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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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她那种过分的严格,所以名之曰过激。我已经四十七岁,总懂得人生是怎么回事了吧?我不过是不想再那么愤世嫉俗罢了。人人都有理,也都没理。这就是我的政治和社会哲学,对有饭吃的人来说,这条处世哲学挺管事。我有现成的饭吃。只要画了花脸跟狼一起混,钱就会哗哗流来。什么信念,什么剧本,什么对于世道人心的想法,从此全都与我无缘。我只管量体裁衣,拿些没完工的东西来琢磨琢磨,适应制片商和编导的口味。这叫做好手艺。“施崇通晓各种窍门,只要两个星期就能把这东西搞得齐齐整整。”田庞把我高价出售,然后从中十里抽一。为了不至于完全自轻自贱,我只保留了对艺术的热爱。我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每星期为一家周刊写点激昂慷慨的文章,宣扬宣扬文学电影和花钱不多的片子,抨击唯利是图的制片商。其实给我钱花的人正是他们。我说:“我得向社会制度妥协。”罗莉终于冷笑说:“我很欣赏你那样为妥协涂脂抹粉,朱,派头不小。”

  说不定正是因为她那种洞若观火的眼光,因为五月里去家赴宴以后,她毫不容情地指责我迁就姑息,我才离开了她。

  我四十七岁了。远眺着上海海港、东海角的灯塔,孤独之感涌上了心头。失掉了罗莉,我觉得从此切断了我和青春时代的联系。贝肯·伦敦的小说哪怕再好,再意味深长,老早就有人求我改编,只怕我已经成了小丑,只会在台上扮鬼脸,在台下再也不会发出笑声了。

  只要伸腿跨过阳台的栏杆,从此这种违心的生活便可以结束,从此一了百了,从此心形合一。

  我跟这个念头逗弄了一番。

  我又想到那只死猫,四腿僵直,嘴里冒出粉红的泡沫,歪倒在地上。

  凉意袭人。我回到屋里给田庞打电话,打算把夜里的事告诉他,可是一听到他讲话的声音,我就知道没法跟他谈李芷的事情。我虽然跟田庞交情很深,但从来没有同他讲过色情的事。这是一个暴虐猖獗的领域,没法说出口,我总是绕道而过,拿尚未被汗水和精液玷污的情感,在它周围搞点冠冕堂皇的点缀。

  于是,我只谈了我已认出给乾坤开车的司机就是夜总会大厅里那个人。“这人呀,田庞,眼睛里有一股子凶光,大概日本人也都是这副模样。”我心里明白,这种提法会触动田庞。

  “给我打电话的人,肯定也是他。”

  田庞听我说完了,才平静地说:

  “我这儿有文静的地址。”

  我把地址记了下来,又把罗俊给我的忠告告诉田庞,并且说:

  “如果从影片里能认得出上海,那这部电影就别想拍成。”

  “这是我的事,朱,你拿钱是写剧本。”

  我感觉他说话比以前更加果断。

  已往有过好几次,我们在讨论另外一些计划时,我把我的疑虑告诉他,他倒是肯听我的。这一次,他却坚持把上海作为剧情的背景。我对他这样的固执表示诧异,因为在我们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而他却冒起火来,喊道:

  “那就别干。我对你说了上海,不谈上海就什么也别干。你可以回巴黎来。”

  我以为他要挂电话了,可是听见他还在喘着粗气。我好几次见过他发怒,但是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他总能够控制住自己,重新戴上一副镇定沉着的脸谱,尽管这个脸谱刚刚剥落了。

  “听我讲,朱。”他慢慢地说,“你心里忐忑不安,这我了解。这跟上海,跟剧本都没有关系。剧本交给了你,交在你手里了,法国观众等着瞧一部描写当代情况的片子,上海是一个最适合于拍电影的城市,相信我好了。”

  我一边听,一边在文静的地址周围用笔乱划。地址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欧洲研究处。

  田庞停了停说:“我见了罗莉。她不肯上你那儿去。”

  我胃里象给猫抓了一把,小肚子里也象挨了一下,心里乱成一团,身上直冒汗。

  田庞问道:“你在听吗,朱?”

  他还在对我谈罗莉的情况。他说:

  “你做得非常粗暴。从某个时候起——这都是她对我讲的话,我不过转达一下原话,并不判断谁是谁非,对吗——你就再没看见她。我觉得她当时确实非常痛苦。现在呢,你是知道她的,她的心已经冰冷,成了一座深闭固拒的堡垒。她觉得——这是我的判断——如果再见到你,一切就得从头开始,她得再吃苦头。她不愿意重蹈覆辙。”

  我埋怨自己居然还用这么一个可笑的字眼,可还是说:

  “她不爱我了。”

  “你还爱她吗,你?”

  我只知道,她活跃在我的心中,总让我隐隐作痛。她的不存在就是存在,而且活生生地存在着,简直害得我生了病。

  田庞接下去说:“一年多以前,还在电影节以前,你对我讲起她时,我就觉得你们俩在互相毁灭。这次分手,我认为是好事,首先是对她,对你也有好处。干活吧,你……”

  田庞很有理智地往下讲,而我却感觉在皮肤底下一一我说得很清楚,这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感受——在整个肢体里面,阵阵战栗正沿着一根根血管,顺着一股股血流传遍全身。这就是魂不附体。

  “我去过她家。”田庞接着说,“反正,去过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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