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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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瑶月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一个劲儿地往火塘里添柴。在这个荒僻的深山里,唯一可以用来招待儿子的就是丁柴。不用钱买,也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来,林场工人们留下来的丁柴足够烧上半年。火,虽然不是稀罕的东西,而在周周高下放的湖区军垦农场,只能用来做饭,用来取暖是做不到的。”你们那儿很冷吧?”母亲问了一次又一次,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好象决心要把火的热量在儿子身上尽可能多储存一些,让他带回湖区去用一年。

  周芳龄直到现在还在埋怨大哥窝囊,怎么会让红山军当作特务抓去了?有一余嘴巴不会说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说不清楚么?亏得还是个大学生,真丢丑。一谈起这个,周周高就沉默,自惭,近乎哀求地对妹妹说:“你别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周芳龄可是饶不了人,学着大哥的腔调,刺激他,反反复复地埋怨他。

  杨瑶月希望现在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她把大儿子带来的腊肉、粉条和湖区特产的银鱼煮成一锅杂烩,以便母子三人欢欢喜喜地吃一餐。周周高尽管手头已十分困窘,仍旧省出钱来买了一瓶廉价的葡萄酒。往年过春周,家里总是离不开酒的,不管喜不喜欢,人人都得喝酒。爸爸说,酒能助兴,没有酒不象是过年。

  杂烩锅吊在火上,煮得翻滚。母子三人围着火堆,共着一个大碗喝酒,吃得全身发热,比任何一次团年饭都要有味得多。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好象已从冬天吃到了春天。他们都是不会喝酒的,脸红了,头昏了,话也多起来了。

  周芳龄又在埋怨大哥窝囊,说得周周高忍不住,趁着酒兴,倾吐了内心的痛苦:

  “窝囊,窝囊!我知道!你别说了!”他猛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大学生,到乡下去看望自己的母亲,遇上几个民兵,居然说不清来龙去脉,被当作特务嫌疑抓起来。这件事……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

  母亲和妹妹都很吃惊,望着他,听他说。

  “人跟人,站在一个足球场上,才能比出高矮来。站在坑洼不平的乱石岗上,你能知道谁高谁矮吗?脑袋突出的不见得是高;委身在别人腋下的不见得是矮。我,既不傻,又不哑,可就是说不清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从来不千坏事,可就是象个行为卑鄙的人。小妹,你是才从小孩子长大的,可我,已经在大人堆里混了好几年呢!你,无论如何还有一点依靠,可我,不但不能依靠别人,还要为全家人担起责任!爸爸是那个情况,兄弟姐妹都没有工作,我是大哥,我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啊!三年前,我还是一个大公子,今天已经是这个破落家庭唯一的指望啦!我打一声喷嚏,全家都要感冒,我不能病,不能垮,不能有半步差错呀!生活逼得我一夜之间成了另一个人,你连想都想不到哩!难道真是连一句话都讲不清楚?不,我能讲得比谁都清楚,但是,我嘴里讲的不是心里想的,所以笨嘴拙舌。在那个军垦农场,我的不会讲话已经出名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痛苦地咽下去,“知道么?只要是在两个人以上的地方,就会分出高低贵贱来。德行不好的不是低;愚昧无知的不是低。什么是低呢?有个地富反坏右的父亲,就比什么都低。自从我们的爸爸出事儿以后,我知道,从此我要夹着尾巴做人了。走路把头抬得太高,人家会说你后脑勺上有一块反骨;说话声音太大,人家会说你作乱气焰嚣余;做事显得太能干了,人家会以为你异想天开当先进;与人发生争吵,他一定会用r阶级烙印,的帽子盖住你。我以前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是见得多呀!我恨过我们的爸爸,我埋怨过自己的命运。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哭了,眼泪落进柴灰里,“指导员、排长、班长,跟我谈话总是离不开一条,与作乱家庭划清界限。今天听人说,明天听人说,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们的爸爸真正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

  杨瑶月也哭了。让那火苗一点点变小,忘了添柴。

  “怎么办?要不要划清界限?”周周高捧着头说,“难道指导员、排长、班长说得不对么?他们全是对的。他们见我老实,是关心我的前途才这样说呀!一个跟作乱家庭划不清界限的人,时刻都有掉进深渊的危险。眼看就要搞毕业分配了,我要不要有一个好一些的出路?满不在乎,只会使自己吃亏。我个人吃亏事小,可我不是一个人哪J要是连我也把那份实习期工资丢了,这一家人吃什么?为了能够使大家还能活下去,我只好与家庭划清界限,这是没有办法的呀!”

