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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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①,登隐弅之丘②,而适遭无为谓焉③。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④?何从何道则得道⑤?”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⑥,登狐阕之丘⑦,而睹狂屈焉⑧。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⑨。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⑩,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做,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疆,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天,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讠也,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如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

  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曰:“有。”

  曰:“其数若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

  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注释】

  ①知(zhī):假设的人名。玄水:假设的水名。

  ②隐弅(fen):假设的地名。

  ③无为谓:假设的人名。

  ④何处何服:怎么做。

  ⑤何从何道:通过什么。

  ⑥白水:神话中的水名。

  ⑦狐阕(què):假设的山名。

  ⑧狂屈:假设的人名。

  ⑨以:用。

  ⑩彼与彼:指无为谓与狂屈。

  致:取得。

  至:达到。

  亏:损弃。

  而后德;然后出现德。

  华:装饰。

  日损:一天天地抛弃。

  徒:延续。

  纪:规律。

  明法:明显的规律。

  原:本。

  今:一作“合”。

  百化:千变万化。

  扁(piān)然:轻快的样子。

  故:陈旧。

  惛然:暗淡不分明的样子。

  油然:不见迹象的样子。

  畜:养育。

  天和:天道和顺。

  瞳(tóng)焉:无知的样子。

  媒媒晦晦:懵懵懂懂的样子。

  丞:官名。一说为舜师。

  委;授。赋予。

  孙子:一作“子孙”。

  蜕:蜕变生新。

  处:居。持:守。

  强阳:运动。

  晏闲:安闲。

  齐:通斋。

  瀹(yuè):疏通。

  澡雪:洗净。

  掊击:抛弃。

  窅(yǎo)然:深远的样。

  崖略:大概。

  形本:形体。

  九窍者:人类。

  八窍者:禽类。

  崖:边际。

  皇皇:宽广。

  邀:顺。

  疆:古“强”字。

  恂(xún):畅通。

  无方:没有一定框框。

  魏魏:即巍巍,高大的样子。

  匮:一作“遗”。

  匮:乏。

  直且:姑且。

  宗:本。

  喑醷(yīnyì):气息相聚。

  蓏(luǒ):草类所结的果实。

  齿:邻比。

  不违:顺从。

  应:对待。

  偶:谐合。

  白驹:骏马。郤:通隙,缝隙。白驹过隙:形容极快。

  注然勃然:兴起、生出的样子。

  油然漻(liáo)然:消亡、寂静的样子。

  弢(tāo):弓袋,此处指束缚。

  袠(zhì):通帙,书袋,此处指包裹。

  纷乎:纷乱的样子。宛乎:宛转的样子。

  大归:大的还原,指死。

  将至:即将至者,将要达道的人。务:求。

  值:遇见。

  大得:大收获,指得道。

  东郭子:人名,因住在东郭,故称。

  期而后可:请指明所在。

  下:卑下。

  稊稗:杂草名。

  甓(pì):砖。

  溺:尿。

  质:实质。

  正获:即司正、司获,均为官名。监市:监管市场的人。履:踩。狶(xī):大猪。履狶,买猪时选择肥猪的方法,踩一下猪腿就可辨别肥瘦。

  每下愈况:愈是下部愈能真正反映猪的肥瘦。

  必:绝对。

  大言:表现道的言论。

  无何有之宫:指虚无的境界。

  寥:虚寂。

  冯闳(hóng):虚无辽阔。

  大知入焉:大智入心,即心怀大智。

  物物者:支配万物的。际:界限。

  不际之际:没有界限的界限。

  际之不际:界限中的没有界限。

  妸(e)荷甘、神农、老龙吉:都是虚拟的人物。

  奓(zhà):开。

  嚗(bó)然:手杖掉在地上的声音。

  慢讠也(yí):谩诞,荒唐。

  狂言:至言。

  弇堈(yǎnggāng)吊:虚拟的人物。

  系:仰仗,依赖。

