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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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澂皱了皱眉,想把这些八行书全都扔到字纸篓去,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桌上,他毕竟是聪明人,不能做得太绝。他把书札分了类,有些是不能不敷衍一些要紧的职位,得找个机会安插,另一些可以随便安排个低微的差使就行了。最后一封是刘鹗的自荐书,这个人没有到开封来,是投书探路的,语气中似乎还有几份傲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不起刘鹗是谁了,但从信中提到刘鹗的先人刘成忠的名字,以及多少年前在开封城中的相见,恍惚回忆起了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想起了刘成忠跟前的两位少年,但不知刘鹗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个,信中提到‘先严谢世后,与家兄同住淮安。’那么刘鹗是成忠的小儿子,当时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居然写信向他自夸‘于治河略窥门径,愿尽棉薄,或可使顽钝不化之蛟龙俯首就擒。倘需趋走,敢效微躯。’云云,颇有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气概,不觉有些好笑。在他脑中刘鹗永远是一个胖墩墩憨厚的少年,也许手上还有在惠济河畔治河工地沾上的泥巴。可惜从信中的口气,刘鹗不是科举出身,现有的候补同知大概还是捐来的,怀着与刘成忠的故人之情,很想对刘鹗稍加援手。于是提笔在公文笺上写了核桃大的十几个字:‘大函备悉,望速来开封,不一。’交给了戈什哈明日专程前往淮安投递

  十八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铁云立大功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

  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不免焦躁起来。放下书本,踱出书房,恰见孩子们满脸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从后园奔了出来,见了父亲,突然惊惶地止住脚步,不知怎么才好。铁云喝道:‘怎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去捉蟋蟀!’大章道:‘老师放学了。’铁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头的汗,最小的大缙才四岁,脸上脏得黑一块白一块,不觉恼道:‘大章,你今年十五岁了,南门更楼东边的罗振玉叔叔这个年纪都入了学,做了秀才了,现在还常到我家来向大伯伯借书,钻研学问,你却这么贪玩,带了弟妹们瞎疯。你看,大缙弄得手上脸上尽是泥巴,你这个做大哥的,像话吗?以后不许你再捉蟋蟀,放了学,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书,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们喝道:‘还不快去洗脸洗手!’孩子们欢叫着奔回各个屋中去了

  铁云从夹弄里踱了出来,向着门房间喊道:‘李贵,跟我出去走走!’‘是!’李贵霍地立了起来,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俩刚欲举步,忽见大门外风驰电掣般奔突过来一匹栗色蒙古马,马上一名差官,向着门房喊道:‘这里可是地藏寺巷刘府?’李贵应道:‘不错,正是刘府。尊驾是哪儿来的?’差官翻身下马,说道:‘咱是开封河督衙门来的,刘鹗老爷在家吗?’铁云终于盼着了至关紧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我就是,是有吴大人的书札吗?’‘是,请刘老爷接信。’铁云恭敬地低头接过信,迫不及待地背转身拆信看了,不觉大喜,回头吩咐道:‘李贵,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铁云携了信,匆匆前往务本堂书斋,喊道:‘大哥,开封回信来了。’不提防在书房门槛上绊了一下,直向里边跌去,恰恰撞在闻声过来的大哥身上。孟熊忙扶住了,问道:‘是吴大人来信了?’‘是的,大哥,您看!’孟熊看了信,也高兴道:‘好极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枉老太爷教导你一场,今番可以用上了。赶紧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误不得。’铁云神情昂奋地说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干些成效来,不辜负往日老太爷和大哥的教导。’‘很好。’孟熊点头道,‘你我兄弟俩都不曾中举入仕,很使老太爷失望

  我已大半辈子过去了,心灰意懒,只能守着先人庐舍没没终身了。望你乘此机会,河工合龙之后,得个明保,从仕途上博个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灵,光耀门楣。’‘大哥。’铁云恳切地说道,‘老太爷谢世后,这个家全靠你撑持,千万别灰心

  兄弟此番若能得个保举,一定请求吴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报。’‘不,千万别这样!’从小淘气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动极了,慌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能有个出身就使我高兴了,千万别为我着想,我不能冒领你的功劳。’铁云忽然顽皮地一笑,说道:‘大哥就不让兄弟有个报答兄长的机会了吗?’然后跨出门槛说道,‘我还要进去禀报老太太哩,明天一早来向大哥辞行。’‘铁云!’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给你饯行!’眼看兄弟进内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觉喃喃道:‘究竟是手足之情啊!’铁云鲁莽地闯入内院上房,扬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开封吴大人回信来了。’牌局立刻停了下来,若英回眸一瞥,俏丽的目光迅速放出灿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必是吴大人那边有好消息来了。老太太几乎忘记了铁云写信的事,愕然问道:‘哪一个吴大人?’‘就是河道总督吴大人。’若英解释道