  周芳龄一把搂住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小手绢给她揩眼泪,这个行动等于是说:“妈妈,我永远不离开您。”

  “又要划清界限,又要不赖掉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周周高嗓音渐渐嘶哑,越来越显得中气不足,“这不是矛盾的吗?不!这是合理的。划清界限,是在政治上、思想上、感情上,责任是在经济上。我不负担谁来负担?我只好说,为了使那反派老头子能够安心改造思想;为了不使我那个作乱家庭加重社会的负担,我照样给家里寄钱。但是,我告诉他们,对这个可恶的家庭,我是完全没有感情的,一辈子不见面也不觉得遗憾。妹妹,你相信我这是真话吗?不是真话,也不可能是真话呀!我学会了撒谎,我败坏了我们的传统家风!我不但非常想念妈妈和你们,更想念死活不知的爸爸呀!”

  周芳龄也哭了。

  “小妹,”大哥继续说,“你能料到吗?我到这儿来之前,曾经去看过爸爸。”

  母女俩一齐停止了哭,擦干眼泪,仔细地听着。

  “我去看了爸爸。当了一回特务,跟反派接头。为了弄清爸爸在那儿的情况,我找林科所下放在干校劳动的人闲聊,故意装着不关心爸爸的样子,实际上把耳朵竖得高高的。我听说爸爸每天要荡着一条木划子到镇上的碾米厂运糠给猪吃,就设法在那里与他见面。我化了装,头上戴一顶破斗笠,手上拿一条竹扁担,在碾米厂和码头之间徘徊。爸爸的划子果然靠岸了,但来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监管干部。我瞅着机会,趁那监管干部走到爸爸前面去了,我迅速跟爸爸打了一个照面,扭头走进了一间厕所。爸爸向监管干部请了假,跟进厕所来,我们谈了十分钟话。爸爸告诉我,他当年在这个试验林场培植了一些药材,现在可以收获了,叫你们住在山里,吃在山里,千方百计熬过这个困难时期。他要我们有信心,一定要活下去,他的问题总有一天会澄清,一家人总会团圆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母亲急问。

  “没有时间多说,比打长途电话还简单。”

  “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去看他呢?”周芳龄问,“难道他们不让吗?”

  “不是他们不让,是我自己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去看了爸爸,只得象特务一样偷偷摸摸。我并不是干这种事儿的人哪!我也想大大方方去看他呀!可是,我已经说了与爸爸划清界限,就象出家当了和尚的人,怎么能再回家去重享天伦之乐?要是让人家知道了,我不是在欺骗群众欺骗领导n?再过半年就要搞毕业分配,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决定今后的一生啊!这回来看你们,我原想问题是不大的,妈妈不是地富反坏右。所以我并没有细想到了这个地方怎么办。猛然遇上拿枪的人把我堵住,盘问我,我心虚胆怯,好象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已经被人发现了。我又不知道你们下放在这儿是一种什么处境,人家是不是把你们当反派的家属看待呢?我不愿意说自己是来看妈妈的,临时撒谎又怕说不象,所以支支吾吾,让人家产生了怀疑。小妹你说得对,我真是窝囊,窝囊透了!我哪象是做儿子的,哪象是做大哥的,哪象是大学毕业的人哪!可我认了,只能这样,也许将来有一天还会承受更大的耻辱呢,也只好受着。”

  “你别说了!”周芳龄听得烦躁,把耳朵捂起来。

  “好,不说了,真的,说这些干哈呀!”他端起酒碗,把最后的一日酒喝下去,“不说了……不说了……只跟自己的亲人说一回,再也不说了!”他眼神痴呆,那样迟钝,叫人不相信他是个青年人,不满二十七岁!大概是喝多了酒,热劲儿过去,身上发冷了,他挪挪凳子,两腿夹住火堆,上牙和下牙相叩,有气无力地说:“小妹,你可以任性,你可以放肆,你还没有走上社会呢!你是个小孩子,不需要为家庭分忧,只知道在母亲面前撒娇,你……你能有什么忧愁!”

  “不!”杨瑶月打断儿子的话,从衣兜里拿出那封假信来,递给他看,“这是小龄伪造的信,拿来安慰我,她也开始懂事了!”

  周周高看完信,抬头又看妹妹。惊讶,难过,化作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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