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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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七里坪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韩耀光家吵成了一锅粥。

  郭志浩和楚汉华还没有回到七里坪,风波就已经在大街小巷刮起来来了:“还搞什么农民运动,郭志浩白天到韩耀光家吃酒席,晚上同韩耀光的小姨子睡觉……”

  “搞农会,天天斗地主,管屁的用,农会主任强奸地主小老婆……”

  “散伙吧,不要白费劲了……”

  “得好处的是他们,吃亏上当的是我们。”

  人们在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农会内部也是一片混乱,惋惜的,抱怨的,闹事的,动不动就吵吵嚷嚷。

  农会乱的散了架,眼看着就要垮台了。

  而在韩耀光家,卢英婉和夏露娟又打又吵又闹。卢英婉骂儿媳妇:“你当儿媳妇的,真不要脸,怎么能随便把我的旗袍撕扯了,叫我当众出丑,以后叫我怎么见人。”

  夏露娟也骂道:“要脸,当小老婆还要脸,要脸,出卖亲妹妹还要脸。”

  就这样,一会骂,一会吵,一会还扭打起来。卢英婉斗不过夏露娟,就只好在韩耀光身上出气,把韩耀光弄得心烦意乱。

  他在城里住不安稳,就想着带卢英婉回七里坪去。

  于是,他天天派人,有时一天几次派人去镇上侦察动静,回来的人说镇上议论很多,农会内部也是乱哄哄的,像快散了架。

  他心花怒放,开始盘算起他的行动了。

  这会儿,他心里最不踏实的,就是卢宾婉和郭志浩的情况,他始终不摸底,他天天都问卢宾婉,她要么就东扯葫芦西扯瓢,要么就是咯咯直笑,始终不给他说真情。她越不说,他越想知道,就像有什么迷人的东西把他迷住似的。还是崔彪提醒了他,那种事姑娘家能说得出口吗?他一想,也对,这才不再追问了。

  韩耀光决心回七里坪,便同儿子商量:“你当县长,应该在城里,我在这里当老太爷,说也不行,不说也不行,还不如回镇上去。”

  儿子什么事都是喜欢后发制人,他劝老子:“你年纪大了,在城里享享福吧。不要操那么多心了,乡下的那些房屋、田地,都是身外之物,随它去吧。现在又没有人敢动,慢慢看吧,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混账东西,败家子。”韩耀光生气地骂道:“随它去吧,什么屁话,房屋、田地,是韩家多少辈的辛苦。我发过誓,在我手里,年年要增加,不能减少,我天天憋闷在城里,乡下的事,我不放心。”

  “要去,那也得等太平一些。”儿子虽然被骂,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还有什么不太平的。现在,你手里有权有势,有人有枪,姓郭的又被我们拉过来了,姓楚的被搞得声名狼藉,说话不如放屁。”韩耀光很得意:“这么好的机会不回去,还等何时?”

  “回去要是出点事。”韩守业真是无可奈何:“我可对不起你老人家。”

  “你手下那些人,那些枪,你的警察局,留着干什么的。”韩耀光发狠说:“统统用上,再不行,跟你老丈人要一个团来。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回镇上去,要是少一根汗毛,就拿你问罪。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宰不了你,我宁愿断子绝孙,也不能让农民运动在七里砰搞起来。”

  韩守业见劝说没有用,又看老子发火,也只好说:

  “你要多加小心,碰到什么情况,赶紧送信来,我好动手。”

  韩耀光说服了儿子,又让卢英婉跟他一块去,怎么说,她也不去,他只好自己去。

  二

  韩耀光回七里坪,是摆着大威风的。

  他坐在一顶用八人抬着的大轿里,崔彪和护兵骑马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民团的一个班,八个兵背着八支汉阳造的步枪,一行十九个人,浩浩荡荡,威威风风,出了城。

  他得意得很,稳坐在轿子里,轿门大开着,时而拿着芭蕉扇,吧嗒吧嗒扇一阵风,时而捧着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一会水烟,时而端起茶杯,嘘嘘吹一会茶叶片,然后呻上两口。

  他惬意极了,也威风极了。

  到了七里坪镇南头,天快到中午了。他叫大家停下来歇一会儿,好有精神显显威风。

  大家停下来,他下了轿,纵目向镇周围看去。啊!多美的七时坪,物产丰富,风光秀丽。他兴奋极了,不禁大叫一声:

  “走啊,趁中午歇晌的时候,让大家都好好看看我回来啦!”

  这时候,他真想把全镇上的人都集合在一起,让大家看看今日的韩耀光,儿子做了县长,县长家的老太爷多威风。

  一行人往镇里走,两匹马走在石板路上,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他嫌声音小,叫后面的兵一律开正步,他也嫌声音小,不大的七里坪,他们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家。

  他安安稳稳地在家里住下了,早一天回来的大老婆、二老婆和好多佣人,自然都来围着他了。

  他打定主意,第一天,不出去看别人,在家里坐等,看有谁来,看农会有什么行动。他让民团的兵在大门口和前后院站上岗,往城里送封信。

  第一天过去了,鸡不叫,狗不咬,风不吹,草不动。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来。

  晚上,他沉不住气了,问崔彪:“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崔彪省了一泡鼻涕,说:“你这么威风回来,谁敢来呀。财主们想来,怕农会的人,农会的人想来,怕大兵手里的家伙。”

  “这么说,都给吓唬住了。”

  “我看是。”

  “非也。”他摇晃摇晃脑袋:“好戏在后面呢!”

