、杭州等地开公司、开当铺或做官,只有他留在家里继承祖业、经营田产,他一家只有几个人,服侍他们的就有几十个人,什么管家、保镖、家丁、轿夫、奶妈、丫头……一大串子。韩家人出门,不是坐轿子,就是骑马,前呼后拥。

  近日来,韩家留在乡下的人,也不少搬到城里来了。

  夜十二点,被请的客人按时到了,客人并不像往常的那么高兴,而韩家父子却高兴得很。这次只请了两位客人,陪的人也只有韩家父子和崔彪。

  崔彪给每人斟上酒,韩守业端起酒杯,分外客气地说:

  “我任职县长以来,这是第一次私下里请客,所以,选在半夜里,兄弟我略备水酒与小菜,请你们品尝品尝,酒味虽淡,菜着虽差,但说明我们情投意合,遇到危难,能同舟共济。”

  斐玉文端起了酒杯,听韩守业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叹了一口气:“韩县长,你家酒美菜香,款待热情备至,我很感激。不过,这酒我喝不下去。”

  韩耀光一愣,也跟着放下酒杯,问:“这是为什么?”

  斐玉文见大家都放下酒杯,忙说:“七里坪商会会长被人杀了,没人替他申冤,我求曹局长抓来许其朋,实指望县长重判偿命,讨还血债,没想到县长把人放了,还把我在农民面前亮了底,那天,我要不是躲得快,说不定会被农民的乱棍打死,成了冤鬼。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怎么,你还在为这事生气哪!”韩守业倒是恬不知耻地问:“你们说,这场斗争,我们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

  斐玉文差点儿要哭出来,没想到韩守业还会提出这么个酸不溜溜的问题,心里越感到窝火,他说:“请你们父子原谅我不会说话,七里坪农民扬眉吐气,我们是一败涂地。实话对你们说吧,我已经准备好一笔钱,准备去武汉呀,省得把脑壳丢在黄麻城呀!”

  “是吗!”韩守业淡淡地笑笑,又转过头来,问:“曹局长,你说呢?”

  “不算是一败涂地,也是败得窝囊。”曹鸿彦说:“我这个人,只图痛快,要杀,就开一场杀戒,谁不怕掉脑壳,何况那些种田佬。可是,你县长让了步,你让吧,好戏在后头呢,就等着看热闹吧!我没有钱财,我不怕,实在混不下去,我带人上大别山当土匪。”

  “能有这么严重吗!我看,得失之间,不在一时一地,有些事看来失了,实际上得了,有些事看来得了,实际上失了。”韩守业说:“要想对付几个进城闹事的农民还不好办,警察、民团开上去,不打他们就自散。再不行,让魏师长派部队来,这些都好说。但是,这样做,反而把农民发动起来了。我们这样客客气气地,他们不也是客客气气地走了吗!对你们说吧,我还想跟他们实行减租减息哩!农民的眼光短浅,给他们点好处,革命劲头就不足了,你要是逼得紧,他们要同我们拼命,我们就更费劲了。再说,打蛇要打头,农民再多我也不怕,怕的是那些带头的。我们要通过各种方法,把带头的一个一个地搞垮。这场斗争,看起来吃点眼前亏,但带头的我们都清清楚楚了,我看应该说是我们胜利,胜利!”

  “武汉来的几个搞农民运动,那不过是心血来潮,他们中不少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农村里吃苦受罪,长不了,我自有一套对付他们的办法。”韩耀光说:“至于楚汉华这个人,没人在他后面出点子,他啥也干不了。这个人,早晚我要把他的脑壳割下来,挂在城头上示众!”

  “原来你们是有宏谋大略啊。”斐玉文赶紧端起酒杯,说:“这酒,我喝!”

  曹鸿彦也赶忙端起酒杯,说:“韩县长,我这个人没有文化,你只要把话说清楚了,掉脑袋的事我也敢干,我最恨不明不白的。”

  “不忙,刚才我请你们举杯,你们不举。”韩守业现在连杯也不拿,他说:“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那请县长快说。”曹鸿彦心急了。

  “我深更半夜请你们来喝酒。”韩守业说:“是有事要请你们帮忙的。”

  “好说。”斐玉文说:“县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说。”

  “对,对!”曹鸿彦说:“我们听县长的。”

  “我们这是关起门来说话的,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夏司令给我们五十支崭新的德国造。”韩守业说话声音像蚊子叫:“你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哎呀,县长,你哪是请我们的客。”斐玉文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是要放我们的血罗,我可是没有钱。”

  “斐老板,谁不知道谁,刚才你不是说已准备好一笔钱吗。”韩守业说:“这还不都是大伙的事,也不是为我县长一个人。”

  斐玉文看没有办法,便问:“要放我多少血?”

