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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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长明)

  金陵图

  金陵图

  韦庄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这是一首题画之作,诗人看了六幅描写南朝史事的彩绘,有感于心,挥笔题下了这首诗。

  画家是什么人,已不可考。他画的是南朝六代(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的故事,因为六代均建都于金陵。这位画家并没有为南朝统治者粉饰升平,而是写出它的凄凉衰败。他在画面绘出许多老木寒云,绘出危城破堞,使人看到三百年间的金陵,并非什么郁郁葱葱的帝王之州,倒是使人产生伤感的古城。这真是不同于一般的历史组画。

  比韦庄略早些时的诗人高蟾写过一首《金陵晚望》: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结尾两句,感慨深沉。高蟾预感到唐王朝危机四伏,无可挽回地正在走向总崩溃的末日,他为此感到苦恼,而又无能为力。他把这种潜在的危机归结为“一片伤心”;而这“一片伤心”,在一般画家笔下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韦庄显然是读过高蟾这首《金陵晚望》的。当他看了这六幅南朝故事的彩绘之后,高蟾“一片伤心画不成”的诗句,似乎又从记忆中浮现。“真个是画不成么?”你看这六幅南朝故事,不是已把“一片伤心”画出来了吗!于是他就提起笔来,好象针对高蟾反驳道:“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为什么就画不成社会的“一片伤心”呢?只是因为一般的画家只想迎合世人的庸俗心理,专去画些粉饰升平的东西,而不愿意反映社会的真实面貌罢了。

  诗人在否定了“伤心画不成”的说法后,举出了一个出色的例证来:“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请看这幅《金陵图》吧,画面上古木枯凋,寒云笼罩,一片凄清荒凉。南朝六个小朝廷,哪一个不是昏庸无道,最后向敌人投降而结束了它们的短命历史的?这就是三百年间金陵惨淡现实的真实写照。

  将高蟾的《金陵晚望》和本篇作一比较,颇耐人寻味。一个感叹“一片伤心画不成”,一个反驳说,现在不是画出来了么!其实,二人都是借六朝旧事抒发对晚唐现实的深忧,在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逸生)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韦庄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诗题中的金陵,指润州,即今江苏省镇江市,非指南京。唐人喜称镇江为丹徒或金陵。如李德裕曾出任浙西观察使(治所润州),其《鼓吹赋。序》云:“余往岁剖符金陵。”府相,对东道主周宝的敬称,其时周宝为镇润州的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中堂,大厅。此诗是诗人参加周宝的盛大宴会,有感而作。

  起二句连用三个“满”字,笔酣意深。满耳的笙箫吹奏,满眼的花容月貌,满楼的红粉佳丽,佩戴着炫目的珠宝翡翠,真比吴娃还美,若非仙宫似的富贵人家,哪得如此。

  颔联“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正以此意承接首联歌舞喧阗、花团锦簇的豪华场面。可诗人匠心独运,以倒说出之,便觉语新意奇。本来神话中的仙境,人间再美也是比不上的。而诗人却倒过来说,即使“海上神仙窟”,也只能象这样的“人间富贵家”。淡淡一语,衬托出周宝府中惊人的豪奢。沈德潜评此诗时说:“只是说人间富贵,几如海上神仙,一用倒说,顿然换境。”

  颈联“攒”、“曳”二字丝丝入扣。雕饰精美的门庭,灯烛辉煌,象是红烛夜市一般。歌女们翩翩起舞,彩衣象牵曳着碧空云霞。轻歌曼舞,轻盈摇曳之姿毕现。“夜攒”益显其满堂灯火,“晴曳”更衬出锦绣华灿。“夜”和“晴”又把周宝夜以继日、沉湎于歌舞声色之中的场面写了出来。

