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徐无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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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①,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②!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③,长好恶④,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⑤,学好恶⑥,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⑦。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⑧,执饱而止⑨,是狸德也⑩;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可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其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欲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骖乘,张若、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子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人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歎,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雍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钧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释】

  ①徐无鬼:隐士。女商:魏武侯的宠臣。

  ②病:困苦。

  ③盈者欲:追求嗜欲的满足。

  ④长:增加。

  ⑤黜(chù):减损,抑制。

  ⑥掔(qiān):通牵,引申为排除。

  ⑦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⑨执饱而止:吃饱就满足了。

  ⑩狸德:狐狸的习性,指贪食。

  视日:凝视太阳,比喻看得高远。

  若亡其一:好象忘了自己。

  国马:一国之好马。

  成材:天生的无须训练的性能。

  卹:亡。

  超轶(yì):超越。

  踉位其空:长久住在旷野。

  跫(qióng)然:脚步声。

  謦欬(qīngkài):本指咳嗽,引申为言谈。

  厌:饱食。

  宾:通摈,弃。

  干:求。酒肉之味:指官禄。

  神:心神。自许:自得。

  形:形势。造:导致。

  伐:夸耀。

  盛:陈列。鹤列:军阵名,借指军队。丽谯(qiáo):城楼。

  徒:步兵。骥:骑兵。锱坛:宫名。

  大隗(wěi):大道,一说是古时候的圣人。具茨:山名,在今河南省境内。

  方明:虚拟的人名。

  昌(yù):虚拟的人名。骖乘:随车侍卫。

  张若、(xí):朋:虚拟的人名。前马:向导。

  昆阍、滑稽:虚拟的人名。后车:车后随从。

  瞀(mào):眼花。

  天师:天道之师。

  序:层次,逻辑性。

  察士:以名家见长的人。凌谇(suī):言辞尖锐。

  囿:局限,束缚。

  招世之士:以呼民救世为己任的人。兴朝:使朝政振兴。

  中民:理民,统治人民。荣官:以官爵为显荣。

  筋力之士:大力士,壮士。矜难:以能解救危难而自豪。

  奋患:奋身除患。

  枯槁之士:隐士。宿名:保持自己的名声。

  广治:扩充统治的地盘。

  敬客:注重仪容。

  贵际:重视交际。

  草莱之事:开荒耕种。

  市井之事:指买卖、经商。

  旦暮之业:日常的工作。

  壮:气壮,自豪。

  尤:出众。

  势物之徒:追求权利的人。

  顺比于岁:投合于一时。

  不物于易:不为外物所牵累。

  形性:身心。

  不反:执迷不悟。

  前期:预定目标。

  公是:公认的是非标准,公理。

  杨:杨朱。秉:公孙龙的字。

  鲁遽:周初人,事迹不详。

  废:置,放。

  无当:不合。

  相拂以辞:用语言相反驳。

  蹢(zhí):投。

  阍:守门人。

  钘(xíng):乐器,形状像钟。