  “我出三十支的钱。”韩耀光说:“你出二十支的钱。”

  “我只准备去武汉的盘程钱。”斐玉文想耍滑头。

  “哎呀,斐老板,不要舍不得啦。”曹鸿彦不耐烦地说:“要是农民闹起来了,你脑壳一掉,钱全是人家的。”

  “你曹局长倒很开通。”斐玉文斜睨一下他:“你准备拿多少?”

  “好啦,就这么定啦。”韩守业说:“他出力,他和崔彪带人去武汉取枪。”

  “这事我包啦!”曹鸿彦下了保证。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把枪丢了,要拿你问罪的。”

  “放心吧,枪要是从我手里丢了,脑壳我自己割!”

  “好,我们痛痛快快地喝酒。”韩守业端起酒杯,同几个人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一道又一道的菜,一杯又一杯的酒,几个乌龟五八在一起,话越说越多,一直喝到天快要亮了,韩守业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

  “这件事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可不要怪我不客气。”曹局长和崔彪现在就动身,你们到了武汉,再拆开这封信,地址、找何人、暗语、如何运,都写得清清楚楚。

  斐玉文走了。

  曹鸿彦、崔彪骑着两匹快马,离开了黄麻城。

  二

  汉口。

  伯牙台,东对龟山,北临月湖,景色秀丽。

  相传,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有位音乐大师俞伯牙,善于鼓琴。有一次,伯牙乘船沿江而下,忽遇狂风暴雨,停舟龟山脚下。不一时,雨过天晴,伯牙鼓琴消遣。

  隐士钟子期闻声赞叹不已。

  伯牙抚琴志在高山,子期称赞道:“美哉,巍巍乎若泰山。”

  伯牙抚琴志在流水,子期又说:“美哉!荡荡乎若江河。

  伯牙喜遇知音,便与其结为挚友,约次年再晤。届时,子期病故,伯牙失知音,十分悲痛。于是,碎琴绝弦,终身不复豉琴矣。

  后人为其修筑知音台,千古传为佳话。

  这天晚上,在台下的江边,坐着一位青年,心情激动得像高山流水似的,他是欧阳符克。

  他坐在这儿是等人的。

  几个月来,火热的斗争生活,特别是他往来在武汉与黄麻之间,传达长江局的指示,报告黄麻的情况,不知多少次,激动得他感叹不已。下午刚回来,领导上就叫他到伯牙台下的江边,等一个送情报的人。

  他坐在江边,一个人在想着。他想:像黄麻农民这样革命,中国的天肯定要变,这把革命的火,肯定要在全中国燃烧起来,闹得天翻地覆,革命的红旗到处飞扬。到了全中国革命胜利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特别是我欧阳符克,到哪里都得受人爱戴,因为我们是点燃革命火炬的人啊!一开始闹革命的时候,我就是秘密的地下交通员,向敌人进攻的命令是我去传达的,胜利的消息又是我到处向人们报告的。理所当然,我应该得到所有人的爱戴。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我要是在黄麻那个火热斗争的漩涡里多好,每天跟土豪劣绅们斗争,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做出的业绩要载入史册的,英雄的名字要流芳百世的。我欧阳符克是有热情、有本事的人,我领导农民起来闹革命一定能领导好,我多次向领导上要求,就是不采纳我的意见,埋没我这个人材,我这个人是应该载入史册的。

  最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欧阳符克心里继续想着。他想:在这个时候,我要是能到夏梦石的司令部去,放一把火,把他们的司令部烧了,或用炸弹把他们的司令部炸了,把夏梦石活捉了,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报纸上登我的名字。我就是英雄了。突然,他眉头一皱,我欧阳符克素有雄心壮志,雄才大略,为什么不能设想得更大一些呢,蒋介石、汪精卫、夏梦石这些人不是经常在武汉开会策划镇压革命、屠杀人民吗?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我去搞一场大爆炸,把这几个反动头子都炸死,不,把他们都炸伤,我去把他们捉住,交给全国人民审判。这样的事,在中国没有过,在世界上也没有过。到了那个时候,中国最好吃的东西,最好住的房子,最美的女子,最美好的语言,最高的荣誉,都应该给我……