  “能有什么好戏?”崔彪想探探口气。

  他摆摆手,又摇摇头,说:“不跟你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天有好戏?”崔彪问。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皱皱眉头:“你估计明天有谁会来?”

  “猜不出。”崔彪眼睛直眨巴,又省了一泡鼻涕。

  他又说出一番道理来:

  “姓郭的要来,姓楚的要来,两个姓戴的也可能来。”

  崔彪直点头,他可能在回镇时,骑马被热风吹了,又忙着擤鼻涕。

  他们又苦苦地等了一天,依然如故。鸡不叫,狗不咬,风不吹,草不动,连个人影子在门口晃晃都没有。

  到了晚上他又问崔彪:“怪了,难道说农会真的散了吗?”

  崔彪这会儿倒是很活跃,因为白天他偷偷到安插在镇上的耳目那儿去看过,都说镇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说:“放心吧,农会没有活动了。”

  “那闹得凶的人,怎么不来向我赔情道歉呢!”韩耀光不满地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算啦,难道不怕我追究!”

  “你不要着急呀。”崔彪说:“事不过三嘛,明天肯定有人来。”

  “何以见得?”

  “他们敢不来。”

  “我看也是。”他说:“他们不来,我们就去收租。”

  崔彪点点头。

  他们又耐心地坐等了一天,不但外面没有人来,连他自家的人到他屋里来的也不多。

  他回到镇上来,不怕有事,不怕较量,实实在在地说,他希望有事,他希望较量。他有强大的靠山,怕什么!他带来那么多人和枪,怕什么!可是,三天没有人来给他找事,没有人来和他较量。他是个多疑的人,三天风平浪静他能不生疑心。在他看来,什么事也没有,背后可能有大事,平静之中肯定不平静。想到这里,他觉得回镇三天,就像钻在闷葫芦里似的,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对崔彪说:“不能再坐等了,被动是要吃亏的,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去找他们呀。”

  “这样好吗?”崔彪说:“他们都不敢来找你了,你就算了,干嘛还要去找他们,弄得太紧了反而不好。”

  “你说的什么狗屁话。”韩耀光瞪着大眼,“七里坪是我的天下,黄麻是我的天下,不允许搞共产党活动,不允许搞农会活动。现在,正是铲除的好机会。”

  崔彪一听,忙改口说:“你说怎么做吧?”

  “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他说。

  到了第四天,吃罢早饭,韩耀光、崔彪带了两个兵,出了家门,直奔农会办公室。

  路上经过裕丰盐号门口的时候,看到墙上贴了三条标语。他站下来一看,标语是: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革命万岁!

  三条标语就像三把刀刺进他的心窝,气得他浑身直哆嗦,指着标语骂道:“混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贴这种捣乱的标语,赶快涂掉。”

  崔彪和两个士兵,赶紧回去提了一桶石灰水,把墙上的标语刷掉了。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见标语就涂。

  后来,到农会办公室的门口,一看农会的牌子还挂着,韩耀光手一指:

  “摘掉。”

  崔彪赶紧上前,把牌子摘下来,往地上一掼,因为牌子的木头结实,没有被掼坏。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农会的办公室,见楚汉华、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正在屋里坐着呢,他心中的怒火咕嘟咕嘟直翻,大声吼道:

  “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

  “在等你呀,难道你等了我们三天,我们就不能等你三天吗。”楚汉华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倒沉不住气了。”

  原来,这是农会集体讨论决定的。郭志浩和楚汉华因为没有经验,只身到城里韩耀光家去,吃了窝火亏。回镇后,城里、镇上的谣言很多。于是,他们把问题讲得清清楚楚,特别是郭志浩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接受教训,然后大家商量了一个办法,将计就计,表面上农会好像要散了架子,实际上团结得更紧了。韩耀光回镇上后,农会又集体讨论一个办法,坐等不动,待机严惩。所以要这样做,一是要请示上级如何处理他,二是想麻痹他,三是让他自己往外跳。现在这会儿,果然,他自己跳出来了。

  韩耀光没有想到农会的人还在,又听到楚汉华那样跟他说话,更火了,大声喊道:“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你喊什么!”楚汉华一拍桌子:“把韩耀光绑起来。”

  “你,你,你……你敢。”韩耀光不知所措,叫喊着:“崔彪,开枪!”