  诗吟至此,已把争妍斗艳、溢彩流光的相府夜宴写到绝顶了,收笔几乎难以为继。而诗人别具心裁,毫锋陡然转到了宴会场外的静夜遥天:“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一个“愁”字,点出了清醒的诗人并未被迷人的声色所眩惑,而是别抱深沉的情怀。酒阑人散,月已半斜,徘徊扬子江头,西望长安,北顾中原,兵戈满天地,山河残破,人何以堪!伤时,怀乡,忧国,忧民,尽在一个“愁”字中含蕴了。

  “月半斜”之“半”,既是实景,又寓微言。这时黄巢起义军纵横驰骋大半个中国,地方藩镇如李克用等也拥兵叛唐,僖宗迭次出奔,唐王朝摇摇欲坠。只有东南半壁暂得喘息,然而握有重兵的周宝却整日沉湎酒色。这样一个局面,岂不正是残月将落,良宵几何!

  全诗用四分之三的篇幅重笔浓墨极写阀阅之家穷奢极欲、歌舞夜宴的富贵气象,而主旨却在尾联,诗眼又浓重地点在一个“愁”字上。一“愁”三“满”,首尾相应,产生强烈的对比作用。三“满”正是为了衬托出深“愁”。“愁”,是这首诗通前彻后的中心轴线。

  (马君骅)

  台城

  台城

  韦庄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是一首凭吊六朝古迹的诗。台城,旧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本是三国时代吴国的后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从东晋到南朝结束,这里一直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既是政治中枢,又是帝王荒淫享乐的场所。中唐时期,昔日繁华的台城已是“万户千门成野草”;到了唐末,这里就更荒废不堪了。

  吊古诗多触景生情,借景寄慨,写得比较虚。这首诗则比同类作品更空灵蕴藉。它从头到尾采取侧面烘托的手法,着意造成一种梦幻式的情调气氛,让读者透过这层隐约的感情帷幕去体味作者的感慨。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起句不正面描绘台城,而是着意渲染氛围。金陵滨江,故说“江雨”、“江草”。江南的春雨,密而且细,在霏霏雨丝中,四望迷蒙,如烟笼雾罩,给人以如梦似幻之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碧绿如茵,又显出自然界的生机。这景色即具有江南风物特有的轻柔婉丽,又容易勾起人们的迷惘惆伥。这就为下一句抒情作了准备。

  “六朝如梦鸟空啼”。从首句描绘江南烟雨到次句的六朝如梦,跳跃很大,乍读似不相属。其实不仅“江雨霏霏”的氛围已暗逗“梦”字,而且在霏霏江雨、如茵碧草之间就隐藏着一座已经荒凉破败的台城。鸟啼草绿,春色常在,而曾经在台城追欢逐乐的六朝统治者却早已成为历史上来去匆匆的过客,豪华壮丽的台城也成了供人凭吊的历史遗迹。从东吴到陈,三百多年间,六个短促的王朝一个接一个地衰败覆亡,变幻之速,本来就给人以如梦之感;再加上自然与人事的对照,更加深了“六朝如梦”的感慨。“台城六代竞豪华”,但眼前这一切已荡然无存,只有不解人世沧桑、历史兴衰的鸟儿在发出欢快的啼鸣。“鸟空啼”的“空”,即“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的“空”,它从人们对鸟啼的特殊感受中进一步烘托出“梦”字,寓慨很深。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杨柳是春天的标志。在春风中摇荡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让人想起繁荣兴茂的局面。当年十里长堤,杨柳堆烟,曾经是台城繁华景象的点缀;如今,台城已经是“万户千门成野草”,而台城柳色,却“依旧烟笼十里堤。”这繁荣茂盛的自然景色和荒凉破败的历史遗迹,终古如斯的长堤烟柳和转瞬即逝的六代豪华的鲜明对比,对于一个身处末世、怀着亡国之忧的诗人来说,该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而台城堤柳,却既不管人间兴亡,也不管面对它的诗人会引起多少今昔盛衰之感,所以说它“无情”。说柳“无情”,正透露出人的无限伤痛。“依旧”二字,深寓历史沧桑之慨。它暗示了一个腐败的时代的消逝,也预示历史的重演。堤柳堆烟,本来就易触发往事如烟的感慨,加以它在诗歌中又常常被用作抒写兴亡之感的凭藉,所以诗人因堤柳引起的感慨也就特别强烈。“无情”、“依旧”,通贯全篇写景,兼包江雨、江草、啼鸟与堤柳:“最是”二字,则突出强调了堤柳的“无情”和诗人的感伤怅惘。

