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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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①,舍于故人之家②。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③。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④,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⑤;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⑥,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⑦,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⑧,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⑨,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⑩。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饮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舟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惼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国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没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

  “子恶死乎?”

  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人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子,正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于之见剖心,徵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意鸟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者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①夫子:指庄子。

  ②故人:老朋友。

  ③竖子:童仆。

  ④訾(zǐ):诋毁。

  ⑤专为:固守一端。

  ⑥物物:主宰外物。不物于物:不为外物所主宰。

  ⑦传:习俗。

  ⑧廉:锐利。

  ⑨市南宜僚:宜僚姓熊,居于市南,故称市南宜僚。

  ⑩须臾:片刻。

  丰狐:毛长得很丰厚的狐狸。文豹:身上长有花纹的豹。

  戒:警惕。

  隐约:困苦。

  胥疏: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审慎。

  罔罗机辟:捕捉野兽的工具和机关。

  刳(kū)形:忘身。去皮:指忘国。

  作:劳作。藏:私藏。

  报:回报,报答。

  适:往。

  将:行。

  大方:大道。

  倨(jù):傲慢。

  留居:安于所处的地位。

  有人:统治人。

  见有于人:被人所统治。

  大莫:广漠。

  方舟:两舟并连。

  虚船:无人的船。

  惼(biǎn)心:心胸狭隘。

  歙((xī):合扰。

  虚己:把自己看作不存在一样。

  北宫奢:卫国大夫。赋敛:征收。

  上下之县:上下两层悬挂的编钟。

  一:纯一。

  侗(tóng)乎:淳朴的样子。

  傥(tǎng)乎:无虑的样子。

  萃:聚集。芒:茫然不知。

  强梁:强横,不顺从。

  曲傅:顺从依附。

  大公:对老公的尊称。吊:慰问,看望。

  意怠:海燕之名。

  翂翂(fēn)翐翐(zhī):飞行迟缓的样子。

  引援:跟随。

  迫胁:挤在群鸟中间。

  绪:剩余。

  大成之人:道德修养极高的人。

  伐:夸耀。

  道流:道德流行。明居:居于显露的地方。

  名处:处在被称颂的位置。

  纯纯常常:纯朴而又平凡的样子。

  比:似。

  削迹:不留痕迹。捐势:抛弃权势。

  责:求。

  不闻:不求以功名闻于世。

  喜:热衷于功名。

  裘褐(qiúhè):粗陋的衣服。

  杼(shù):橡籽。

  子桑雽(hù):即子桑户。

  假:国名。

  林回:假国逃亡者之一。

  赤子:小孩。

  布:钱财。

  为其累:为了减轻拖累。

  天属:天性。

  迫穷祸患害:艰难的处境。

  相收:相关照。

  醴(lǐ):甜酒。

  徐行:慢步。

  挹:通揖,揖让行礼。

  真泠:为“乃命”之误。

  形:形态。缘:顺。

  率:率真。

  大布:粗布。

  正縻(xiè):整理腰带。系履:绑好鞋子。过:拜访。

  惫(bèi):疲乏,困顿。

  弊:破。

  非遭时:生不逢时。

  腾猿:善跳跃的猿。

  柟(nán)梓豫章:都是端直的树木。

  揽蔓:把捉。王长其间:在其间称王称长。

  羿、蓬蒙:两人均为古代善射者。眄睨(miànnī):斜视。

  柘(zhè)枳枸(gōu):都是有刺的树木。

  危行:行动小心谨慎。

  悼:惧怕。

  加急:束缚。

  能:本领。

  徵:明证。

  据:持。

  焱(biāo)猋之风:神农时代的歌曲。

  数:节拍。

  宫角:音律。

  犁然:心神惊动的样子。

  端拱:立正拱手。还目:转目。窥:注视。

  广己而造大:张显自己而人为地夸大。

  人益:人为所加的。

  无始而非卒:没有起始而不是终结的。

  穷桎不行:穷困潦倒。

  泄:发泄。

  偕逝:一起变化。

  去:离开,逃避。

  执:遵守。

  待天:对待天命。

  四达:多方通达,各方面都顺利。

  穷:尽。

  其在外:本分之外。

  意鸟鸸(yìér):燕子。

  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看到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就不再多看。