  这时,埋伏在周围的几十名农会会员,哗地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韩耀光绑了起来。

  他被绑了以后,再一看,崔彪和两个兵早已溜了,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只要他们回去,就有办法来救他。这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在暗暗发狠:等着吧,县长派的人一到,抽筋剥皮,我要十倍百倍的处罚你们。

  其实,那崔彪一见农会会员绑韩耀光,赶紧带着兵跑了,他是个滑头鬼,连韩家的门都没有敢进,借口进城送信,跑回城里去了。

  三

  深夜,韩守业和夏露娟在家里喝酒解闷,卢英婉在屋里摔摔打打的,卢宾婉在房里写毛笔字。

  韩耀光走了四天,没有给他们送信,这样,他们怎么能安静呢,担忧的担忧,焦急的焦急……

  夏露娟端起酒杯又放下,唠唠叨叨又开始了。她说:

  “公公爹,他也真是,放着清福不享,非去冒那个险,弄得家里的人都在为他提心吊胆的。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准你去冒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年纪轻轻的,叫我怎么活。”

  “情况没那么严重吧,现在是我们的天下。”韩守业想宽她的心,但自己心里却烦恼得很。他当了黄麻县县长,本有许多宏伟的计划,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被他老子牵着鼻子走了,他老子尽给他出馊主意。开始,他想时间长着呢,依着老子的意思办吧,让老头子高兴高兴,没想到老子一点也不自觉,把儿子手里的权都夺走了,弄得韩守业什么事也办不成,办不了事落个不操心也行,可是,韩耀光没有一件事办得很顺利,到头来还得儿子去擦屁股,你说韩守业他能不烦躁吗!他不光是烦躁,而且觉得自己是当了个窝囊县长。

  夏露娟呢,她读书识字很多,各方面应付能力都很强,但性情暴躁,心肠狠毒,称得上女中一霸,在武汉的官僚、大亨中的子女嫌她生得丑陋,不愿娶她。夏梦石把她许配给韩守业,开始她不愿意,后来她见韩守业长得英俊魁梧,又上过大学,在过军营,就答应了,而且感到心满意足。她嫁给他,他要到黄麻县当县长,县长的家再好,也不如武汉警备司令部的家好,她不想离开武汉,可又舍不得离开她的如意郎君,这样,她下了决心到黄麻,还想好好帮丈夫干点事。可是,到了黄麻以后,这儿很不太平,不如武汉安全,再就是她的公公爹管的事也实在太多了,他们想办的事,不让办,不愿意办的事,又非要他们干,她丈夫说是县长,实际上又窝囊又受罪。她曾劝过丈夫不要当这个受罪的县长了,不如回武汉去当团长,或到警备司令部当处长。可是,她丈夫直摇头,说他老子为他弄了个县长,当然是为了他们韩家,是不会让他把县长丢掉的,夏露娟知道了这些内情,心里很不痛快,常常暗地里流泪。现在这会儿,他们喝酒解闷,又勾起了她心中的隐痛,加上这几天老受卢英婉的气,不禁挤下了几滴眼泪,端起酒杯想喝,哪知举杯消愁愁更愁,怎么也喝不下去,她把酒杯又放回桌子上,长叹一口气:

  “你也要为我想想,不要心里只有你老子,跟你过一辈子的是我,不是你老子,不要看你老子能折腾,要是把我惹火了,让我爸爸说一句话,你这个县长就当不成。”

  “不要说气话了,喝酒,喝酒。”韩守业很不愿意妻子跟他唠叨这些事。过去,他也傲气得很。回到黄麻后,他感到受夹板气受得厉害。在场面上,人家是县长长、县长短的叫他,可是,一回到家里,他老子把他当做三岁的孩子,一不如意就骂,有时还动手,他老子叫他办的事,他妻子又横加干涉,他又惹不起老婆。卢英婉呢,可也不是一般女人,她又有她的一套主意,也常常要找他的麻烦。所以,他这个县长在家里,是个受气包,谁都可以在他身上出气。这会儿,他听了妻子苦憷憷的话,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忽然,门嘎吱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在闪动,身上的衣服被树枝荆条挂得一条条口子,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布鞋……

  进来的这个人半人半鬼的样子,把夏露娟吓坏了,刚端起的一杯酒都洒了。韩守业也吓了一大跳,以为来了个疯子,再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崔彪。

  崔彪成了这个样子,完全是他自己弄的。农会的人绑韩耀光时,他溜了,出了镇又怕有人追他,不敢走大路,尽抄小路走,那知沟沟塄塄、坷坷坎坎又很多,加上他心慌害怕,走着走着就迷失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因为他又慌又急又怕,一个下午就在野地里乱转圈子,把自己弄成个鬼似的,直到天黑,才找人问清楚了路线,才摸回到城里来。

  韩守业觉得事情不好,慌忙问:“崔管家,你怎么啦?”

  “不得了啦,县长。”崔彪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阴沟里的臭水一样,直往外流:“老太爷被农会的人绑起来啦,快去救啊。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弄成这个样子,要不,连送信的人也没有。”

  “带去的人呢?”韩守业问。

  “全是混蛋,一有事就自顾自。”崔彪这个时候又饥又饿又累又乏,他用无力的两腿支架着那疲劳不堪的身子,走到夏露娟的身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绿豆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不断地吃菜。吃完,他到后面去洗澡换衣服,连卢英婉那儿他也没敢去。

  崔彪走后,夏露娟问:“怎么办?”

