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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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描述我家的一间间屋子。屋里的陈设、气味、光线,仿佛我那被撕裂抛散了的躯体,又重新出现了。我心里一片空虚,失掉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法说出个道理来。为什么在一天清早,我无缘无故扬长而去,并且走得那么扬扬得意。是什么使我鬼迷心窍啦?

  田庞说:“你知道吗?罗莉养了一只猫,一只小猫,她简直喜欢得要发疯了。”

  我没有告诉田庞那只猫已经死在草坪上。

  田庞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人和事都已安排就绪,我只好等着把戏看完。既然演戏的是我,看戏的也是我,那就没法中途退场。

  “好吧。”田庞说,“动手写吧,随后,什么都会顺利的。”

  我只安静了一会儿。刚挂上电话,我又去文静的寓所到处翻寻,那殷子顽固劲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把书一本本地翻开,想找到遗漏在书页里的信件。书架下层是橱,橱里尽是些整理得有条不紊的书夹,上面都有手写的标签,可以认出是文静的笔迹,不过他的蝇头小草十分难认。这里面有笔记,也有撰写好的讲义。其中一册,标着“政治”字样,独独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原以为,文静只不过收集了一些从巴黎报纸上剪下的有关上海选举的文章。文静把这些段落划了框框,讲的是的一些规划。这位市长已有考虑,他如果重新当选,就要倡议在内陆兴建一整套旅游场所。地点选在市区西北的高地,崇明岛村。为这个计划做了热烈的宣传。

  他声称:这个可供享受、消遣和游玩的新区,将为整个地区的振兴提供必要的条件。

  文静在这份报道上,用针别了一篇的演说词,还有一叠粗纸印成的传单,各反对派的候选人和生态学派的头头们在上面签字反对的计划。其中有一个不具名的人,指控通过亲戚朋友的复杂关系,把这项事业变成他自己的一笔交易。市长夫人夏曹俊是一个财团的成员……在这些细节里,我只记住乾坤也参加了这个创办人集团。另外,这个旅游中心也将有一个夜总会。

  最后一张传单的边上,有文静写的一句话,我一时没能看懂。前面已经说过,文静的笔迹长长短短,歪歪扭扭,很不好认。我当即把传单读了一遍。传单对折成两半,有些字句已经看不清楚,油印得又很糟糕,不少地方还没印出来。但我毕竟还是看懂了大意,讲的是在崇明岛山坡上买地兴建的事情。这份传单上的署名是:上海市崇明岛村公民警戒委员会。有几个句子下面划了杠子,显然是文静划的,但是这几句话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下面一句话用红铅笔打了圈:“事到如今,和他的同伙,不得不硬着头皮干到底,不然就要丑事败露。”传单的结语很符合这类文笔的精神。反对市长的人看了会产生希望:说不定会吃败仗。

  然而,重新当选了,得到的票数比别人多得多。我再次想看懂文静在传单边上写的那句话。也许是我把来到本市以后经历的种种事情拼凑起来,从而设想或者发现了文静写的头一个字母是R,正如拼写张荣的头一个字母。至于到底是设想还是发现,这要到后来才知分晓。我把这个字母同记事本上写的字母对照一番,认为很可能是R。我又把传单凑到灯下,想从粗糙的纸上把字母认清,还把它和文静的笔记对照着看,因为内容我已经知道,结果总算弄清了文静的书法。我自以为传单边上那句话可以念成:

  周莉夫人与其侄儿。关键。

  我来到此地当天晚上写的字条仍在桌上: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二十一点十分

  电话:张荣要见文静

  我在这两行字下面划了条杠,再想看看传单付印的日期,可是没找到,反正是在选举以前散发的。于是我又添上:

  一九七八年春

  有关崇明岛地皮与兴建海岛旅游中心的事,张荣曾告文静,吴迪太太与其侄儿起关键作用。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曾迟疑一番,仿佛有浪涛迎面扑来,发出低沉的澎湃声。只要走出几步,便会给浪涛淹没,我既想迎上去,又有点害怕。我从电话右边拿起电话簿,翻到“格”字,开始找吴迪这个名字,可是,啪的一声,我又把电话簿合上。这些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而就此撒手,又很不甘心。我得承认自己这个脾性的特点,难怪老引起罗莉的指责。不论干什么,下什么决心,我总是后悔没按相反的办法干,尽管表面上看来很有决断,心里却老是疑虑重重,拿不定主意。比方说,我离开了罗莉,却又少了她连日子也过不下去。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能跟我有那样的天差地别。她经历过的、又脱离开她的、或者被她甩手不管的事情,都成了尘土。任何往事陈迹都不能在她的记忆里作怪。什么也纠缠不住她,妨碍不了她前进。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所以有这股子冲劲,那么样轻于决绝,把往事一笔勾销而无动于衷,哪怕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家里的亲人。她这种性格,既叫我害怕,也明我着魔。我痛楚地感觉到,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经沦为陈迹。

  我重新跌进了惶惑的情绪中,既痛心于失掉了她,更抱怨自己自作自受,而对于罗莉那种刚愎自用,我却又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本来以为她跟我差不多,也会懊悔,也会自咎,也会有没法解决的疑问。但她却悍然不顾,神清气爽(这也许是我最怕她的地方),纯粹是一副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样子。她始终维护她自己,而我却总想把自己出卖掉。

  我又想起了五月里离开山庄时,她那种怒气冲冲的模样。她埋怨我给迷住了。回到巴黎以后,她屡次提到时,总是那样切齿痛恨。我始终没弄懂到底是为了什么。此时,我才自以为猜破了这个谜:罗莉尽管梳着辫子,有时又让金发披肩,很象个小姑娘,可是性格却和属于同一类型。这号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总是那么死心眼,没有李芷毫空隙能让疑心钻进去。罗莉那种温良庄重的风度叫我上了当,我忽略了她瘦削的脸,发达的下颏,她的贪得无厌,神清气爽(这个词又来了)。她在饭馆里就是这个劲儿,专爱点有厚厚浇汁的大鱼大肉,或者调味很浓的菜肴。她一味扑向生活,一味追求过好日子,一味东征西讨,而我呢,老憧憬着一种鸟有之乡。这样两种气质自然是难以合拍的。然而,自从离开了她,我又觉得她是我天平秤上的另外一半,有了她才有平衡,没了她,我便一交跌进(这个词又出现了)真空,就象身体受了真空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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