  虽落其实:虽然跌落口中所含的食物。

  袭:钻进。

  社稷存焉:如人能保存国家一样。

  禅:交替代谢。

  正:静心。

  有:支配。

  晏然:安乐的样子。体逝:体现了天道的变化发展。

  雕陵:栗园名。

  运寸:直径一寸。

  感:触。

  不逝:不飞走。

  不睹:看不见。

  蹇(jiǎn):提起。躩(jué)步:小心举步。

  执弹:拿着弹弓。留之:等待弹杀的机会。

  执翳(yì):举臂。

  从而利之:从中取利。

  真:性命。

  怵(chù)然:惊觉的样子。

  相累:互相牵累。

  召:吸引。

  捐:扔掉。

  虞人:看管栗园的人。谇(suì):责骂。

  不庭:不出门庭。

  蔺且(lìnjū):庄子弟子。

  戮:辱。

  阳子:即杨朱。

  逆旅:旅店。

  小子:古代对年纪小的人的称呼。

  自美:自以为漂亮。

  自恶:自感丑陋。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伐木的人停在树旁却不砍伐它。问其中的原因,伐木的人说:“没有一点用处。”庄子说:“这棵树因为不成材而享尽了天年。”

  庄子出了山,住在朋友家。朋友很高兴,让童仆杀雁招待客人。童仆问:“一只雁会叫,另一只雁不会叫,请问杀哪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天山中的树木,因为不成材而享尽天年;现在主人的雁,因为不会鸣叫而被杀。请问先生将如何对待?”

  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是合适的位置,其实不然,这样还是难免于受累。若是依照道德而行事,就不会那样。对赞誉与诋毁都无所谓,能伸能屈,应时而变,不固守一端;可上可下,以和顺自然为原则,游心于万物之源;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所主宰,怎么会受累呢!这是神农和黄帝的法则。若是万物之情,人类的习俗,就不是这样了。有聚合就有分离,有成功就有毁坏,锐利就会遭到挫折,尊贵就会受到非议,有作为就会遭到损害,贤能就会被人谋算,不肖就会受人欺负,怎么可能尽如人愿呢!可悲啊!弟子们要记住,只有道德的境界才是最美好的!”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鲁侯面有忧色。市南宜僚问:“您面有忧色,为什么呢?”

  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继承先君的事业;我敬奉鬼神而尊重贤能,身体力行,丝毫不敢懈怠。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祸患,所以我感到忧虑。”

  市南宜僚说:“您免除祸患的方法太浅陋了!皮毛丰厚的狐狸和有花纹的豹子,栖息在山林中,隐伏在山洞里,很是沉静;晚上出来白天隐伏,十分警惕;虽然饥渴困苦,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远到江湖上去觅食,非常审慎。然而还是难免罗网机关捕杀之祸,它们有什么过失呢?这是由它们的皮毛招来的灾祸。现在鲁国不正是给您带来灾祸的‘皮毛’吗?希望您忘掉自身而抛弃鲁国,除去一切欲望,遨游于没有人的旷野。南越有一处都邑,名叫建德国。那里的人民愚陋而纯朴,少私而寡欲;只知劳作而不知私藏,施舍别人而不求报答;不知道什么是义,也不知道什么是礼;放达随意,无拘无束,合乎大道;生前快乐,死后安葬。我希望您离开国家抛弃世俗,与道相辅而行。”

  鲁侯说:“那里路途遥远而艰险,又有山河阻隔,我没有车船,怎么办?”