  “我得到七里坪去一趟。”他说。

  “不行,不让你出城。”她说得非常严厉。

  “送信到武汉去,请你爸爸派兵。”他说。

  “不行,不能动不动就叫他派兵。”她说:“他操心的是大事,想的是全局,顾的是大面上的事,不能为这点小事叫他兴师动众。”

  “我不能看着亲老子在那里受罪呀!”他用手直拍自己的头。

  “受罪,那还不是他自己找的。”她说:“受两天罪,他心里就舒服啦。”

  “那你说怎么办?”他这会儿心里很着急,但却拿不出一点主意。

  她心想,没有公公爹倒能安静点,让公公爹受罪去吧,省得他成天在这儿指手画脚的。可是,这种想法,只能在脑子里,不能从嘴巴里讲出来。想了半天,她觉得可以用一种拖延的办法,便说:“让县农会出面处理。”

  他皱皱眉头,说:“县农会肯定要帮七里坪农会说话。”

  “我看不见得。”夏露娟说:“根据我的观察,县农会会长顾右人对于你,是言听计从,不妨试试。”

  韩守业直拍脑袋,想了半天,觉得倒也是个办法。顾右人是本且觅儿人,家境不很富裕,也不很穷,上过中学,大革命时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是投降主义路线的积极追随者,与国民党右派分子遥相呼应,篡夺领导权,压制农民运动。农民提出“打倒土豪劣绅”,他说“黄麻没有土豪,不能乱来”。农民提出“减租减息”,他说“不减租,东家也不亏苦你们”。甚至指使豪绅地主,普遍将租额提高,即便名义上减了租额,实际上原封不动。所以,有的地方农会搞得名存实亡,冷冷清清。七里坪的农民运动搞得热火朝天,他还出来干涉过,说什么“上百石田的人家才算土豪,我们这里没有土豪,不能过火”。

  韩守业叫人把顾右人找来。顾右人不知道什么事,拱拱手,笑着问:“县长找我有事?”

  在顾右人来之前,夏露娟给韩守业出了主意,叫他采取强硬政策。这会儿,顾右人屁股还没坐稳,韩守业就厉声斥责道:“你们农会无法无天,无政府到了极点。你们的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长。”

  顾右人的屁股刚挨着板凳,一看县长发火,赶紧又站了起来,问:“县长,什么事?”

  “我正要问你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顾右人小心翼翼地说。

  “哼!”韩守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家老太爷回七里坪去看看,农会的人就把他给绑起来啦。”

  “还能有这样的事!”顾右人一听,心里很紧张,赶紧摆脱责任:“县长,这个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七里坪的农会属不属你领导?”韩守业的气更粗了。

  “县长,你是明白人。”顾右人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他们跟长江局直接联系,郭志浩、戴树民他们干的许多事,我也不知道。”

  “你要这么说,我下令把全县的农会统统解散。”韩守业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会长也不要当了。”

  “县长,你也不要火嘛。”顾右人低三下四地:“有事好商量嘛,你家老太爷,我负责放出来就是了。我这个县农会会长,这点权还是有的吧!”

  “说得好听,放出来就行啦!”韩守业的气势,真想一口把顾右人吃了。

  “先把人放出来。”顾右人说:“我自有办法,这个责任一定要追究,不刹刹这股风,我这个会长说话就不顶用了。”

  “好吧!”韩守业改换了口气:“那就看你的能耐了。不过,这事要快,可不能让我家老太爷受苦。”

  “行!”顾右人赶紧保证:“我连夜派人去。”

  四

  色厉内荏,最能说明韩耀光的性格。

  韩耀光被农会绑起来以后,他一点也不发火,而且是客客气气的。他所以要这样做,是想采取缓和拖延的政策。他不怕拖,拖一天,拖两天,时间再长一点也没有关系,一拖就会有人来救他。如果自己说话不慎或发火,惹怒了农民,他就要吃苦头,要是被乱棍打死,那就冤枉了。他自己觉得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绝对不能吃眼前亏的。

  农会的人,对他倒也是很客气,一不打,二不骂,只是叫他一件一件的交代罪行。

  这样,他一点也不慌张,交代了一上午,全是如何如何的想着农民有甘苦,如何如何的开明,如何如何的支持革命,什么罪行也没有。

  楚汉华看得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便想了一个办法吓唬他。中午在吃饭的时候,给他端了一碗肉,拿了一瓶酒,还找一个人打扮成刽子手,来到关押他的地方。楚汉华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你好好吃一点,这位兄弟是刽子手,还是让你们见见的好,免得头掉下来,还不知道是谁动的刀子。”

  果然有效,他一听吓得直筛糠,苦苦哀求说:“汉华兄弟,我对不起你,只要你们能饶我一条命,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你既然提出来,我看这样吧,你把破坏农会的事,全坦白出来。”楚汉华说:“你要是坦白彻底,可以从宽处理。”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贪生怕死了韩耀光,这个时候就像稀泥软蛋一样,只要能留下一条命,叫他干什么他都干。

  楚汉华见他愿意坦白,便把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徐吉、汪川良、罗英、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等都找来,大家围着韩耀光坐下来,也叫韩耀光坐下来,还给他放上茶水,让他好好讲。

  狡猾的韩耀光,一看来了那么多人,想从每个人的脸上寻找求救对象,但每个面孔对他都是一样的表情,个个都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人怜悯他,也没有人同情他,他多次望着郭志浩,以为会帮助他,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你郭志浩不帮助还等到什么时候。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郭志浩那两只锐利的眼睛,就像两把锋利的刺刀刺向他的胸膛。他看到求救无望,想到只有靠自己的坦白来教自己了。于是,他心一横,把几个月来破坏农会的事,全都坦白了,连如何设陷阱和圈套暗害郭志浩、楚汉华的事也说了,因为他求生心切,讲得倒也很详尽。

