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有始①，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②。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③。塞其兑④，闭其门⑤，终身不堇⑥。启其兑，济其事⑦，终身不棘⑧。见常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⑨。
【注释】
①始：开端，原始，指“道”。②子：指天下万物。③殆：危险。④兑（duì）：孔穴，指耳目口鼻等感官。⑤门：指精神知欲的门。⑥堇（qín）：愁苦。⑦济：成。⑧棘（jí）：指纪，即找出头绪，整治。⑨袭（xí）：沿用、因袭。
【译文】
天下万物都有原始，这是天下万物的根本。既得到了根本，就能认识万物，既认识了万物，又守住它的根本，就终身不会遭到危险；堵塞耳目孔窍，封闭知欲的门户，就终身不必忧愁。打开耳目诸感官，完成了世间的事业，就终身不可治理。能看见常道叫做明，坚守着柔弱叫做强。运用它含蓄着的光，返照内在的明，不给自身留下祸殃，这叫做因袭不变的常道。
【原文】
使我介然①有知，行于大道②，唯施是畏③。大道甚夷④，而民好径⑤。朝甚除⑥，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⑦，带利剑，厌⑧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竽⑨。非道也哉！
【注释】
①介然：很少的样子。介，同芥，细小，微少。②大道：大路。这里比喻遵循规律办事就是走光明大道。
③唯施（yǐ乙）是畏：即“唯畏施”，只怕走斜路。施，同迤，斜，斜路。④夷：平。⑤民：人。古时“民”、“人”通用。这个人是指下文讲的统治者。径：斜路，小路。⑥朝甚除：宫殿修理得整齐干净。朝，朝堂，宫殿。除，修整，治理，引申为修理得整洁。⑦服文彩：穿华丽的衣服。⑧厌：吃饱喝足。⑨盗竽（yú余）：强盗头子。据《韩非子？解老》说，竽在古代属“五音之长”，每次演奏，一般是竽先发音，然后是其他乐器相和，所以用竽来比喻首领。
【译文】
假如我多少有点常识的话，我就沿着大路行走，而生怕走斜路。大路非常平坦，而有些人偏偏喜欢走斜路。宫殿十分整洁，而农田却很荒芫，仓库也很空虚。身穿华丽服装，腰佩锋利长剑，吃饱喝足，财富有余，这样的人就叫做强盗头子。这是不符合规律的。
【原文】
善建者不拨①，善抱者不脱②，子孙以祭祀不绝③。修之身④，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夆⑤。修之天下，其德乃博。⑥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兹？⑧以此⑨。
【注释】
①建：建立。拔：拔出。②抱：抱持。脱：脱失。③祭祀（jìsì）：祭神祀祖。④修：整治。含有运用的意思。⑤夆（pánɡ）：丰厚。⑥博：博大。⑦邦：指国。⑧兹（zī）：即哉。⑨此：指代“以身观身”、“以家观家”等五句的内容。
【译文】
善于建立“德”的坚不可拔，善于抱持“道”的牢不松脱，子孙能遵行这个道理，祭祀就可世代永不断绝。用“道”来修身。他的“德”就真诚；用“道来治家”，他的“德”就富余；用“道”来治乡，他的“德”就久长。用“道”来治国，他的“德”就昌盛，有“道”来治天下，他的“德”就博大。按照修身之道来观察一身，按照齐家之道来观察一家，按照合乡之道来观察一乡。按照治国之道来观察一国，按照平天下之道来观察普天下。我凭什么知道普天下的情况呢？依据的就是这个原则。
【原文】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①。蜂虿虺蛇不螫②，猛兽不据③，攫鸟不搏④。骨弱筋柔而握固⑤。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⑥，精之至也⑦。终日号而不嗄⑧，和之至也⑨。知和曰常⑩，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释】