  诗人凭吊台城古迹,回顾六朝旧事,免不了有今之视昔,亦犹后之视今之感。亡国的不祥预感,在写这首诗时是萦绕在诗人心头的。如果说李益的《汴河曲》在“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的强烈感喟中还蕴含着避免重演亡隋故事的愿望,那么本篇则在如梦似幻的气氛中流露了浓重的伤感情绪,这正是唐王朝覆亡之势已成,重演六朝悲剧已不可免的现实在吊古诗中的一种折光反映。

  这首诗以自然景物的“依旧”暗示人世的沧桑,以物的“无情”反托人的伤痛,而在历史感慨之中即暗寓伤今之意。思想情绪虽不免有些消极,但这种虚处传神的艺术表现手法,仍可以借鉴。

  (刘学锴)

  与东吴生相遇

  与东吴生相遇

  韦庄

  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

  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

  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

  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

  原诗题下注:“及第后出关作。”诗人从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流落江南起,直到昭宗乾宁元年(894)擢第,历十二年,战乱频仍,颠沛流离,所以这首诗劈头便感慨万端地说:“十年身事各如萍”。诗人用随风飘泊的水上浮萍,刻画了自己流离失所的“十年身事”。“各”字表明东吴生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自不免同病相怜。

  “白首相逢泪满缨”。按理,这时韦庄已登第,禄食有望,似不该与故人泪眼相对,但自己在外飘泊多年,已是五十九岁的人了。因此,遇故人便再也忍不住涕泗滂沱,泪满冠缨。

  三、四句是挥泪叙旧的辛酸语。回想当年大家欢聚一起观花饮酒的情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如今诗人为痛苦折磨得衰老、麻木,似乎已不感觉到花儿是美丽的了,再也没有赏花的逸兴了。而酒与诗人却变得多情起来,因为乱世颠沛,年华蹉跎,只好借酒浇愁啊!细味诗意,字字酸楚。

  五、六句是痛定思痛的激愤语。乱离社会,世态炎凉,“贫”与“贵”,“陋巷”与“豪家”,一边是啼饥号寒,一边是灯红酒绿,相距何其悬远。有才华的人偏被压在社会最下层,沾不到春风雨露;尸位素餐者偏是高踞豪门,吟风弄月。诗句是对上层统治者饱含泪水的控诉,也是对自己“十年身事”的不平鸣。

  泪干了,愤闷倾吐了,诗人转而强作笑颜:“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且对”一作“独对”,据题意以“且对”为允。泰阶,星名。古人认为泰阶星现,预兆风调雨顺,民康国泰。这两句是说:趁未衰之年,暂拚一醉,而破涕为笑,这是聊以解嘲;期望今后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是自许和自慰。诗人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而开怀一笑。这一笑,既透露着老当益壮的激情,也透露着期望社稷郅治的心理。

  全诗以“泪”始,以“笑”结,前后照应,关锁严密。“泪”是回顾,“笑”是前瞻。“泪满缨”说明诗人遭遇十年辛苦不寻常:“开口笑”说明诗人满怀信心向前看。一泪一笑,总括全诗,字挟风霜,声振金石。

  (马君骅)

  古离别

  古离别

  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写文艺作品的人,大抵都懂得一种环境衬托的手法:同样是一庭花月;在欢乐的时候,它们似乎要为人起舞;而当悲愁之际,它们又好象替人垂泪了。韦庄这首《古离别》,跳出了这种常见的比拟,用优美动人的景色来反衬离愁别绪,却又获得和谐统一的效果。