  市南宜僚说:“你不凭势傲慢,不安于所处的地位,用此来作为您的‘车子’。”

  鲁侯说:“那里路途幽远,没有人民,我和谁作伴?我没有粮米,没有食物,怎么能到达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您的费用,限制您的欲望,虽然没有食粮也足够了。您度江而浮海,望不到岸,越走越没有边际。送您的都从岸边回去了,您从此远去了!所以役使人的人有拖累,被人役使的人有忧愁。所以尧不统治人,也不被人所统治。我愿意除去您的拖累,消除您的忧愁,使您只和大道遨游于广漠之国。并船渡河,有一只空船撞过来,虽然有心胸狭隘的人也不发怒;如果上面有一个人,就会呼叫对方让他撑开船不要碰撞;叫一声对方不听,再叫一声对方还不听,那么第三声就会发怒了。开始不发怒而现在发怒,是因为原来船上无人而现在有人。人如果能以忘却自我的态度处世,谁能够伤害他!”

  北宫奢为卫灵公募捐用来造钟,在城门外设立了祭坛,三个月就作成了上下两层悬挂的编钟。王子庆忌见此情景问他:“你用的是什么办法?”

  北宫奢说:“专心一致地造钟,不敢存有别的想法。我听说:‘经过一番雕琢,返归于真朴。’淳朴无知,无思无虑;由众人自愿捐物,送往迎来;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强横者任其强横,顺从者任其顺从,由众人尽力而为。所以虽然朝夕征收,但人民丝毫不受损伤,何况还有通晓大道的人呢!”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交界的地方,7天没有生火煮饭。

  大公任去看望他,说:“你快要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

  大公任说:“你不想死吧?”

  孔子说:“是的。”

  大公任说:“让我说一说不死的方法。东海有只鸟,名叫意怠。这只鸟飞行迟缓,好像很无能;它跟随同伴而飞,挤在群鸟中栖息;进不敢飞在前面,退不敢落在后面;吃东西不敢先吃,一定吃剩余的。所以它在同伴中不受排斥,别人最终也不能伤害他,因此而免于灾祸。笔直的树木先遭砍伐,甘美的井水最先枯竭。你想美化自己的心智以惊世骇俗,修养德行以显露别人的愚顽,光芒四射好像举着日月行走,所以招来祸患。我曾经听道德修养极高的人说:‘自我夸耀者无功,成功者就要毁败,成名者就要损伤。’谁能抛弃功名而返归于众人!道德流行而不自居于显耀的地方,德行出众而不自求名声;纯朴而平凡,好像愚鲁;隐身藏形,抛弃权势,不求功名。所以无求于人,人也无求于我。至人不求以功名闻于世,你为什么还热衷于功名呢?”

  孔子说:“很好!”于是辞别朋友,离开弟子,逃入山泽;穿粗陋的衣服,吃橡籽果实;走进兽群兽不惊乱,走进鸟群鸟不惊飞。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人呢!

  孔子问子桑雽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遭受屈辱,被卫国禁止居留,在商周陷入困境,被围困于陈蔡两国交界之处。我蒙受如此灾难,亲朋疏远,弟子离散,这究竟是为什么?”

  子桑雽说:“你没有听说过假国的人逃亡的故事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小孩逃奔。有人说:‘这是为了钱财吗?小孩不值几个钱;是为了减轻拖累吗?小孩却是很大的拖累。那么舍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小孩逃亡,是为了什么?’林回说:‘看重千金之璧而不顾小孩是从金钱利益考虑,我这样做则是出于天性。’看重金钱利益的,遇到艰难的处境就互相抛弃;注重天性的,遇到艰难的环境就互相关照。互相关照与互相抛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处事态度相差太远了。况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酒;君子之间看似淡漠实则亲切,小人之间看似甜密却容易绝交。凡无缘无故相结合的,也就容易无缘无故的分离。”

  孔子说:“我恭领赐教。”于是慢悠悠地回去了,把学问书本抛弃,让弟子无须拱揖行礼,而弟子却更加爱戴他。

  过了一些日子,子桑雽又说:“舜在临死的时候,告诫禹说:‘你要当心啊!行为不如和顺,性情不如率真。和顺就不会离失,率真就不会费神;不离失不费神,就不需要着意粉饰外表;不着意粉饰外表,也就无须有求于外物了。’”

  庄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整整腰带绑好鞋子去拜见魏王。魏王说:“先生为何显得这样疲困?”