  泰清、无穷:都是虚拟的人物。

  无为:虚拟的人物。

  数:定数。

  约:聚,集中。

  无始:虚拟的人物。

  中:一作“卬”,古仰字。

  形形之不形:支配有形的东西是无形的。

  穷:空。

  内:内容。

  大初:即太初,万物的根本。

  太虚:极端虚无的境界。

  光曜(yào)、无有:都是虚拟的人物。

  孰:通熟。熟视:细察。

  搏:抓。

  大马:官名,即大司马。

  有守:有所持守。

  冉求:孔子弟子。

  失问: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昭然:明白。

  昧然:糊涂。

  神者先受之:心神首先领会。

  不神者:指外界物象。

  有待:相互依存。

  无已:无止境。

  将:送。

  游:游心,精神活动。

  靡:顺。

  莫多:不会太过,恰如其份。

  狶韦氏:远古帝王的称号。囿(yòu):园。

  相(jī):互相攻击。

  皋(gāo)壤:原野。

  能能:能做到所能够做到的。

  至言:合乎道的言论。去言:无言。

  至为:合乎道的行为。去为:无为。

  齐:皆,全。

  【译文】

  知往北到玄水游历,登上隐弅的丘陵,恰巧遇上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问你:怎样思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做才能安于道?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才能获得道?”问了三次无为谓都不回答,并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回答。

  知得不到解答,返回白水之南,登上狐阕山,看见了狂屈。知又用问无为谓的话问狂屈。狂屈说:“唉!我知道,正要告诉你,心中想说却忘了想要说的话。”

  知得不到解答,返回帝宫,看见黄帝便向他请教。黄帝说:“不思不虑便能懂得道,什么都不做便能安于道,不通过任何途径便能获得道。”

  知问黄帝说:“我和你知道,无为谓和狂屈不知道,究竟谁合乎道呢?”

  黄帝说:“无为谓合乎道,狂屈接近于道,我和你则差得远。知道的人不说,说的人不知道,所以圣人实行不说话的教化。道是不可以取得的,德是不可以达到的。仁是可以做到的,义是可以损弃的,礼是虚伪相欺的。所以说:‘失去道然后出现德,失去德然后出现仁,失去仁然后出现义,失去义然后出现礼。礼是道的装饰和祸乱的开端。’所以说:‘修道的人应一天天地抛弃那些人为的虚伪的东西,不断地抛弃,直到无为的境界,无为也就无所不为。’现在都在追求外物,要想归返于虚无之道,不是太难了吗!能够轻易做到的,只有那些至人!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端,谁能知道它们的规律!人的生,乃是气的聚积;气聚便是生,气散便是死。既然死生相随相伴,我又有什么忧虑的!所以万物是一体的,觉得美的便视之为神奇,丑的便视之为腐臭;腐臭可以转化为神奇,神奇也可以转化为腐臭。所以说:‘天下万物只不过是一气罢了’圣人因此而看重同一。”

  知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并不是不回答我,而是不知道回答我。我问狂屈,狂屈心中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并不是不告诉我,而是心中想告诉我,却忘记了。现在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还说和道差得远呢?”

  黄帝说:“无为谓合乎道,因为他不知道;狂屈接近于道,因为他忘记了;我和你距道不远,是因为知道了。”

  狂屈听了,认为黄帝懂得道的理论。

  天地有崇高的美德而不言语,四时有明显的规律而不议论,万物有生成的原理而不说话。圣人以效法天地的美德为根本,通达万物之理,所以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这就叫做取法于天地。

  天地神明精妙,与事物千变万化,万物的或死或生或方或圆,变化的本源不可捉摸,万物的生长不息,自古以来就已存在。天地四方宽阔巨大,却超不出它的范围;秋豪虽小,也要依靠它的作用才能形成。天地万物无不升降变化,日新月异;阴阳四时的运行,各有一定的规律顺序。天道若隐若现,不见形迹却有神妙的作用,万物都在天道的养育之中而不自知。这就叫本根,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观察自然之道了。

  齧缺向被衣问道,被衣说:“端正你的形体,集中你的视觉,天道和顺之理就会体现在你身上;收敛你的智慧,专一你的视觉,精神就会凝聚。德将显示你的完美,道将居于你的心中,你天真无知如同初生的牛犊一样于事无求。”

  话音未毕,齧缺就睡着了。被衣非常高兴,唱着歌走了,他唱道:“形如枯骨,心如死灰,他领悟了道,不固执己见。懵懵懂懂的样子,没有心机不可谋议。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舜问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据有吗?”