①比：和……一样。赤子：婴儿。②蜂虿（chài读柴去声）虺（huǐ悔）蛇：泛指毒虫。河上公本此四字即作“毒虫”。虿，蝎子一类的毒虫。虺，一种毒蛇。螫（shì市），毒虫刺人或牲畜。③据：抓。④攫（jué决）鸟：凶猛之鸟。攫，用爪抓取，《礼？儒行》：“鸷鸟攫搏，不程勇者。”攫鸟，指能用爪子搏击的凶鸟，如鹰、雕之类。⑤握固：掌握得很牢固。“骨弱筋柔而握固”是说婴儿的身体柔弱无力而保护得却很安全。一说“握固”指拳头握得很紧。⑥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婴儿连一般的常识都没有，却能安全生长。牝牡之合，雌性和雄性交配，这里代指一般生活常识。作，生长。⑦精：精诚纯一，没有杂念、私欲。⑧号（háo毫）：大声哭。嗄（shà啥）：声音嘶哑。⑨和：平和无欲。⑩知和曰常：知道保持平和无欲，可以说是懂得了道。常，指道。道是永恒的，所以又把道叫做“常”。益生：对生命有好处。指精诚纯一。平和无欲有益于生命。祥：多解释为灾殃、妖孽。古代“祥”确有此种用法，但老子在谈到“灾殃”义时全部用“不祥”一词。如三十一章“夫唯兵者不祥之器”、“兵者不祥之器”，七十八章“受国不祥”。因此，这个“祥”应解释为“吉祥”。心使气曰强：多解释为“欲望支配精气叫做逞强”（任继愈《老子新译》），意思含糊。心，指人的思想意志。气，指人的精神欲望。心使气，即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心使气曰强”即三十二章中所讲“自胜者强”。已：停止，灭亡。
【译文】
如果一个人所具有的品德很高尚，能像婴儿一样纯真，那么毒虫就不会去蜇他，猛兽就不去扑抓他，凶鸟就不去搏击他。身体虽然柔弱无力然而保护得却很安全。（婴儿）连一般的常识都没有，却能安全成长，这是因为他精诚纯一。整天嚎哭而声音却不嘶哑，这是因为他平和无欲。懂得保持平和无欲可以说懂得了规律，懂得了规律叫做明智，（这样做）有益于生命就叫做吉祥，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就叫做强大。事物强盛了就会走向衰老，（求强求壮）是不符合规律的，不符合规律就会很快灭亡。
【原文】
知者弗言，①言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②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③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注释】
①知：同“智”。言：说。②玄同：齐同，均一。指玄妙齐同的境界，也就是“道”的境界。张松如贯通全章解释说：“这里所讲的‘玄同’，也就是‘抱一’、‘得一’，使事物处于一种无差别的状态。在老子那里，他是看到了对立而夸大了‘同一’。”③贵：尊贵，崇尚。
【译文】
聪明的人不夸夸其谈，夸夸其谈的人不聪明。堵住耳目孔窍，关闭知欲的门户。凋和其光辉，混同于尘垢，挫掉其锋芒，消解其纷乱，这叫做奇妙深奥而与“道”齐同抱一。所以，对于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可能对他亲近，也不可能对他疏远；不可能对他获利，也不可能使他受害；不可能使他尊贵，也不可能使他卑贱。所以他就成为普天下最尊贵的人。
【原文】
以正①治国，以奇②用兵，以无事取③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④；民多利器⑤，国家滋昏⑥；人多伎巧⑦，奇物滋起⑧：法令滋彰⑨，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处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注释】
①正：指正确的方法。②奇：邪，指权诈的手段。与“正”相对。③取：治理。详见二十九章注释。④忌讳：泛指不许说不许做的事。弥（mí迷）：更加。⑤利器：优良的器具。⑥滋：更加。《孟子？公孙丑上》，“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⑦伎巧：即技巧。伎，同技。⑧奇物：邪物。老子认为一些新东西是欲望的产物，是引起社会动乱的根源。所谓“奇物”，不仅指一些先进的生产工具，可能更多的是指法令、礼教以及奢侈品。一说“人多伎巧，奇物滋起”的意思是“人的智慧越多，邪恶的事情也越多。”王弼注与此同。⑨彰：明，清楚。
【译文】