  要是这些事败露了,就要成为阶下囚、刀下鬼了。一代豪杰就会消失了,欧阳符克想到这里,心里不觉一惊。但是,很快地他就安定下来了。因为他想到自幼父母就求神许愿,说他是做大官的命,他这样想着,很快地进入了一个新的幻境,楼台殿阁、金钱美女、高官厚禄、差役丫环,一齐向他扑过来,扑过来……

  三

  “先生,让你久等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啊!”欧阳符克一下子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一看自己还坐在江边,面前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再一细看,她是楚汉菊。

  “是你呀,我不知道是谁来和我接头,等好大一会了。”欧阳符克站起来,笑着说:“这些天干得不错吧,有什么情况?”

  “嘘,你小声点!”楚汉菊用眼睛向四周环视一下,不见有人走动,也听不到有什么声音,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故意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哎呀,先生,你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做梦也想着细妹子哩!”欧阳也大声地说着话。

  他见四周围什么反映也没有,便装成一对恋人,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窃窃私语。楚汉菊说:“黄麻不断有人给夏梦石送情报,这里面有问题。”

  “哎呀,不好。”欧阳符克很紧张,说:“我们内部可能有坏人,有人知道我跟你接头吗?”

  “我只知道你。”她摇摇头,说:“别人我谁也不知道。”

  “对啦,不怕。”他刚才吃惊、紧张,这会儿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说:“去黄麻的人走了以后,谁送你去夏梦石家,连我也不知道。你的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连你的哥哥、弟弟也不知道,黄麻就是有夏梦石的人,也不会知道,你就放心吧!”

  “我怕坏大事。”她说。

  他这时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幻境,想起了他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便说:“要是知道蒋介石、汪精卫到夏梦石家去,提前告别诉我,把我带到夏家去。”

  “你要做什么?”她问。

  “告诉你吧,我这个人并不是区区无庸的人,我是有大作为、干大事业的人。”欧阳符克说:“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了不起的人了。”

  她是很幼稚的,听他这一说,心里也很高兴,说:

  “碰到有那样的情况,我肯定告诉你。”

  “好,好!”他还想说下去。

  她把他的话截住了,因为她心里很着急,说:“韩守业多次派人到武汉,说农民运动很厉厉害,夏梦石没派兵,给了五十支德国造。”

  “什么时候送去?”

  “已经通知那边来人领了。”

  “我连夜报告领导。”

  “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像一对恋人,但并不是恋人,碰到有人,他们就甜言密语地说着话,不碰到人,他们就默默地走着。

  欧阳符克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天门地主欧阳修林的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很优越,有许多漂亮的丫环使女,与他家来往的一些亲戚朋友,多数也是富户人家,那些人家的闺秀小姐也经常到他们家来,也有媒人给他提亲,他一个也看不上,他一心要找一位漂亮的女学生。后来,他到武汉上大学,花花世界,看到外国的那些摩登女郎,金发、蓝眼睛、美丽秀气。善歌善舞印度、巴基斯坦少女、温顺勤劳的日本姑娘……他梦想着找个外国洋女人。在两年大学生活中,他读了大量的外国小说,那些爱情至上的浪漫,又使他着了迷,后来,他又受到了北伐革命的影响,在北伐队伍中又受共产党员的影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以后,他又回到学校里去,一边读书一边做学生工作。“七一五”事变以后,他又担负秘密的交通员。

  他不时地偷眼看与他并肩走着的楚汉菊,她虽然才17岁,但身材窈窕,长得俊俏,乳房,臀部,腰肢,都已经到了成熟的程度。现在,月光下看美人,美人更好看了,就像那含苞待放的蓓蕾,又洒上露水珠儿,娇嫩嫩,艳滴滴。看着看着,他忽然动起求爱的念头。

  他在中外名著中,看到不少关于男女青年求爱的描写,有的唱着情歌,有的骑着骏马相互追逐,有的写信,有的托媒人……

  欧阳符克想,我应该采取什么形式呢?写信,她不识字;骑马,她不会骑,我也不会骑;唱情歌,她是山里人,可能会唱,而我自幼在城里读书,我唱不了山歌;托媒人,我是革命者,又是共产党员,岂能去托媒人。他想来想去,只有用口说的方法,嘴唇一动就行了,但是,又谈何容易啊!