  丞说:“你的身体你都不能据有,你怎么能够据有道呢?”

  舜说:“我的身体不归我有,归谁所有?”

  丞说:“是天地所赋予的形体;诞生不归你有,乃是天地所赋予的阴阳结合;性命不归你有,乃是天地所赋予的阴阳调和;子孙不归你有,乃是天地所赋予的蜕变生新。所以行动时不知去向,居留时不知持守,饮食时不知口味。这些都是天地运行变化的结果,怎么能够据有呢!”

  孔子问老子说:“今天安闲无事,请讲讲最高的道。”

  老子说:“你要斋戒,疏通你的心灵,洗净你的精神,抛弃你的智慧。道非常深奥,不好说啊!我给你说个大略吧。

  “光明产生于昏暗,有形产生于无形,精神产生于道,形体产生于精神,万物以各种形态互相产生,所以九窍的动物胎生,八窍的动物卵生。来的时候无痕无迹,去的时候无边无际,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不知哪儿是归宿,四通八达宽广辽阔。顺于道的,四肢强健,思路通达,耳目聪明,不用劳心,处事灵活。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运行,万物不得不昌盛,这就是道吧!

  “况且,博学的未必有智慧,善辩的未必聪明,圣人早已抛弃了这些。不增不减,无损无益,乃是圣人所要保持的。深远似海,高大如山,周而复始地循环运行,运载万物而不会遗漏。然而君子的道,岂是呈现在外!虽然万物都来求取,但却不会匮乏,这就是道吧!

  “中国有人,既不偏于阴也不偏于阳,处于天地之间。姑且为人,将返归于本宗。从根本上来看,所谓生命,不过是气的凝聚。虽有长寿与短命之别,但能相差多少呢?只是一瞬间而已。又何必去论说尧与桀的是非!瓜果各有其生长之理,人伦关系虽然复杂。但也类似于瓜里之理。圣人遇事而顺从,得过且过而不固执。和顺待人,便是德;谐合接物,便是道;帝王的兴起,就是靠无为之道。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骏马穿越空隙,一闪而已。万物蓬蓬勃勃,无不生长;销声匿迹,无不消亡。已经变化而生,却又变化而死,生物为之哀伤,人类为之悲痛。解除束缚,毁掉禁锢,纷乱宛转,魂魄升天,躯体入土,这就是返归大本!从无形变为有形,从有形又变为无形,这种生死变化是人所共知的,并不是将要得道的人所追求的,这是常人所共同议论的。得道的人就不去议论,议论的人就没有得道。清楚看见的其实没有看见,辩论不如沉默。道是不可听闻的,听闻不如充耳不闻。这才叫真正的得道。”

  东郭子问庄子说:“所谓道,都在什么地方?”

  庄子说:“无所不在。”

  东郭子说:“请指明所在。”

  庄子说:“在蝼蚁里。”

  东郭子说:“怎么如此卑下?”

  庄子说:“在稊稗里。”

  东郭子说:“怎么更卑下了呢?”

  庄子说:“在砖瓦里。”

  东郭子说:“怎么愈来愈卑下了呢?”

  庄子说:“在屎尿里。”

  东郭子不吭声了。庄子说:“先生所问的,本来就没有触及到道的实质。司正和司获向监市者问踩猪选肥的方法,回答说愈是下部愈能真正反映猪的肥瘦。你不要将道的所在绝对化,道是不脱离物的。最高的道是这样,表现道的言论也是这样。‘周’、‘遍’、‘咸’这三个概念,名称虽然不同,意思却是一样,所表示的意义是同一的。试着一同遨游于虚无的境界,同合而论之,道是没有穷尽的!让我们一同自然无为吧!恬淡而静寂啊!漠然而清净啊!和顺而悠闲啊!我的心志虚寂,前往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又来却不知道止于何处。我来来往往而不知道何时是终结;漫游于虚无广阔的境界,心怀大智而不知道何处是尽头。道与物是没有界限的,而物与物之间是有界限的,这就是所谓物的界限;没有界限的界限,就是界限中的没有界限。所谓盈虚衰杀,其为盈虚而非盈虚,其为衰杀而非衰杀,其为本末而非本末,其为积散而非积散。”

  蚵荷甘和神农同在老龙吉那里求学。神农靠在几案上关起门来白天睡觉,妸荷甘中午推开门跑进来说:“老龙死了!”神农扶着手杖站起来,又放下手杖笑了,他说:“先生知道我僻陋荒唐,所以丢下我死了。完啦!先生没有留下启发我的至言就死了啊!”