  晴烟漠漠,杨柳毵毵,日丽风和,一派美景。作者没有把和挚友离别时的春天故意写成一片黯淡,而是如实地写出它的浓丽,并且着意点染杨柳的风姿,从而暗暗透出了在这个时候分别的难堪之情。第二句转入“不那离情酒半酣”,一下子构成一种强烈的反跌,使满眼春光都好象黯然失色,有春色越浓所牵起的离情别绪就越强烈的感觉。“酒半酣”三字也下得好,不但带出离筵别宴的情景,让人看出在柳荫之下置酒送行的场面,并且巧妙地写出人物此时的内心感情。因为假如酒还没有喝,离别者的理智还可以把感情勉强抑制,如果喝得太多,感情又会完全控制不住;只有酒到半酣的时候,别情的无可奈何才能给人以深切的体味。“酒半酣”之于“不那”,起着深化人物感情的作用。

  三、四两句再进一层。此地明媚春光,已使人如此不奈离情,那么此去江南,江南春色更浓,更要使远行人断肠了。所以临别时,送行者用马鞭向南方指点着,饶有深意地说出“断肠春色在江南”的话。

  常建《送宇文六》诗说:“花映垂杨汉水清,微风林里一枝轻。即今江北还如此,愁杀江南离别情。”李嘉祐《夜宴南陵留别》诗也说:“雪满庭前月色闲,主人留客未能还。预愁明日相思处,匹马千山与万山。”结尾都是深一层的写法。前代文艺评论家称之为“厚”,也就是有深度。“厚”,就能够更加饱满地完成诗的主题。

  这首诗色调鲜明,音节谐美,浅而不露,淡而有韵,予人以一种清新的美感。淡淡的晴烟,青青的杨柳,衬托着道旁的离筵别酒,仿佛一幅诗意盎然的设色山水。诗中人临别时扬鞭指点的动作,又使这幅画图显得栩栩如生。读着它,人们很容易联想起宋元画家所画的小品,风格和情致都相当接近。

  (刘逸生)

  题菊花

  题菊花

  黄巢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唐末诗人林宽有这样两句诗:“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古往今来,确有不少能“解诗”的英雄,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自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一出,菊花就和孤标傲世的高士、隐者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成了封建文人孤高绝俗精神的一种象征。黄巢的菊花诗,却完全脱出了同类作品的窠臼,表现出全新的思想境界和艺术风格。

  第一句写满院菊花在飒飒秋风中开放。“西风”点明节令,逗起下句:“满院”极言其多。说“栽”而不说“开”,是避免与末句重韵,同时“栽”字本身也给人一种挺立劲拔之感。写菊花迎风霜开放,以显示其劲节,这在文人的咏菊诗中也不难见到;但“满院栽”却显然不同于文人诗中菊花的形象。无论是表现“孤标傲世”之情,“孤高绝俗”之态或“孤孑无伴”之感,往往脱离不了一个“孤”字。黄巢的诗独说“满院栽”,是因为在他心目中,这菊花是劳苦大众的象征,与“孤”字无缘。

  菊花迎风霜开放,固然显出它的劲节,但时值寒秋,“蕊寒香冷蝶难来”,却是极大的憾事。在飒飒秋风中,菊花似乎带着寒意,散发着幽冷细微的芳香,不象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开放的百花,浓香竞发,因此蝴蝶也就难得飞来采掇菊花的幽芳了。在旧文人的笔下,这个事实通常总是引起两种感情:孤芳自赏与孤孑不偶。作者的感情有别于此。在他看来,“蕊寒香冷”是因为菊花开放在寒冷的季节,他自不免为菊花的开不逢时而惋惜、而不平。

