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颜氏家训12
加入书架 A- A+
点击下载App,搜索"百家姓、颜氏家训、朱子家训、三字经",免费读到尾

  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①:诏命策檄②,生于《书》者

  也;序述论议③,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④,生于

  《诗》者也;祭祀哀诔⑤,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⑥,

  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⑦,敷显仁义,发

  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

  入其滋味⑧,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⑨。然而自古

  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⑩;宋玉体貌

  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

  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

  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

  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

  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

  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

  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

  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斃;阮籍

  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

  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

  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

  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

  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

  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

  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

  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

  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

  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

  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

  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

  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

  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

  以众矣,江南号为讠令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

  可笑诗赋,讠兆撆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

  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

  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

  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

  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

  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

  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

  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

  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

  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

  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

  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

  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

  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

  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

  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

  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

  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

  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

  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

  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

  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数,解阴阳,故

  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

  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

  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

  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

  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

  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

  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

  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

  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本弃末,率多浮艳。辞与理

  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

  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

  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

  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

  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

  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

  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

  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

  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

  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

  《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

  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

  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

  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

  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燕,辞

  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

  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

  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出。破镜

  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

  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世父以事君

  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

  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

  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

  《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

  比,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

  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

  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

  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

  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

  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

  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

  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

  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

  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

  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

  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

  妇于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

  《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龙飞。”孙楚《王骠骑诔》云:

  “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

  《姊诔》云:“伣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

  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洩洩。”不可

  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

  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

  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

  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

  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

  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

  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

  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唯鸟雉鸣。”又曰:“雉鸣

  求其牡。”毛《传》亦曰:“唯鸟,雌雉声。”又云:“雉之

  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

  潘岳赋曰:“雉唯鸟唯鸟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

  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

  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

  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

  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

  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

  但一敖骨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

  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

  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

  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

  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

  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

  烈以锒铛钅巢。”锒铛,大钅巢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

  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钅巢三公脚,刀撞仆

  射头。”为俗所误。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

  “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

  书。”肖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

  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

  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

  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

  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

  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

  《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

  此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

  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

  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

  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

  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

  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忄畫忄畫不道

  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

  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

  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江

  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

  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

  为冠绝。

点击下载App,搜索"百家姓、颜氏家训、朱子家训、三字经",免费读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