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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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以境界为最上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造境与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於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优美与宏壮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写实家与理想家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闹字与弄字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境界为探本之论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温冯词评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温韦冯词品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南唐中主词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录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句秀骨秀与神秀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李后主词眼界大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不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后主不失其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李后主性情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后主词以血书者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冯词开北宋风气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冯正中醉花间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蓂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欧词本冯词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永叔学冯词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春草词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晏词意近诗蒹葭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忧生忧世词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词中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永叔词沉着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小山未足抗衡淮海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少游词境凄婉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秦词气象似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词中少陶诗薛赋气象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

  美成创意少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词忌用替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孛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提要讥用代字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俱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遍也。

  美成词得荷之神理

  美成苏暮遮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东坡和杨花似原唱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白石咏梅无一语道着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连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白石写景隔一层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千里万里,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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