  铁云道:‘老太太,吴大人来信要我尽快动身到开封帮助治河,郑州决口还不曾合龙哩。’‘阿弥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素琴喜道:‘铁云一肚子学问不曾遇到识主,这一次大概可以拨云雾而见天日了。’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帮着二老爷收拾行装吧,让夏鹃代你。’铁云夫妇回到卧房,若英抿嘴笑道:‘你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开封,大概可以交好运了。’铁云道:‘不错,相信凭我的才学,必能使吴公刮目相看。千里马未遇伯乐,与凡马无异。侥幸遇到伯乐,才能从负重拉车的苦力贱役中解脱出来,扬尾奋蹄,绝尘而驰,显出与凡马天殊地绝。哈哈,我刘鹗也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府中上下喜气洋洋,连李贵也逢人便说:‘二老爷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贵也是七品官了。’家人都围着李贵取笑道:‘见了七品官得称大老爷,恭喜李大老爷官运亨通,今天应该请我们吃一顿吧!’李贵喜充好汉,爽快地说道:‘请客就请客,做官的是该请客!’于是掏出一百个钱,差小听差买了一壶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发芽豆、茶叶蛋之类,请了同事们在门房间大嚼了一顿

  铁云又命李贵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差官作盘缠,让他先回开封复命。铁云雇了一辆马车,怀着一家人的热切期望,与李贵动身前往开封

  远离开封十一载,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穷索,户户绝人,不闻鸡啼犬吠,只见大群灾民肩挑手提,携儿扶老,向黄泛区以外逃荒,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毙,惨不忍睹。‘天啊!’铁云凄然想道:‘时光停滞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动分毫!’进了北门,来到河督衙门,命李贵递上手本,求见河台大人,门公打量了一下铁云,和气地说道:‘大人到坝上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自有张老爷接待,请随我进内。’张老爷便是文巡捕张仲达,大凡督抚大臣身边都有这样的心腹,起着副官长的作用

  铁云被引进了花厅,果然不一会张仲达出来相见,说道:‘阁下来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坝上督察河工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待回衙后再禀见吧。’铁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坝上看看,也好向大人进言。’仲达笑道:‘阁下竟是个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坝上吧,大人若是先回来,我会和他说的。’说罢,吩咐听差引铁云在东跨院住下,李贵也已开发了车钱,将行李卸了进来。一日三餐,自有厨房到时开饭,倒也不用操心

  铁云性急,次日天刚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马车出北门来到郑州十堡东坝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河工上的官员吏役民夫,运料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将条石、砖块、高粱秆、柳枝等材料运上大堤。铁云仰面看那黄河堤坝,巍巍峨峨如小山般连绵兀立,竟有四层楼高。他与李贵上了大堤,堤身宽约三十余丈,搭了许多施工帐篷,堆了无数材料,铁云遥见西首决口处莽莽荡荡,无边无涯,上接于天,下临无地

  啊,昔日的黄河大堤,今日堤溃土崩,成了四里宽的黄河新道,——须知山东境内许多地段的黄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这么宽。河水奔腾撞击残存的东堤,浪花四溅,随风飘荡,一股股凉意劲拂铁云脸面,脚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颤呻吟,危危乎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铁云步向决口处,忽觉嗡嗡一线微声,回肠荡气,若有若无,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脑际。又走了几步,此声似又不在体内,而在耳畔萦绕,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鸣,却寻不着声从何来。继续从人丛中疾步上前,方觉天籁之声滚滚自西而来,初则隆隆,继而轰轰,如电鞭雷车从天路上咆哮着訇訇而来,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所向无前。再向前临近决口,则闻轰轰声中又夹着河水砰击澎湃之声,只见黄河之水犹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黄河水忽然被瓶颈似四里宽的决口约束住了,奔放不羁的河水争相奔践,从瓶口冲突出来,互斗起千层浪涛,掀起汹涌骇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侧一泻而下,泛滥了千里中原。铁云只从书本上和老太爷口传中学到些治河学问,今日方才目睹黄河决口的凶险之象,一时间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一阵狂风吹得铁云踉跄了两步,李贵急忙抓住他道:‘老爷,往回走吧,这儿危险!’决口附近人群拥挤,有河道厅官员驻守在那里,以防不测。有人向铁云吆喝:‘危险!闲人走开!’铁云与李贵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却见原有渺阔的河床中央只淌着涓涓细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滩静静地躺在大堤下,一条黄犬在河滩上晒太阳。河滩与大堤之间的险工地段,原来有防护河水冲刷提身的建筑,包括护堤的条石堤坝,还有一种用梢桩砖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坝,以及丁字坝外,用高粱秆、柳枝、紫草、土料捆结成的‘埽工’。它们的作用,一则保护堤身,二则约束汹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冲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远离堤岸,从中央河道向下游奔腾而去,这就是‘建坝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来行之有效的治河办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现在都已无形无踪了,只有一些民工在运石下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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