  唐:失。

  遗类:违反常理。

  岑(cén):岸。造于怨:结怨。

  病矣:病危了。

  大病:死。

  属国:委任国政。

  鲍叔牙:齐国贤臣。

  不己若者:不如自己的。

  钩:曲,违背。

  上忘:在上不自高自大。下畔:对下亲善。

  不闻:不干预。

  不见:不细察。

  郢(yǐnɡ):楚国国都。垩(è):石灰。

  匠石:工匠名。斫(zhuó):削。

  运:挥动。斤:斧。

  听:任意。

  尽垩:把石灰全削净。

  不失容:脸不变色。

  质:对手。⑧夫子:指惠子。

  深蓁(zhēn):荆赖丛。

  攫(jué):搏。(zǎo):抓。

  尤:出类拔萃。

  田和:齐太公之名。

  我必先之:我名声在先。

  卖之:出卖名声。

  鬻(yù):贩卖。

  日远:一天天地远离。

  觞(shānɡ):本为牛角杯,此借为酒,用酒招待。

  孙叔敖:楚庄王时的执政卿,当时孔子还没有出世,两个人不可能聚会,这里所讲的是寓言,并非史实。

  不言之言:无言的言论,指关于道的理论。

  弄丸:玩球。

  甘寝:安寝。

  愿有喙三尺:希望有像3尺长的鸟嘴那样的嘴巴。

  凶:危险。

  谥(shì):古代君王和贵族死后,根据他的一生作为评定一个封号,称为谥号。

  摩:灭。

  子綦:即上文的南伯子綦。

  陈:列队。

  九方歅(yīn):相传是秦穆公时人,善看相。

  梱(kǔn):子綦子名。

  瞿然:惊喜的样子。

  索然:流泪的样子。

  是极:这般境地。

  牂(zāng):母羊。奥:房子里的西南角。

  宎(yāo):房子里的东北角。

  乘天地之诚:顺天地之自然。

  宜:合。

  今也然:现在却。

  几:大概。

  当渠公之街:替渠公管街道。

  畜畜然:不断追求的样子。

  捐:抛弃。

  禽贪者器:贪求者的工具。

  断制:独裁。

  一(piē):一刀切。

  贼:害。

  外乎贤者:无心做贤人的人。

  暖姝(shū):沾沾自喜的样子。

  濡(rú)需:偷安一时的样子。

  卷娄:劳形自苦。

  奎:两腿之间。蹏:即蹄字。曲隈:深曲处,这里指猪身上的隐蔽皱折处。

  童土:不长草木之地。

  众至:来归附的人多。

  炀(yáng)和:温和,不冷不热。

  堇(jǐn):药名,又叫紫堇。

  鸡(yōng):鸡头草。

  豕零:猪苓。

  帝:主要,贵重。

  句(gōu)践:春秋时越国国君。会稽(kuàijī):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一带。

  种:即文种,为越王句践的谋臣,辅佐句践灭吴,后被句践所杀。

  适:适用。

  节:度,分寸。

  解:割断。

  相与守河:同时对着河水吹晒。

  审:宁静。

  殉:追逐。

  府:心脏。

  不给改:不及改。

  兹萃:增长愈多。

  缘:由。功:功夫。

  果:有成效。

  问:探求。

  蹍(niǎn):踩。

  大一:绝对的同一。

  大阴:极端的宁静。

  大目:大道的观点。

  大均:绝对平均。

  大方:大道的度量。

  大信:真实之理。

  大定:绝对的安定。

  缘:顺。

  体:体现。

  稽:稽核。

  持:守。

  尽有天:万物都有自然。

  循:遵循。

  冥:幽昧。

  彼:指道。

  崖:通涯,边际。

  颉(xié)滑:错综复杂。

  代:变换。

  搉摧(què):粗略法度,大体轮廓。

  阖(hé):通盍,何。

  【译文】

  徐无鬼由女商推荐去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辛苦啊!山林的生活困苦不堪,所以你才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应该慰问你,你怎么却慰问我!你要追求嗜欲的满足,增加好恶之情,心性就受伤害;如果你要抑制嗜欲,弃除好恶,耳目就会无法忍受。我正要慰问你,你怎么却慰问我!”武侯若有所失而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给你说说我的相狗术。下狗,吃饱了就心满意足,这是狐狸的习性;中等狗,看得高远;上等狗,好像忘了自身的存在。我的相狗术不如我的相马术。我相中的马,齿直如绳,项曲如钩,头方如矩,目圆如规。这是一国之好马,可是比不上全天下之好马。天下之好马天生优质,若亡若失,好像忘了自身存在。像这样的马,跑起来飞快,顷刻就无影无踪了。”武侯听了非常高兴,哈哈大笑。

  徐无鬼出来,女商说:“先生是怎么让君王高兴的?我取悦于君王的方法是,横讲《诗》、《书》、《礼》、《乐》,纵讲《金板》、《六》,所干的成功人事不计其数,而君王从未开口笑过。现在先生是怎样取悦于君王的,使君王高兴成这个样子?”