  他讲了一下午,又整整讲了一夜,还在继续地讲着……

  他所讲的事,在座的人,都感到触目惊心,没想到斗争还这么复杂、尖锐,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天一亮,顾右人派两个干事来了,这两个人,一个是顾右人的亲侄儿顾大朋,一个斐玉文的女婿杨阿鸣,他们过去经常来,不用介绍,大家都认识。

  两个人到了七里坪,首先夸奖一番,说七里坪农会办了一件大好事,对推动全县农民运动的发展将起到很大的作用。对于农会审问韩耀光的情况,也倍加赞扬。过去这两个人来,总是挑挑剔剔的,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好,这会儿,没有一样他们不满意的,说的全是赞扬的话,大家多少有些嘀咕。顾大朋见大家情绪很高,便说:

  “顾会长说,韩耀光罪大恶极,是全县最大的地主,要在全县范围内进行斗争审判,让你们立即将韩耀光押送到县农会去。”

  这是顾右人和韩守业策划的调虎离山计,戴孟雄以为是好事,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好,好,应该在全县开大会公审,然后枪毙。行,赶快把人押到县里去。”

  楚汉华也很愿意在全县范围内公审韩耀光,但是,这个时候把韩耀光送走,他心里着实不愿意,因为吃亏上当的事已经碰的不少了,在这件事上要是再出点差错,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所以多长出这个心眼来,就是想到韩耀光在县城里时,县农会动也不动他,七里坪人一动手,他就来要人,其中蹊跷。楚汉华说:“县里什么时候开大会,我们什么时候把人押去。”

  郭志浩和戴树民交换一下意见,认为楚汉华说的是个办法,他们也不想轻易把人送走。郭志浩问顾大朋他们:“你们二位的意见呢?”

  杨阿鸣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在哪还不都一样,便说:“怎么都可以。”

  顾大朋白了他一眼,因为来之前,顾右人是单独向他交代的,要他们千方百计把人要回去,而且把话说得很严重,说这是涉及国共两党的关系,也涉及与县长的关系,黄麻县只能有一个县政府,只能听韩县长的,农会要想办下去,没有县长支持是不行的。顾大朋是带着这个框框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口,他说:

  “顾会长要亲自审问,亲自组织大会,一套法律手续多着呢,韩耀光只有在县农会押着,才能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审问。”

  “送到县里去,那也得我们派人看守,万一他跑了呢!”许其朋说:“我们信不过警察局,信不过民团。”

  这些话把顾大朋说火了,正想发作,但他也是个机灵鬼,脑袋一转,心想,人到了县城里,就由不得你们做主了,便答应说:“这倒是个好意见,农会派人看守,要比警察局、民团保险,你们就轮流派人吧!”

  戴树民总有点大放心,说:“我们已经请示长江局了,是不是等指示来了再说。”

  “戴树民同志,你进过农民运动讲习所,顾会长也进过,什么该办,什么不该办,那是明明白白的。”顾大朋说:“需要请示,县农会也会请示的。”

  他们意见一时还难统一,顾右人在城里着急得不行,亲自签署一张命令,派人送来。郭志浩、戴树民等,考虑到县农会要在全县公审,他们要人,也在理,一定不给,也不好,人给了他们,谅他们也不敢偷偷地将人放跑了。于是,便同意了。

  顾大朋心里很兴奋,说:“赶快将人押出来,让我们带走。”

  “你们二位先回吧。”楚汉华又多了一个心眼儿,要是把人交给你们像公子一样的干事,就等于公开地把人放跑了,他说:“我们把人送进城,亲手交给顾会长。”

  “可不能耽误时间。”顾大朋和杨阿鸣也懒得费事,便先走了。

  楚汉华做了一番准备,便带着戴孟雄、许其朋、罗大虎等二十多人,将韩耀光押进城去。

  五

  秋老虎也能热死人。

  在鄂东北山区,行人走路,要是碰到秋老虎,也要人的命啊!

  烈日当空,道路两旁成熟的谷物在炎日下,弯着腰,低着头。天色蔚蓝耀眼,带着那种即将变成火红的橙黄,土地被烈日烤裂了,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狗停止了吠叫,躲到阴凉的地方,伸长舌头在喘气。水牛泡在膝深的水里。山间的石头小路上,人走上去,就像走在烧红了的铁板上……

  见不到行人,见不到鸟飞,连虫鸣的声音也没有。

  然而,就在这个酷热的天气里,却有一个人,头戴斗笠,脚穿草鞋,腰里掖一条毛巾,由武汉出发,直奔七里坪而来,走得很急,跑得很快,谁见了都能感觉得出,这个人怕不是有一般的急事!

  这个人就是欧阳符克,他走得这么急,因为情况有变。

  长江局先是接到七里坪农会的报告,请求镇压韩耀光,以利进一步发动农民。但同时又得到情报,韩守业正在密谋抢人。所以,长江局领导决定赶快镇压韩耀光,要欧阳符克赶快送信,越快越好。

  你说,欧阳符克敢怠慢吗!

