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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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坐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反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

  满襟。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

  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

  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

  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缘

  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

  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系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因

  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

  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

  门下,做干儿子,即得升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

  皆其心腹爪牙,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

  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他句言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

  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延,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

  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

  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

  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太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

  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

  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篇,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

  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

  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

  知县。那三处?溧阳,荏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受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抗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

  赃秽狼借,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是九分不乐。

  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

  这巨觥约容酒十余盅,坐客惧世蕃威势,无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

  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许。马给事

  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走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

  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吃尽;不吃也罢,才

  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

  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起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

  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

  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

  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

  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

  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

  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

  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

  倒替他捏两把汗。

  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

  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

  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延宠

  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

  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

  样。”就枕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已就,起身焚香盥手,写起奏疏。疏中备

  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

  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

  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亏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

  的人。那人姓陆,名柄,平时极敬重沈公气节;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合,

  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房部注籍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棍疮,即日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乘车儿,出了国门,

  望保安进发。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

  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裘,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

  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但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地方。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

  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

  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着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

  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

  “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

  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

  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

  作区处。”

  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

  个大大宅院,却也精雅。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

  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

  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

  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

  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

  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

  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整酒,款待沈公一

  家。

  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

  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成厚款,何以当此?”贾

  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

  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

  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

  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

  转来道:“凭房尽多,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

  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

  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

  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随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

  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

  话毕,即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

  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

  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一介村

  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投,那有贵贱?”贾石小沈

  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

  都相见了,做了一家亲戚。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

  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

  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

  遣子弟拜于门下求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

  义士的故事;说到伤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

  交流。地方若老若少,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

  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仁不义。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

  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才,都来合他去射箭。

  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

  “宋奸相秦桧”,一为“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

  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

  直,被沈经历聒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

  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

  杀却沈炼,方免其患。

  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人干儿子杨顺做

  去。吏部依言,就把那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

  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人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

  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名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

  为追袭之计,一般击锣击鼓,扬旗放炮,鬼混一场,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

  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拿获避兵的平民,将他剃头斩首,充做

  鞑虏首级,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

  沈经历是个惹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进。沈炼就穿

  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

  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

  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

  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卢。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冤死

  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都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镫,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

  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侫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镫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恨着相国父

  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

  除之语,意在不轨。

  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

  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

  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

  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

  路楷应诺;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

  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

  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错过。”杨顺道:“说得是。

  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

  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

  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

  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焚香惑众,哄骗虏酋俺

  答,说自家有奇术,能骂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信,

  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道。

  中国屡受其害。

  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

  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主‘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

  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

  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

  信,可叫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骂人

  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

  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却强如抢掠的勾当。”

  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

  骑随之,从其术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

  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

  称妖党甚众,山西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

  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

  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陷害沈炼,如何不喜;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

  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

  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

  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

  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复本。料这番沈炼之命,

  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帖,便教严

  世蕃传话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

  敢怠慢,连心复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

  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记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

  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

  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

  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

  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

  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

  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

  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

  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不过

  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

  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

  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息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陷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

  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

  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

  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咐狱卒:“若官

  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

  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

  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兄弟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

  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

  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

  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

  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

  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

  “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

  揭下两纸,双手折叠,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

  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

  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复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

  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

  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

  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信,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响,答道:“沈

  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

  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

  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

  知惧。再访他同时射箭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

  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偿,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

  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打尽,岂不快哉!一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

  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贴到严府

  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

  逸,只候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来。州官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

  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

  石见机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

  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

  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

  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裘,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徒

  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第,

  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

  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

  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

  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急急回衙,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

  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

  “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

  的,叫你齐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

  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

  了银子,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

  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

  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

  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

  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徒极边,放声大哭;

  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

  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一家人口尽皆逐出。

  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

  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

  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人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

  子又沃上金钗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

  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叫他改嫁。

  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

  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

  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

  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哭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

  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

  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

  “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

  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

  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辨,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

  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

  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

  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当晚众人齐到孟春元

  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促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

  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

  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

  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

  那两个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所在,

  须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半信。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

  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

  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

  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

  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

  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

  两个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

  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

  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

  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

  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

  睡,全然不觉。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

  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

  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

  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

  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

  随口应承了,向张干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

  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

  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

  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

  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东门走一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

  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

  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

  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

  “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

  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

  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着,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

  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

  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

  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

  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

  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

  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

  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已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

  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

  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

  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

  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

  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

  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

  杨路二贱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

  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

  小侄便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

  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尺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

  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

  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光亮,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图裹,果是

  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

  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

  “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

  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留饭哩。”李万听说,一

  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走上前看

  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

  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

  “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倒不知。”李万道:“方才那

  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

  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三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

  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

  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

  宅,他进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

  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老门公故意道:“你

  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老门公

  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

  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

  白日撞,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

  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

  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

  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李万道:“这

  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

  钧贴,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

  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沈公子,好

  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

  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

  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

  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

  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干

  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

  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

  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

  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

  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

  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

  等候,等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

  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

  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钱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

  便走。

  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

  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干道:“他

  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

  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

  当下张千先去了。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

  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

  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

  道:“我做了一世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

  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你也该寄

  一个信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

  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

  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

  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

  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吵,也聚扰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

  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梔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

  革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

  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

  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

  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

  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

  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

  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

  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

  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银子,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

  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主人之命,推的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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