  忽然,他脑子里又打了一个问号,我这样做究竟行不行呢?我家很有钱,她家穷得连饭也吃不上;我是读过大学的人,而她不识字,这样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能行吗,人家会不会笑话我没有出息!

  他们手挽着手又走了一段路,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她的两只很美丽的眼珠光亮亮的在脸上盘旋,是那么富于诱惑性的眼珠。他的心更乱了,仰脸看看天空,玉盘似的月亮在向他微笑,好像在对他说,勇敢的年轻人,大胆些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失去时机,那是要遗憾一辈子的。对,我应该不失时机地向她提出来,我不嫌穷爱富,我不嫌她不识字、当女佣人,这本身就是很富有革命色彩的,谁敢笑话我,谁敢说我没出息,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这就是了不起的行为……

  他想求爱的话到了嘴边,又闪出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爱她呢?他提出了三个理由:第一,她很美;第二,她漂亮;第三,我的魂被她勾走了。三条是一个意思,而他平时就喜欢一、二、三,他再想不出别的理由,心想,三条足够了。

  他决心开口了,汗珠儿从额头上流下来,他赶紧掏出手帕去擦,一切准备好了,他说:“汉菊,你看,第一,江边夜色很美;第二,今晚月色很美;第三,武汉很美……”

  求爱的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真的希望就这样走完他们生命的全程,但是,时间不允许,她要赶快回去,向上级报告。

  在分别的时候,他故意放大一点嗓门:“妹子,你经常来,我常想你哪!”

  “嗳!”她走了,给他留下一串银铃似的清脆脆的笑声,他疑心自己在做梦,不觉也好笑起来。他自己开起了玩笑:人生是一场梦,我的梦比童话里的梦还要美丽。

  四

  江风阵阵,白浪滔滔。

  江岸码头上,特别繁忙。忽然,一声汽车的喇叭声响,打破了码头的嘈杂,一辆美式吉普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个子矮矮的、胖胖的,活像一只汽油桶,他就是司徒卫。他经常来码头,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只要他说一声运军用物资,任何人都得让路,动作稍微慢一点,不是打,就是骂,横得黑天,码头上有许多恶名鼎鼎的头,什么十大亨、九条龙、八只虎,亨也好,龙也好,见了司徒卫都是客客气气的。

  司徒卫往码头上一站,一个外号叫崔二虎的工头,赶紧笑脸迎上来,问:“副官,运物资?”

  “嗯!”

  “要多少人?”

  “六个。”

  “请副官放心,六个结实可靠的汉子。”崔二虎说:“什么物品也不会有半点捐伤。”

  “晚上八点钟以后,天黑下来,码头上除了你和那六个人,别的不准有人。”司徒卫说:“夏司令的军用物资要是出了偏差,你和我的脑壳就得搬家。”

  司徒卫说完就走了,崔二虎带了六个人吃了晚饭,就在码头等了。

  夜幕降临,码头上只有哗啦哗啦的浪头拍打着堤岸的声音。夜里十一点,司徒卫坐一辆卡车来了。

  崔二虎赶紧上前打躬作揖,笑脸相迎:

  “副官,选好的壮苦力,早就在等候了。”

  “好。”司徒卫走下码头台阶,用手电筒往江面上绕了三圈。

  不大一会,一只小渔船箭似地来到了码头边,司徒问:“什么船?”

  “打鱼船。”一个汉子答道。

  “打的什么鱼?”

  “武昌鱼。”

  “有多少?”

  “五十斤。”

  “多少钱一斤?”

  “随老爷给。”

  “给你们六麻袋米吧。”

  “谢谢。”

  对完了暗语,船上那高大的汉子上了码头,噔噔噔地向司徒卫这边走来。只见那汉子长得虎彪彪的身体,又高又大,腰直肩阔,看不清脸面,但走起路来像打雷似的,走到司徒卫跟前,先深深鞠了一躬,放下提包,又作了一个揖,然后从提包里拎出一块方方正正、沉甸甸的东西,双手捧着,说:

  “这是韩县长让我亲手交给副官的五百块银元,县长说,一点小意思,万望笑纳。”

  司徒卫刚要伸手,一看崔二虎站在身旁,两只眼睛盯着钱包,有点不大好意思,便随便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崔管家来?”