  欧阳符克拼命奔跑在山间小路上,不时地看着日头,那日头就像跟他赛跑似的,他心里真是急如星火,要是信送不到,可就糟了,要是让韩耀光被人抢走了,可就犯了罪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出色地完成这次任务。

  他忽而大步,忽而小跑,心里还在暗自得意地说道:大家都来看我欧阳符克是怎样完成任务的,谁能比得上我,我是豪杰,我是英雄……

  欧阳符克历经千辛万苦,受尽炎热的灼烤,到了七里坪,已经精疲力竭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也端不动了,人们问他的话,他一下子晕倒了。

  他中暑了。

  郭志浩、戴树民觉得欧阳符克在这样大热天赶来,必定有事。问了几声,他也不说话,便在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信。

  戴树民打开信一看,急了,说:“志浩,糟啦,我们又上当啦,顾右人同韩守业穿的是一条裤子,他是用欺骗的手段,想把韩耀光抢走。”

  郭志浩赶快拿过信一看,说:“怎么办?”

  “赶快追。”

  “对!”

  于是,他们两个人叫人牵来两匹快马,连马鞍都来不及备,就骑上马追出去了。

  他们赶到程维德庄,终于追住了。

  楚汉华他们一行二十多人,押着韩耀光,有的人身背大刀,有的人身背鸟铳,有的人身背木棒……

  他们倒不是怕韩耀光会跑掉,而是怕群众乱棍把他打死,因为他积冤太多,民愤太大,他们一出镇,就围来一大帮人、举起棍棒就要打,农会会员就赶紧出面劝说阻拦。这样,走起来很慢,而且跟的人越来越多,几百几千的人,就像一长串鞭炮似的,那些儿童和青年跑前跑后,比赶集还热闹,有时候人们拥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看到有两匹快马追来,闪开一条路,快马跑到楚汉华处,两人翻身下马,一长串鞭炮似的人流停止前进了。

  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不便说话,他们便找了一户人家,把韩耀光押进屋里看守好,戴树民把信拿出来,先念了一下,戴孟雄一听,气得满脸煞白:“这个混蛋,竟然来骗我们,赶紧把韩耀光押回七里坪。”

  “走这么一段路,费多大的劲,再押回去,费劲更大。”楚汉华摇摇头:“事不宜迟,弄得不好,要出问题。”

  “我看就在这个庄上开公审大会,然后处决。”戴树民征求大家意见:“你们看行不行?”

  说话间,曹如海、徐吉、罗英、汪川良都赶到了,镇上又跟来了很多人。这样,大家又在一起,作了一番认真的讨论,才做了决定。

  六

  临时法庭,设在程维德庄的场上,虽然很简单,但杀气却很足,群众很多,真是人山人海。

  担任临时法庭庭长的是楚汉华。

  当他接受这个任务时,他真不敢相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几千年的社会历史,上百上千个朝代,什么时候听说过泥腿子做法庭庭长,审判有钱有势有权的人呢?当他稳稳地坐在庭长的椅子上时,他真正感到天地变了,劳动人民要当家做主人了,也许他是第一个泥腿子、庄稼汉当法庭庭长,然后千万个泥腿子、庄稼汉紧跟着做法庭庭长的……

  楚汉华想,我当法庭庭长,应该像包青天一样,断案最公正。他最恨旧社会那些官衙,历代的封建王朝,都设有大大小小的衙门,县衙、州衙、府衙,但那是“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楚汉华自己就曾深受其害。

  楚汉华心里总是这样想,在黑暗的旧社会,官儿们的心都是偏在有钱人的一边的。因此,他心里总是恨那些贪官,立志一辈子不跟贪官污吏往来。没有想到,今天,天地翻转过来了,他居然当了法庭庭长,亲自审判韩耀光,这回他的主意拿稳了,你韩耀光有钱无理,就莫想从我手中逃脱罪责,一定要审判好,大长穷人的志气,大灭地主的威风。

  他往审判庭长的椅子上一坐,左右两边各有十名农会会员站着,手里都拿着大刀,郭志浩、戴树民等人,都站在群众的场里助威,戴孟雄担任记录,和书写布告,他脑子来得快,不大一会儿,就把一张布告写好了,将韩耀光的罪恶写得非常详细,写好后,往庭长面前一放,还准备了一支画“戒”字的朱红笔,楚汉华识字不多,戴孟雄还临时教他如何写“戒”字。

  一切准备就绪,一声开庭,楚汉华大喝一声:“把恶霸地主韩耀光押上来!”

  两个农会会员立即把韩耀光押进会场。

  那韩耀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场上那么多人,心里明白了,两条腿越发像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脑袋昏昏沉沉。这会儿,他拼命地睁开眼,想看看场上的情况,他看来看去,全是穷苦农民,一个个愤怒的面孔,都恨不得要把他吃掉。他没想到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过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贫苦农民,现在来斗他,来吃他,他恨得眼睛里快要冒出血来,真想扑过来,将在场的人都抓起来,将每个人的心肝都挖出来,炒着吃。可是,他被五花大绑地绑着,动都动弹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众人投向他愤怒的火焰,只能使劲地咬着自己的牙,只能将一团团想报复又报复不了的仇恨怒火,往自己的肚子里吞,让怒火在自家肚子里燃烧。

  “你叫韩耀光吗?”楚汉华厉声问。

  “是,韩耀光。”他答。

  场上的人,个个都看得很清楚,多年的韩老虎,这会儿,虎威全没有了,那双凶恶的眼睛里的凶光也没有了,只有充满着求救的神情。

  “你知罪吗?”楚汉华一拍桌子。

  “我,我全说了呀!”韩耀光在严厉地审问这下,浑身颤抖了,孬熊了,“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全说了呀!”