  弇堈吊听到后说:“体现道的人,是天下君子所依赖的。现在老龙吉对于道,连一根毫毛末端的万分之一都没有得到,还知道藏着至言而死,何况体现道的人!看去无形,听来无声,议论者称它为冥冥,所议论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

  泰清问无穷说:“你知道道吗?”

  无穷说:“我不知。”

  又问无为。无为说:“我知。”

  泰清说:“你知道道,道也有定数吗?”

  无为说:“有。”

  泰清说:“定数是什么样呢?”

  无为说:“我知道道可以尊贵,可以低贱,可以聚集,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道的定数。”

  泰清又用这些话问无始说:“像这样,无穷的不知和无为的知,究竟谁是谁非呢?”

  无始说:“不知的深刻,知的浅薄;不知的已深入其内,知的只知其皮毛。”

  于是泰清仰头感叹说:“不知的乃是知!知的其实不知!谁明白不知的知呢?”

  无始说:“道不可以听,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以看,看见的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说,说出来的就不是道。知道支配有形的东西是无形吗!道不应当有名称。”

  无始说:“有人问道就回答的,是不懂道。问道的人,其实也没有听到道。道是无法问的,问了也无法回答。无法问而要问,就是空问;无法回答而回答,就是空答。以空答对空问,若是这样,对外便不能观察宇宙,对内则不知万物的根本,因而不能跨越昆仑,不能遨游于太虚。”

  光曜问无有说:“先生是有呢?还是无有?”

  光曜得不到回答,就仔细观察他的状貌,空空虚虚,整天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到声音,抓也抓不着。

  光曜说:“绝妙极了!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达到‘有无’,而不能达到‘无无’;至于‘无有’,不知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大司马有个制钧的工匠,已经80岁了,做的钩分毫不差。大司马说:“你是有绝技呢?还是有道?”

  工匠说:“我有所持守。我20岁时就喜欢捶钧,别的东西一概不看,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钩上。我所用心的,是因为借助了不用心才得以成就,何况那无不用的呢!万物谁不依赖于它呢?”

  冉求问孔子说:“没有天地之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吗?”

  孔子说:“可以。古今是一样的。”

  冉求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就退下了,第二天又来求教,说:“昨天我问‘没有天地之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吗?’先生说:‘可以。古今是一样的。’昨天我还明白,今天却糊涂了,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你明白,是用心神先去领会的结果;今天你糊涂,是因为求取具体所致。没有古没有今,没有始没有终。没有子孙以前便已有子孙,可以吗?”

  冉求没有回答。孔子说:“算了吧,别回答了。死不借助于生,生也不借助于死。死和生是相互依存的吗?死和生都是一体的。有先于天地而生的物吗?产生物的是道不是物。物的产生不能在道之前,道生出了天地万物。有了天地万物,便生生不息。圣人慈爱人类,恩流百代而不废,乃是取法于道。”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听老师说:‘不要送,不要迎。’请问其中的道理。”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外表随物变化而内心宁静;现在的人,内心思绪万千而外表呆板不化。化和不化都安然顺任。安然与之相顺,相处得恰如其份。就像狶韦氏的苑囿,黄帝的园圃,有虞氏的宫殿,汤武的屋宇。君子一类的人,像儒墨的师辈,还以是非互相攻击,何况是现在的人呢!圣人与物相处而不伤物。不伤物的,物也不伤害他。只有无所伤害的,才能与人相互往来。山林啊!原野啊!使我欣然快乐!快乐还没有消逝,悲哀又接着来了。哀乐的来临,我不能抗拒,它的离去也无法制止。可悲啊,世人简直成了外物寄居的旅舍!只知道所见过的而不知道未见过的,能做到所能够做到的而不能做到所不能够做到的。有所不知有所不能,这本来是人所难免的。一定要避免人所难免的,岂不也很可悲吗!至言无言,至为无为。要是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所知的就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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