  庄子说:“这是贫穷,而不是疲困。士人怀有道德而不能实行,才是疲困;穿着破衣烂鞋,是贫穷,而不是疲困,这就叫生不逢时。你没有见过跳跃的猿猴吗?当它爬在端直的大树上时,攀援着树枝,在其间活动自如,就连善射的羿和蓬蒙对它也无可奈何。等它钻进多刺的树丛中时,行动小心谨慎,战战兢兢,这并不是由于筋骨受到束缚而不灵活,而是因为处在不利的环境,不能够施展它的本领。现在处于昏君乱相的时代,想不疲困,怎么可能呢?这种情况和比干因忠谏而被剖心的背景正好可以互相印证!”

  孔子被困于陈蔡两国交界之处,7天没能吃到熟食,他左手拿着枯木,右手敲击枯枝,唱着神农时代的歌曲,虽然有打拍子的器具却没有节拍,有声音却没有音律,凄然而动人心弦。

  颜回恭敬地拱手站立,转目注视着。孔子担心他因崇拜自己而把目前的处境看得过于严重,爱惜自己而人为地造成哀痛,就对他说:“颜回,不受天的损害容易,不受人为所增加的就难了。没有起始而不是终结的,人与天是一致的。现在唱歌的人是谁呢?”

  颜回说:“请问什么叫不受天的损害容易?”

  孔子说:“饥渴寒暑,穷困潦倒,都是万物运行的主宰者的产物,就是说随着天地万物的运行而变化。当臣子的不敢逃避君命。遵守人臣之道的尚且如此,何况对待天呢!”

  颜回问:“什么叫不受人为所增加的难呢?”

  孔子说:“开始被任用时事事顺利,爵位利禄不断而来,但这外物之利并非我本分所应有,而是本分之外的。君子不当强盗,贤人不去偷窃。我如果去求取,是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类中燕子最聪明,看到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就不再多看,虽然跌落了口中所含的食物,也舍弃而去。燕子害怕人却钻进人的屋舍中,那是为了保存它的巢穴,如同人保存自己的国家一样。”

  颜回问:“什么叫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呢?”

  孔子说:“不知万物变化交替代谢的,怎么能知道它的终结?又怎么能知道它的开始?静心等待其变化就是了。”

  颜回问:“什么叫人与天是一致的呢?”

  孔子说:“支配人的,是天;支配天的,也是天。人不可能支配天,这是由本性所决定的,只有圣人能安然处之,体现天道的变化发展!”

  庄子在雕陵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怪异的鸟从南方飞来,翅膀宽7尺,眼睛直径1寸,碰到庄子的额头,停在栗树林中。庄周说:“这是只什么鸟?翅膀大却不飞走,眼睛大却看不见。”于是提起衣裳,小心抬步地走过去,手持弹弓伺机射杀它。这时看见一只蝉,得到一块好树荫而忘记了自身的危险;藏在它身后的螳螂举臂抓住了它,螳螂有所得而忘记自己所处的险境;异鹊从中取利而抓住了螳螂,异鹊因贪利也忘记了自己的性命之忧。庄周见此情形,吃惊地说:“物类相互牵累,这都是因为互相贪利所招致的灾祸啊!”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就跑,看管栗园的人以为他偷栗子,追赶着责骂他。

  庄子回去后,三天闭门不出。弟子蔺且问他:“先生为什么最近闭门不出?”

  庄子说:“我为了守住物体而忘记了自身,沉醉于利害而忘却了天性。而且我听先生说:‘到了一个地方,就要顺应那里的风俗,遵守那里的政令。’现在我到雕陵游玩而忘记了自身,异鹊碰到我的额头,在栗树林中游玩而忘记了真性,管栗园的人辱骂我,所以我闭门不出。”

  阳子到宋国去,寄宿于旅店。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丑陋的受尊宠而漂亮的被冷落。阳子问其中的原因,旅店小伙计说:“漂亮的自以为漂亮,但我并不认为她漂亮;丑陋的自感丑陋,但我并不觉得她丑陋。”

  阳子说:“弟子们记住!行为贤良而抛弃自以为贤的念头,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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