  七

  这边法庭在审问,而在城里,韩守业、顾右人、斐玉文却在策划一个罪恶的阴谋。斐玉文带着民团一个排的兵,埋伏在离城十里的地方,等人一到,抢着就走,直奔武汉去。顾右人则在城门口等着,人被抢走以后,七里坪农会的人,必然要到城里告状,顾右人则反口说七里坪的人有意把韩耀光放走了,这样就可以借此解散七里坪的农会,另组织一班人马。把原农会的人马抓进城,交给韩守业来处置。

  他们做着多么美好的梦,打着多么美好的如意算盘,合谋着多么阴险、毒辣的阴谋。

  斐玉文带着民团的兵,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沟沟坎坎里,焦急地等待着,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心里正在纳闷,忽然从西北方向来了两个人,一个青年用手推车推着媳妇回娘家,他赶紧在路口拦住人家,问:“从哪里来的?”

  “从七里坪来。”

  “去哪?”

  “进城。”

  “做什么?”裴玉文的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看着人家年怪漂亮的小媳妇。

  “回娘家去。”小媳妇答。

  “路上见到什么?”他又问。

  “那边开大会哩!”青年答。

  小媳妇赶紧扯那青年的衣角,催他:“我们快走吧!”

  “那边开什么大会?”斐玉文缠住人家,没完没了地问。

  “在程维德庄头场上开公审大会,有上千上万的人,场里站不下,都站到地里去了。”青年回答说。

  斐玉文心里一惊,忙问:“公审谁?”

  “公审恶霸地主韩耀光。”青年很有气:“他是个该杀千刀的家伙!”

  “啊!”斐玉文惨叫了一声,赶紧叫埋伏的士兵出来集合。

  一对年轻人见势不好,赶紧走了。

  民团的兵来到大路上,一个个忙着掸打身上的尘土,弄得泥沙到处飞扬。斐玉文生气地骂道:“混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穷讲究。跟着我,快走。”

  他在前面一溜小跑,士兵在后面气喘呼呼地跟着。在审讯到了高潮的时候,斐玉文他们赶到了,命令士兵把会场包围起来。

  会场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正在做记录的戴孟雄一看,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悄悄地对楚汉华说:

  “斐玉文带着民团来了,怎么办?”

  楚汉华也早看到了,开始,他心里也一怔,而且意识到这场斗争很复杂。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这场斗争必须进行下去,只能斗胜,不能斗败,要是软下来,败下来,农民运动的发展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他再一看斐玉文那架势,心里倒也感到有几分把握,因为他很熟悉斐玉文,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只知道贪占便宜不讲良心道德的家伙,他轻声对戴孟雄说:

  “沉住气,公审大会照样进行,不要惊慌,看我的眼色行事。”

  “嗯!”戴孟雄点点头,继续做记录。

  在这样的时刻,要说楚汉华心里一点也不慌张,那也是不实际的。他也害怕,害怕斐玉文把会场搅乱了,害怕斐玉文叫民团士兵开枪,万一被打死几个人或打伤几个人,会场就要炸了。但是,他是个有胆力、有气魄的人,而且是一个机警灵活的人,他看场上有上千上万的群众,那民团的兵是什么货色谁不明白,谅他们也不敢下手。想到这里,他的胆更壮了,放大嗓门,继续审问下去。会场上的群众,和站在群众之中的郭志浩他们,都在为楚汉华捏一把汗,担心他沉不住气,怕把会场搅乱了,这会儿,见楚汉华照样威风凛凛地在审问,大家都很高兴。

  斐玉文见民团的兵已经把会场包围起来了,便气势汹汹地向楚汉华走去,多远地就质问道:

  “你们为什么随便抓人,韩大人是全县的开明地主。”

  楚汉华见斐玉文快到跟前了,而且竟敢来质问,便把桌子一拍,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捣乱人民的法庭!”

  在场的人,看楚汉华有如此大的气派,情绪顿时由紧张变得活跃起来了。有些怕事的人,原想偷偷离开会场,一看这情况,又都留下来要看个究竟。

  这时,斐玉文也想显显自己的威风,也大声喊叫起来:“我是黄麻县商会会长。”

  楚汉华哈哈大笑,用手摸摸自己的下颌,不慌不忙地开起了玩笑:

  “你抓了许其朋,破坏农民运动,商会会长的职权,我早就宣布给停啦。你要是还敢在这里捣乱,就按照破坏公审大会的罪把你抓起来!”