  三、四两句正是上述感情的自然发展,揭示环境的寒冷和菊花命运的不公平。作者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作了“青帝”(司春之神),就要让菊花和桃花一起在春天开放。这一充满强烈浪漫主义激情的想象,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宏伟抱负。统观全诗,寓意是比较明显的。诗中的菊花,是当时社会上千千万万处于底层的人民的化身。作者既赞赏他们迎风霜而开放的顽强生命力,又深深为他们所处的环境、所遭的命运而愤激不平,立志要彻底加以改变。所谓“为青帝”,不妨看作建立农民革命政权的形象化表述。作者想象,到了那一天,广大劳苦大众就都能生活在温暖的春天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还体现了农民朴素的平等观念。因为在作者看来,菊花和桃花同为百花之一,理应享受同样的待遇,菊花独处寒秋,蕊寒香冷,实在是天公极大的不公。因此他决心要让菊花同桃花一样享受春天的温暖。不妨认为,这是诗化了的农民平等思想。

  这里还有一个靠谁来改变命运的问题。是祈求天公的同情与怜悯,还是“我为青帝”,取而代之?其间存在着做命运的奴隶和做命运的主人的区别。诗的作者说:“我为青帝”,这豪迈的语言,正体现了农民阶级领袖人物推翻旧政权的决心和信心。而这一点,也正是一切封建文人所不能超越的铁门槛。

  这首诗所抒写的思想感情是非常豪壮的,它使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文人学士表达自己胸襟抱负的各种豪言壮语都相形失色。但它并不流于粗豪,仍不失含蕴。这是因为诗中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而比兴本身又融合着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与理解的缘故。

  (刘学锴)

  菊花

  菊花

  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的题目,《全唐诗》作“不第后赋菊”,大概是根据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引《清暇录》关于此诗的记载。但《清暇录》只说此诗是黄巢落第后所作,题为“菊花”。

  重阳节有赏菊的风俗,相沿既久,这一天也无形中成了菊花节。这首菊花诗,其实并非泛咏菊花,而是遥庆菊花节。因此一开头就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意即等到菊花节那一天。不说“九月九”而说“九月八”,是为了与“杀”、“甲”叶韵。这首诗押入声韵,作者要借此造成一种斩截、激越、凌厉的声情气势。“待到”二字,似脱口而出,其实分量很重。因为作者要“待”的那一天,是天翻地覆、扭转乾坤之日,因而这“待”是充满热情的期待,是热烈的向往。而这一天,又绝非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而是如同春去秋来,时序更迁那样,一定会到来的,因此,语调轻松,跳脱,充满信心。

  “待到”那一天又怎样呢?照一般人的想象,无非是菊花盛开,清香袭人。作者却接以石破天惊的奇句──“我花开后百花杀”。菊花开时,百花都已凋零,这本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这里特意将菊花之“开”与百花之“杀”(凋零)并列在一起,构成鲜明的对照,以显示其间的必然联系。作者亲切地称菊花为“我花”,显然是把它作为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象征,那么,与之相对立的“百花”自然是喻指反动腐朽的封建统治集团了。这一句斩钉截铁,形象地显示了农民革命领袖果决坚定的精神风貌。

  三、四句承“我花开”,极写菊花盛开的壮丽情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整个长安城,都开满了带着黄金盔甲的菊花。它们散发出的阵阵浓郁香气,直冲云天,浸透全城。这是菊花的天下,菊花的王国,也是菊花的盛大节日。想象的奇特,设喻的新颖,辞采的壮伟,意境的瑰丽,都可谓前无古人。菊花,在封建文人笔下,最多不过把它作为劲节之士的化身,赞美其傲霜的品格;这里却赋予它农民起义军战士的战斗风貌与性格,把黄色的花瓣设想成战士的盔甲,使它从幽人高士之花成为最新最美的农民革命战士之花。正因为这样,作者笔下的菊花也就一变过去那种幽独淡雅的静态美,显现出一种豪迈粗犷、充满战斗气息的动态美。它既非“孤标”,也不止“丛菊”,而是花开满城,占尽秋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战斗芳香,所以用“香阵”来形容。“冲”、“透”二字,分别写出其气势之盛与浸染之深,生动地展示出农民起义军攻占长安,主宰一切的胜利前景。