  那汉子赶紧又塞一个小包给崔二虎:“辛苦你们了。”

  崔二虎赶紧接过小包,点头哈腰地:“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

  “我是黄麻县警察局长曹鸿彦,这点东西微不足道。”那汉子说:“我和崔管家是一块来的,怕水路出事,他留在半路上找人挑。”

  司徒拿了钱包,一挥手,说:“快扛米。”

  一声吩咐,六个人从汽车上扛下几只笨重的木箱,装上小船,司徒卫用手向那个汉子捏了个数,说:“曹局长走好,回去替我向韩县长问好。”

  “好的,以后望副官多关照。”那汉子上了小船,一阵东南风吹来,落潮了,哗哗的潮水撞击着码头和小船,小船随潮水离开了码头,向东驶去。

  小船远去了。

  司徒卫这才习惯地整整衣服,用劲地把手枪往腰右边一拧,然后大步走向卡车,崔二虎等着给钱,屁也没给,就走了。气得他骂道:“你得了五百块,一点也不给我们,给你老子买棺材去呀!”

  五

  司徒卫坐在汽车上,不断用手掂量着那沉重的布包,越掂量他越兴奋,他决定把布包先送回自己住的地方,然后再去报告。

  他把布包藏了以后,便去给夏梦石报告。他走到客厅门口,看到司令正陪着两个人在喝酒吃饭哩。夏梦石家几乎天天请客,他请客,只会赚,不会赔,所以,请谁吃饭,副官、护兵照样出出进进干自己的事。

  司徒卫走到饭桌前,还没等他开口,一个人笑着说:“司徒兄,来,一块喝几杯。”

  “不啦,我还有事。”司徒卫习惯性地这样说着,但当他抬眼一看时,不禁吓了一跳,这不是崔彪吗,他倒好,辛苦的差事不想干,跑到这儿来喝酒啦。

  正在司徒卫犹豫的时候,崔彪又说:“这位是警察局曹局长,县长派我们一道来取枪的。”

  曹鸿彦赶紧站起来,双手作揖,说:“请副官多关照。”

  司徒卫傻了眼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夏梦石见司徒卫进屋后,一句话也不说,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说:“他们二位怕从水上走不保险,决定改走陆路,这样,也省得你去码头了。”

  “这……”司徒卫的嘴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扭头就往外走。

  三个人放下酒杯,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不大一会儿,司徒卫拎了个布包进来了,当着三个人的面打开,一看,里面包的左一层右一层,然后是几块石头,再里面又是左一层右一层纸,最里面又是一个小布包,里面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收到武汉警备司令部枪五十支,弹药五万发。

  此据

  曹鸿彦崔彪

  中华民国十六年九月六日

  拿出这张纸条,司徒卫想推脱责任,冷笑道:“二位真会开玩笑,刚才我亲自在码头上,你们来了船,暗语对的一个字也不差,我将枪和子弹交给他们运走了。”

  “啊!”崔彪和曹鸿彦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夏梦石一听火了,问:“取货的是什么人?”

  司徒卫眉头一皱,回想着刚才在码头上见到的人的模样,他说:

  “天黑,没看清楚脸,那人虎彪彪的身材,又高又大……”

  没等副官把话说完,崔彪把话打断了:

  “不用说啦,枪被七里坪农会弄走了,你说的模样,就是那个人。”

  “谁?”夏梦石问。

  “楚汉华。”崔彪说:“七里坪农会主任。”

  “好啊,他们欺侮到我的头上来啦。”夏梦石站起来,捋一捋山羊胡子,然后发狠道:“快追,你们三个人一块乘汽艇去追。”

  “是!”司徒卫应声就要走。

  “慢。”夏梦石手一扬,问:“这消息怎么走漏的?这里只有我和司徒知道,绝对走漏不了,而你们怎么这样粗心!”

  “我们也走漏不了消息。”崔虎彪说:“县长把信交给我们,到了汉口我们才敢拆开看。”

  “在什么地方看的?”

  “黄陂街铜锣会馆。”

  “怎么拆的?”