  戴树民没想到楚汉华还如此风趣,有如此大的胆量,便带头呼喊口号,群众也跟着喊口号,像山呼海啸一样,群众的情绪沸腾了。

  “这,这……你敢……这是韩县长的命令。”斐玉文嘶哑着嗓门吼喊着,但喊声已经掀不起浪潮了,就像海鸟的一泡屎掉在汹涌澎湃的大海怒涛中,人们哪还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县长的职权我也早给他停了。”楚汉华说:“一切权力归农会。”

  斐玉文感到语塞,气也不足了,但他眼睛一眨,忽然想到一张王牌,说:“县农会会长给你们下的命令,叫你们把人送到县里处理,你为什么违抗命令。”

  谁都听得出来,这个想拿来吓唬人的重磅炮弹,已经瞎了火了,没有威力了。楚汉华不想与斐玉文纠缠,纠缠时间长了,一怕事情有变,二怕群众情绪受到影响。因此,这个时候,他对斐玉文置之不理,视而不见。他站起来,根据湖北省制定的惩治土豪劣绅条例(草案),代表革命法庭,宣布韩耀光的一条一条罪行,因为他识字不多,委托戴孟雄宣读判决书,最后,他宣布将韩耀光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斩首处决。

  群众无不拍手称快,郭志浩、戴树民、曹如海赶紧带头振臂高呼口号:

  “打倒韩耀光!”

  “打倒土豪劣绅!”

  “一切权力归农会!”

  “革命万岁!”

  口号声此起彼落。

  恶霸地主韩耀光一听对他宣判斩首处决,就像一只癞皮狗似的叫喊着:“守业呀,你到哪去啦,你当县长,也不快来救你老子的命啊,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斐玉文不敢上前阻拦,想叫喊他带来的兵,可是口号声不断,他叫谁谁也听不见,叫谁谁也不理他,弄得他束手无策。

  许其朋、罗大虎、张志荣、黄醒民、林国栋几个人,把韩耀光拖出去斩首了。

  这时候的斐玉文就像发了疯似地乱喊乱叫,那民团的兵没有一个来到他的身边。楚汉华呢,稳坐钓鱼台,得胜的心情使他想再与斐玉文较量较量,不要让他带兵去劫刑场。只听他大声喊道:“把奸商斐玉文带上来问罪!”

  斐玉文一听,吓破了胆,心想,在这个时候丢了脑袋也冤枉,于是,他赶忙向会场外跑,慌得他连草帽也跑掉了。那民团的兵一见会长跑了,也跟着跑。楚汉华本来也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见他如此狼狈相,心想,你跑就跑吧。

  斐玉文跑出会场,这才敢回过头来,大声喊:“楚汉华,我到省里告你!”

  楚汉华并不叫人去追,只见他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告到哪,我也不怕。你跑不了,早晚有一天,我要审判你。”

  楚汉华见斐玉文跑远了,民团的兵也跑远了,这才想到要去刑场看看,便站起来,宣布请戴树民同志讲话。然后,他又跟戴孟雄交代了几句,这才和郭志浩到临时布置的刑场去。

  他们到临时刑场去,多远的只见几个人把韩耀光按在地上,不知是胆怯,还是刀不快,把韩耀光砍得嗷嗷直叫。楚汉华一看,便叫他们用棍打,不大一会,一阵乱棍,把其打死了。

  处决了韩耀光,这边戴树民的话也讲完了,戴孟雄便宣布散会。

  八

  顾右人在城门口,右手遮着太阳穴,踮起脚尖,左看右看,总不见动静,急得他直跺脚。忽然,他看到西北尘土飞扬,再一细看,见斐玉文他们跑得飞快,他赶紧下了城门楼,迎出城去,多远地问:“人,抢回来啦?”

  斐玉文心有余悸,向西北望了一眼,总觉得那飞扬的尘土后面,有支队伍来追赶他,他这会儿连脚步也不敢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进城再说。”

  顾右人见斐玉文站都不敢站下来说话,边说边跑,他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便也跟在后面跑。

  他们一直跑到县衙大堂,坐等的韩守业,忙问:“老太爷呢?”

  斐玉文回过头,害怕地往外看看,这才说:“老太爷被痞子们砍啦!”

  “混账!”韩守业火了,大声训斥道:“叫你带了那么多兵,都是吃素的,你跑回来干什么?”

  “他们也要砍我。”斐玉文说:“我要不是跑得快,也就见不了你县长啦!”

  “简直是无法无天。”韩守业暴跳如雷,叫喊道:“曹鸿彦,把民团集合起来。”

  曹鸿彦立即去集合民团了。

  坐在一旁的夏露娟,问:“集合民团干什么?”

  “我要亲自带着去七里坪,找他们算账!”韩守业说:“连县长的亲老子都敢杀,还要不要王法!”

  “不准去。”她声色俱厉:“连大堂的门也不让出。”

  “这……”韩守业斜过头来,“杀父之仇,焉能不管。”

  “叫曹局长、崔副官去。”她声音不大,但非常严厉。

  韩守业还要争辩,夏露娟把他往后面房里一推,便命令曹鸿彦、崔彪去了。

  两个人不愿去,但也没有办法。他们带来的人不少,但不敢去七里坪,到了程维德庄,把韩耀光的尸体抢回城。

  顾右人、斐玉文害怕韩守业发火,亲自拿钱,出面办了丧事。

  城里办了三天丧事,七里坪农民开了韩家的粮仓,分了三天粮食。农民喜气洋洋,锣鼓喧天,欢笑声直往镇外溢漫。

  这场斗争,大长了农民的志气,大灭了土豪劣绅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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