  黄巢的两首菊花诗,无论意境、形象、语言、手法都使人一新耳目。艺术想象和联想是要受到作者世界观和生活实践的制约的。没有黄巢那样的革命抱负、战斗性格,就不可能有“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奇语和“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样的奇想。把菊花和带甲的战士联结在一起,赋予它一种战斗的美,这只能来自战斗的生活实践。“自古英雄尽解诗”,也许正应从这个根本点上去理解吧。

  (刘学锴)

  续韦蟾句

  续韦蟾句

  武昌妓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韦蟾是晚唐诗人,大中年间登进士第,官至尚书左丞。有一次他察访鄂州(武昌),离去时当地官员为他设宴饯行。席间韦蟾用笺书写《文选》中“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宋玉《九辩》)二句集成的联语,请座上宾僚续成完诗。一位歌妓见笺应声口占二句,首先续成,满座无不叫绝。按这首诗的本事,正确的拟题应是“续韦蟾集《文选》句”(今题是后人所加)。

  《唐诗别裁》称此诗道:“上二句集得好,下二句续得好。”这两句话也评得好,只不过囫囵一些,值得进一步赏析。先说“集得好”。

  熟读古典的人,触景生情时,往往会有古诗人名句来到心间,如同己出,此外再难找到更为理想的诗句来取代。但将不同出处的诗句,集成新作,很难浑成佳妙。韦蟾二句“集得好”,首先在于他取用自然,于当筵情事极切合。祖饯的宾僚那样重情,而将离者亦复依依不舍,都由这两个名句很好地表达出来。其次,是取用中有创新。集句为联语一般取自近体诗,但诗人却远从楚辞借来两句。这两句原来并不整齐。“悲莫悲兮生别离”本非严格意义的七言句,因为“兮”字是句中语气词,很虚,用作七言则将虚字坐实。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共八字,集者随手删却一字,便成标准的七言诗句。这种“配套”法,不拘守现成,已含化用意味。再者,这两个古老的诗句一经拾掇,不但语气联贯,连平仄也大致协调(单论二四六字,上句为“仄平仄”,下句为“平仄平”)。既存古意,又居然新声,可谓语自天成,妙手偶得。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这是送行者的语气,自当由祖筵者来续之。但这二句出自屈宋大手笔,集在一起又是那样浑成;而送别情意,俱尽言中,续诗弄不好就成狗尾续貂。这里著不得任何才力,得全凭一点灵犀,所以一个慧心的歌女比十个饱学的文士更中用。

  这就轮到讲“续得好”。歌妓续诗的好处也首先表现在不刻意:集句抒当筵之情,续诗则咏目前之景。但集句是“赋”,续诗却出以“兴”语。“诗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诗镜总论》),“善诗者就景中写意”(《昭昧詹言》)。由于集句已具送别之情意,语似尽露。采用兴法以景结情,恰好是一种补救,使意与境珠完璧合。“武昌”、“新柳”、“杨花”,不仅点明时间、地点、环境,而且渲染气氛,使读者即景体味当筵者的心情。这就使不尽之意,复见于言外。其次,它好在景象优美,句意深婉。以杨柳写离情,诗中通例;而“杨花扑面飞”,境界却独到,简直把景写活了。一向脍炙人口的宋词名句“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晏殊《踏莎行》)即脱胎于此。“新栽柳”尚飞花扑人,情意依依,座中故人又岂能无动于衷!同时杨花乱飞也有春归之意,“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难堪是加倍的。“(君)不见”、“无限”等字,对于加强唱叹之情,亦有点染之功。七绝短章,特重风神,这首诗在这方面表现得颇为突出。

  (周啸天)