  他们不敢说实话。他们两个人到了会馆,先洗澡,吃饭,然后去嫖窑子,这会儿,崔彪撒谎说:“我们擦擦澡,然后才看信。”

  “问题就出在会馆,你们三个人快去追枪。”夏梦石向隔壁喊道:“费国栋!”

  费国栋赶紧过来,问:“司令,有事?”

  夏梦石吩咐说:“快带人到黄坡街铜锣会馆去,把馆长给我抓来。”

  三个人走了,费国栋也带人走了。

  多疑的夏梦石心里惊慌起来,在他周围出现这些复杂的情况,使他心中打起了许多问号,武汉警备司令部、黄陂街铜锣巷、黄麻城里、七里坪,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得到的消息这样快,动作又这样快?

  莫非是……他没敢再往下想。

  六

  小船在江面上劈波斩浪,向东疾驶。

  船上的五名好汉,楚汉华、许其朋、张志荣、林国栋、陈风楼真是高兴得了不得。

  张志荣一边摇着橹一边笑着说:

  “主任,这回得让我挑一支好枪吧!”

  “我也要挑。”陈风楼说。

  “这船走得太慢了。”林国栋和张志荣两个是一起摇橹的,他说:“我真想赶快看看崭新的德国造。”

  “许其朋。”陈风楼问:“你浑身都是武功夫,摆弄过这样的枪没有?”

  “没有。”许其朋摇摇头,说:“连见也没有见过。”

  “回去,得赶紧找郑三福老汉。”楚汉华说。

  “找他干什么?”林国栋问。

  “他当过兵,参加过辛亥革命。”楚汉华说:“七里坪就他见过枪炮。”

  “郭志浩肯定会。”许其朋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楚汉华见大家很高兴,便催道:“那我们就快点呀!”

  他们只顾高兴,哪里想到后面小汽艇追上来了。只听那马达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什么声音?”楚汉华警觉起来。

  大家的说笑声立即停止了,回头往西一看,看到小汽艇追上来了。

  “怎么办?”大家嚷嚷起来,都看着楚汉华。

  “沉住气。”楚汉华一边稳定大家的情绪,一边注意观察情况。

  小汽艇越来越近了,只听一个人大声喊道:

  “曹局长,那大米不够数,我又给你送来了,请你等一等。”

  楚汉华听得很清楚,是司徒卫的声音,他心里明白,肯定被发觉了,他正在着急的时候,又听到崔彪在喊:“曹局长,小船太慢,夏司令派了汽艇啦!”

  人一着急就要办蠢事。

  几个人都觉得事情糟了。楚汉华想,这枪我们得不到,也不能再叫他们抢回去,沉到江里算了。江无底,海无边,叫他们也捞不起来。主意一定,他说:“只好翻船沉枪了。”

  大家一看,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便七手八脚地把枪支、弹药全部掀到江里去了,然后,几个人把船也弄翻,人潜水游走了。

  天黑,江面上只能看到一点,但是,看不大清楚,那小汽艇离船越来越近了,到了小船跟前,忽然,小汽艇昂昂昂地直叫,在江里直打转,叫了一会,就哼哼呜呜地没气了,停在那儿,动弹不得。

  这时,滚滚怒涛,扑向小汽艇,小汽艇在水中直晃,被巨浪托了起来,升到半空,一会儿,又随着浪尖摔入深深的波谷。司徒卫慌忙拔出手枪,叫开汽艇的士兵快打信号联系。

  这时,司徒卫用手电一照,看到渔船翻了,枪、人都没有了,他以为是小汽艇撞坏了渔船,人、枪都沉到江里去了,他哼了一声,对崔彪、曹鸿彦说:“想欺侮我,老天爷有眼,让他们下江喂鱼去吧。”

  几个人一直弄到天亮,才看清楚,是小汽艇碰撞在小船上,螺旋桨被撞坏了。他们弄了一条大船,才把小汽艇拉了回去。

  夏梦石见三个人回来了,忙问:“枪追回来没有?”