用正确的办法治国，用权诈的手段用兵，用清静无为的政策来管理天下。我根据什么知道应该这样呢？根据如下：天下忌讳越多，人民越穷；人们的优良器具越多，国家越混乱；人们的技术越巧，邪物越多；法令越清楚，盗贼越众。所以圣人说：“只要我无为，人民就会自然归化；只要我清静，人民就会自然端正；只要我无事，人民就会自然富足；只要我无欲，人民就会自然淳朴。”
【原文】
其正闵闵，①其民屯屯。②其正察察，③。其邦缺缺。④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其极？⑤其无正也。⑥正复为奇，善复为妖，⑦人之悉也，⑧其曰固久矣。是以方而不割，兼而不刺，直而不绁，⑨光而不眺。⑩
【注释】
①正：通政。闵闵：昏昧、糊涂。②屯屯：淳厚。通行本作“淳淳”。③察：明察苛细。④缺：通狯，狡猾。⑤极：极端，界限。⑥正：准则。⑦妖：邪恶。⑧悉：熟悉。通行本作“迷”。⑨绁（yì）：超越。通行本作“肆”。⑩眺（tiào）：斜视。通行本作“耀”。
【译文】
政治上宽厚，百姓就淳朴。政治上严苛，百姓就狡猾。灾祸是幸福的依身之地；幸福是灾祸的藏身之所。谁知道它们的界限呢？这并没有一定的准绳。正会还原为邪，善会还原为恶，人们对这些的了解，时间本来就已很久了。因此圣人方正而不剪割万物，兼收并蓄而不刺伤他人，正直而不过度，光明而不耀眼。
【原文】
治人、事天莫若啬①，夫唯啬，是谓早服②。早服谓之重积德③。重积德则无不克④。无不克则莫知其极⑤。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⑥，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⑦、生长久视⑧之道。
【注释】
①事天：对付自然。事，侍奉，对付。天，指自然。啬（sè色）：节俭。这里泛指清静无为，积蓄力量。②早服：（在灾难来临之前，）及早遵循规律。服，服从，遵循。“服”后省去宾语“道”字。《韩非子？解老》：“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众人离于患，陷于祸，犹未知退而不服从道理。圣人虽未见祸患之形，虚无服从道理以称蚤（早）服。”这种解释十分正确，二十一章“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德”从“道”而来，只有“早服（道）”，才能“重积德”。③重积德：很好地修养自己的品德。积，这里是修养的意思。④无不克：无往不胜。克，胜。⑤莫知其极：没有人知道他的力量的极限。也即他有无法估量的力量。从“早服（道）”到“莫知其极”的过程，也即“无为而无不为”的过程。⑥有国之母：有了治国的根本。母，根本，也即原则，规律。《韩非子？解老》：“所谓有国之母，母者道也。”⑦柢（dǐ底）：与“根”同义。《说文》：“柢，根也。”⑧久视：与“长生”同义。《吕氏春秋？重己》：“莫不欲长生久视。”高注，“视，活也。”
【译文】
治理百姓，对付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清静无为、积蓄力量。清静无为、积蓄力量，这就是及早遵循规律。及早遵循规律也就是很好地修养自己的品德。修养好自己的品德也就能无往而不胜。无往而不胜，就没有人能估量他有多大的力量。有了无法估量的力量就可以治理国家。掌握了治理国家的根本原则，就可以长久存在。这就是巩固根基、永世长存的办法。
【原文】
治大国若烹小鲜①。以道立天下②，其鬼不神③。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④。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⑤，故德交归焉⑥。
【注释】
①烹（pēnɡ）：煎煮食物。小鲜：指小鱼。据《诗经？桧风？匪风》毛传：“亨（烹）鱼烦（一再扰动）则碎，冶民烦则散（散乱），知亨（烹）鱼则知治民矣。”②立：建立，治理。③神：灵通，灵验。④不伤人：指不扰惊百姓。⑤两不相伤：承上述“不伤人”，指“神”和“圣人”两方都不伤害人。⑥《故德》句：此句意思是，鬼、神，“圣人”和民彼此能以德相待，都相安无事，各守其静。
【译文】
治理大国好比煎小鱼一样，不能常常去搅动它。圣人依照“道”这个原则来治理天下，那些鬼怪就不灵验了；不仅鬼怪了不灵验，神仙也不伤害人；不仅神仙不伤害人，圣人也不伤害人。这样，正由天“神”和“圣人”两者都不伤害人，所以人们和鬼、神、圣人彼此能以德相待，都相安无事，各守其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