  伤田家

  伤田家

  聂夷中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唐末广大农村破产,农民遭受的剥削更加惨重,至于颠沛流离,无以生存。在这样的严酷背景上,产生了可与李绅《悯农》二首前后辉映的聂夷中《伤田家》。有人甚至将此诗与柳宗元《捕蛇者说》并论,以为“言简意足,可匹柳文”(《唐诗别裁集》)。

  开篇就揭露封建社会农村一种典型“怪”事:二月蚕种始生,五月秧苗始插,哪有丝卖?哪有谷粜(出卖粮食)?居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这乃是“卖青”──将尚未产出的农产品预先贱价抵押。正用血汗喂养、栽培的东西,是一年衣食,是心头肉呵,但被挖去了。两言卖“新”,令人悲酸。卖青是迫于生计,而首先是迫于赋敛。一本将“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四句与此诗合并,就透露出个中消息。这使人联想到民谣:“新禾不入箱,新麦不登场。殆及八九月,狗吠空垣墙。”(《高宗永淳中童谣》)明年衣食将何如,已在不言之中。紧接二句用一个形象比喻:“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它通俗、平易、恰切。“眼前疮”固然比喻眼前急难,“心头肉”固然比喻丝谷等农家命根,但这比喻所取得的惊人效果决非“顾得眼前顾不了将来”的概念化表述能及万一。“挖肉补疮”,这是何等惨痛的形象!唯其能入骨三分地揭示那血淋淋的现实,叫人一读就铭刻在心,永志不忘。诚然,挖肉补疮,自古未闻,但如此写来最能尽情,既深刻又典型,因而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我愿君王心”以下是诗人陈情,表达改良现实的愿望,颇合新乐府倡导者提出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白居易《寄唐生》)的精神。这里寄希望于君主开明固然有其历史局限性,但作者用意主要是讽刺与谲谏。“我愿君王心,化为光明烛”,即委婉指出当时君王之心还不是“光明烛”;望其“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即客观反映其一向只代表豪富的利益而不恤民病,不满之意见于言外,妙在运用反笔揭示皇帝昏聩,世道不公。“绮罗筵”与“逃亡屋”构成鲜明对比,反映出两极分化的尖锐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增强了批判性。它形象地暗示出农家卖青破产的原因,又由“逃亡”二字点出其结果必然是:“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呼号而转徙,饥渴而顿踣”,“非死而徙尔”(《捕蛇者说》),充满作者对田家的同情,可谓“言简意足”。

  胡震亨论唐诗,认为聂夷中等人“洗剥到极净极省,不觉自成一体”,而“夷中诗尤关教化”(《唐音癸签》),从此诗即可看出。其所以如此,与语言的朴素凝炼同取材造境的典型都是分不开的。

  (周啸天)

  退居漫题七首(其一、其三)

  退居漫题七首(其一、其三)

  司空图

  其一

  花缺伤难缀,莺喧奈细听。

  惜春春已晚,珍重草青青。

  其三

  燕语曾来客,花催欲别人。

  莫愁春已过,看着又新春。

  这两首五绝是司空图《退居漫题七首》中的第一、三两首。诗题既名曰“退居”,当然是指归隐后的作品。司空图曾亲身经历黄巢农民起义的动乱,目睹农民军占领长安,深感唐王朝国势衰危,于是跑到家乡中条山王官谷,过起“身外都无事,山中久避喧”那种表面闲散而内心并不平静的林泉生活。这两首诗都表达了诗人对唐王朝春光迟暮的感伤,但忧虑和孤寂中并不使人感到消沉。