  司徒卫撒谎说:“那帮歹徒想和我们拼,我就命令开汽艇的士兵开足马力,撞了上去,船撞翻了,枪沉到江里去了,人下海喂鱼去了。”

  “好样的。”夏梦石说:“只要把那几个人除了,枪好说,过些日子再给守业他们弄些去。”

  七

  往日,太阳有树头高,韩耀光也不想起来,今天,太阳还没有爬出东山嘴,他就起来了,因为他心里有事。

  除了佣人以外,他们家的人,一个也没有起来,房间里只有卢英婉和他。因为碰上秋老虎,天气仍然很闷热。卢英婉夜里没睡好,早晨凉快,睡得正香,叫也叫不醒,他只好手里捧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心情焦急、烦躁、不安。

  他羡慕卢英婉能睡的好福气,可是又嫌她不肯给自家分担一点忧愁。他看了看鼾睡的女人,摇了摇头,他又喊了一声,女人连身都不翻,他不耐了,不得不手去推她:“快起来,快起来!”

  “还早哩!”她不高兴地翻了一下身子,又睡了。

  “起来啊!”他伸手去揪耳朵,拉着她从床上坐起来。

  “哎呀,真困死人啦!”她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把衣服拄身上穿:“这么早叫我起来干什么?一天到晚,你忙,叫我们也不得安身。”

  “崔彪回来没有?”他问。

  “你老糊涂啦。”她撇撇嘴:“你都不知道,你问我,我能知道?”

  他一想,也对,自己都不知道,问她有什么用,于是,他便转弯抹角地骂了起来:

  “崔彪真混,叫她出去办点事,几天不见人影子,连个口信也没有,到了武汉,见了花花世界,就昏头啦!”

  “你说得倒容易。”她说:“这儿离汉口有多远,难道你不知道,才走了三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看你们也太胆小了。”

  “什么,胆大能怎么样?”

  “不就是五十条枪吗。”

  “那还是小事?”

  “要我说,在民团里派两个班的兵,到武汉去,一人背一支,比什么都保险。”她说:“你怕神怕鬼的,又是车子,又是船,弄得越复杂,人家越看出你们胆小。”

  她这几句话,说得他一愣一愣的。韩耀光心肠狠毒,鬼主很多,他常常自诩为智者,曾经大言不惭地在人面前说过这样的大话:人家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韩耀光万虑也没有失过。这会几听卢英婉这么一说,倒觉得是个好主意,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让我说了吗?”卢英婉说:“吃喝玩乐,你就想起我来了,把我当花瓶,在人面前炫耀,一有什么事就背着我。你们几个说枪的事,我看那姓曹的就不顺眼,那是草包一个。”

  她的这些说话,使他很佩服。其实,卢英婉是很能干的女人,读过大学,又在夏梦石身边当过秘书,处理一些事,是很有一套办法的,在官宦场里很能应变各种各样的情况,但因为她长得漂亮,那些显贵看中了她的美色,常常纠缠她,得不到她,背后就诽谤她,把她的名声弄得不好听。这些,韩耀光并不了解,他也是只看中她的美貌,所以,很多事就不告诉她。没想到她的头脑很不简单,他心里又多了一分高兴。他问:

  “依你说,这次是凶多,还是吉多?”

  她,这会儿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打扮了:

  “凶多吉少。”

  他脑门一皱,心里咯噔一下,又在屋里踱开了圈子,还没等他想好主意,有一个人推门探头进来,看到两个人已经穿好衣服,才报告说:

  “老爷,大事不好了。”

  韩耀光听出声音来,赶快转过身,问:“崔彪,你回来啦。什么事?”

  “枪掉到江心去了。”崔彪说。

  “混蛋!”韩耀光脚一跺:“你们不想活啦!”

  崔彪有三寸不烂之舌,话到他嘴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编着慌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枪是七里坪人去取的,掉下江去了,喂鱼活该,问题出在曹鸿彦身上,夏司令很不满意。”

  “他不能吧!”韩耀光摇摇头:“他是个亡命徒,做不了暗探。”

  “哎呀,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不留几手。”崔彪蛊惑说:“人心隔肚皮,狐心隔毛衣,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了武汉就干了一件蠢事。”

  “什么事?”韩耀光瞪着眼好像要吃人。

  “到了黄陂街铜锣巷,往会馆里一住下,就忙着去冲澡换衣服。”崔彪说:“曹局长说,这动刀动枪的事,是玩脑壳的,先找个女人开开心,壮壮胆。”

  “你也去啦!”

  “我没去。”

  “后来呢?”韩耀光问。

  “等他回来,想起县长那封信,早有人动过了。”崔彪说。

  “混账!”

  “他不敢去见夏司令。”

  “混账!”

  “他没脸见你,回家去了。”

  “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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