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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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情写景不隔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灯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白石格调高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幼安有性情有境界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东坡词旷稼轩词豪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稼轩用天问体送月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梅溪品格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齐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梦窗佳语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梦窗词评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容若塞上之作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充之“尤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容若词真切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词不易于诗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文体邕盛终衰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尽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词无题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辐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大家诗词脱口而出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诗词贵自然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白吴优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

  词体与诗体之比较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臻。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对外物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游词之病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農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漫。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马东篱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白仁甫词粗浅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宣武城南寓庐。

  人间词话删稿

  白石二语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双声叠韵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叠韵不拘平仄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唐诗宋词盛衰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误解天乐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方回少真味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诗文词难易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诗词鸣不平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习惯杀人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景语皆情语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绝妙情语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颇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词体与诗体不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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