  先看第一首。前两句对仗极其工稳。抒写伤春,不是笼统点明惆怅的情怀,也不是泛泛描绘春意阑珊,而是先从表现春光已晚的典型景色着笔:一是花,二是莺。落红满地,花瓣残缺,这固然是春光消逝的象征。然而诗人偏偏把“花缺”的客观图景,和有感于“花缺”的心情融合起来,从而深化一层,表明目击了这一幅图景的诗人,所感到的实已无法将残花重新弥补的悲伤。与此类似,黄莺巧啭中透露出哀怨萧瑟的声音,往往成为历来诗人抒写抑郁特别是春怨的标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金昌绪《春怨》):“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李商隐《流莺》)。司空图在这里却别开蹊径:既不象金昌绪用怨愤之情抱怨它啼叫时惊人好梦,更不象李商隐因为怕引起自己伤春的情绪而不忍去聆听。相反地,因为自己退居深谷,长期度着“疏钟泛泬寥”的岁月,心境寂寞孤独之极,所以喧闹的莺声反而使他感到亲切,并且不自禁地侧耳谛听。而参差巧啭的莺声又恰似吐露着“花缺伤难缀”的愁情,这更引起诗人的共鸣,而把黄莺引为寂寞生活中的同调了。“奈细听”相当于“耐细听”。它表示三层意思:乐意听;别有会心地去听;听后深切领会到彼此同感的伤春之情。因此这“惜春”之“春”,就不仅仅指王官谷大自然的春天,也是自伤诗人自己韶华已去的春天,同时还暗喻着唐王朝繁华事散的春天,涵蕴相当丰富。

  “花缺”句以沉着见长,是深稳之笔。“莺喧”句以委婉见长,是渟蓄之笔。尽管二者各有不同,但这两种各具审美特征的暮春景物──作为图画美的残花和作为音乐美的莺啼,却都统一到诗人伤春之感的浑然天成的意境之中,画龙点睛地表达他为“家山牢落”而百感丛生的深切感受。

  也许因为头两句情绪太伤感了吧,后两句作一转折,诗情稍稍振起,仿佛诗人于无可奈何中的自遣、自慰和自励。“惜春春已晚”总结了以上残花和啼莺的情境,表示春天行将别去,虽欲“惜春”,势已无从。但是,诗人并没有就此凄然欲绝。无可奈何花落去,尚有野草色青青。要珍重啊!这一结句,是突破重重失望萌发的希望,使全诗的意境突然增添了亮色,表明诗人身处乱世、仍能自葆高洁的情怀。后来朱全忠的部下柳璨一度矫诏要他入朝参预政事,他有意装成年老昏愦,误堕朝笏,终获诏许还山,不为裹胁。诗的情调是感伤的,但其风骨却是挺拔的。诗人因不得已而无所作为,但却又有点不甘于无所作为。

  后一首写的还是春暮之感。开头两句也是对仗,不过描写手法却别具一格。第一首前两句对仗一暗一明交相辉映,后一首却是利用两度时间来互为对衬。春燕归来,梁上作栖,呢喃细语,转眼都成往事。你看,“曾”字用得多么传神!烂漫春光,一阵阵催着百花开放,然而,这正是催着百花与春光同逝,终于与赏花人作别。花开是催,花谢是催。暮春催走了残花,而花谢则更带去春光。这里的“欲别”是说花正在被催走,亦即欲别而未别之时。这该是多么使人难堪啊!一边是回忆曾经带来过春天的燕子,一边却又悬想着即将来临的与春天的别离。这样一种时间的互衬,把春光渲染得来去匆匆,使人深感惋惜与忧虑。

  同前一首一样,这里“莫愁”一折,也有着峰回路转、洒落挺拔的情趣,使人看到希望和信心。“莫愁春已过,看着又新春”,这可以说是司空图诗论中“生气远出,不着死灰”(《诗品》)的实例。

  这两首小诗始终无颓萎之气,能使读者翛然远瞩,寄希望于前程,为迎接新的春天而更相信青春必能永葆。从司空图的大部分诗歌看来,他的情调往往倾向于消沉和抑郁,但也有一部分作品表现为“不堪寂寞对衰翁”的磊落之气;而这两首诗恰可以说是两种心情交织而亮色较为显著的典型。表面看来,这两首诗前后两部分的情调互不相同,然而从诗人感情变幻起伏的汇归来说,却又完全统一。惟其春暮,所以分外惜春,而惜春的根本目的却是期待“新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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