  徐无鬼说:“我只是给他讲了讲我的相狗术和相马术。”

  女商说:“是这样吗?”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国那些被流放的人吗?离开国都几天,见了自己所认识的人就高兴;离开国都几十天,见了曾经在国都见过的人就高兴;离开一年,见了似乎认识的人就高兴。不就是与人离别愈久,思念之情愈深吗?那些逃到荒凉之地的人,周围野草丛生,连老鼠出没的路径都堵塞了,长久住在旷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很高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旁边谈笑呢!已经很久没有人用真人之言在君主身旁谈说了啊!”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里,食野果,吃野菜,躲避寡人已经很久了!现在老了吧?是想求官禄吗?果真这样那就是寡人和国家的福气了!”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从未敢想谋求官禄,我是来慰问你的。”

  武侯说:“为什么!如何慰问我?”

  徐无鬼说:“慰问你的心神和形体。”

  武侯说:“从何说起呢?”

  徐无鬼说:“天地对万物的养育是一视同仁的,身居高位的不可自以为尊贵,处于下层的也不必自以为低贱。你独为万乘之主,劳苦一国的人民,以供养你享受,心神却自感不舒服。心神喜欢平和而厌恶奸邪;奸邪导致生病,所以来慰问。你得病的原因是什么呢?”

  武侯说:“我想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民而为仁义停止战争,可以吗?”

  徐无鬼说:“不可以。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仁义而停止战争,是产生战争的根源。你从这里入手,恐怕不会成功。凡是建立美名的,都是凶器。你虽然实行仁义,但却近乎虚伪。一种情势必然会导致另一种情势,两种对立的情势形成后必然会各自夸耀,情势的进一步变化必然会引起战争。你也决不要陈重兵在城下,不要集结兵骑在宫前,不要藏有贪心,不要用智巧去胜人,不要用谋略去胜人,不要用战争去胜人。屠杀别国的人民,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奉养自己的私欲和心神,这种战争有什么好处?胜利究竟表现在哪里?你如不愿无为而想做些什么,那就修养内心的真诚,顺应自然而不兴事扰民。人民已经免除了死亡之灾,你哪里还需要有意去停止战争!”

  黄帝要去具茨山上拜见大隗,方明驾车,昌侍卫,张若、朋前导,昆阍、滑稽殿后。行至襄城的野外,这七个圣人都迷失了方向,无从问路。

  正好遇到一位牧马童子,于是向他问路:“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在什么地方吗?”回答说:“知道。”

  黄帝说:“小童真是奇异!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所在。请问如何治理天下。”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像这样就行了,又何必生事呢!我小时候自己遨游于天地四方,我当时有目眩症,有位长者教我说:‘你乘着太阳遨游于襄城的原野。’现在我的病稍有好转,我又遨游于天地四方之外。治理天下也像这样就行了。我又何必生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的确不是你的事。尽管如此,还是请你谈谈如何治理天下。”小童不答话。

  黄帝又问。小童说:“治理天下,和牧马没有什么两样!除掉害群之马就行了!”

  黄帝叩头拜谢,称他为天师而告退。

  智谋之士喜欢思虑多变,善辩之士喜欢言谈的逻辑有序,明察之士喜欢言辞尖锐,他们都被外在事物所束缚。

  呼民救世之士使朝政振兴,为官者以官爵为显荣,壮士以能解危而自豪,勇敢之士奋发除患,战士热哀于征战,山林隐士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节,以法治国的人热衷于扩大权力,礼教之士注重仪容,仁义之士重视交际。农夫没有耕作之事就心神不安,商贾没有买卖之事就不舒坦。普通人有日常工作就勤奋努力,工匠手艺高超就感到自豪。贪财的人不能积聚钱财就会忧虑,自吹自擂的人权小位卑时就自感悲哀。追求权利的人喜欢世事多变,遇到机会就有用武之地,不甘于默默无为。这些人都是投合一时,被外物所牵累。他们逐时俯仰,沉弱于外物,终生执迷不悟,可悲啊!

  庄子说:“射箭的人没有预定目标,随便射中哪里都算是中,这样称得土是善射的话,那么天下的人都可以称为羿,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没有公认的是非标准,各自以主观标准为标准,那么每个人都可以称为尧,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先生共五家,究竟谁对呢?或者像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我得到先生的道了!我能冬天烧鼎夏天造冰了。’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气召阳气,以阴气召阴气,而不是我所说的道。我给你演示一下我的道。’于是调整瑟弦,放一张在堂上,另放一张在室内,弹这把瑟的宫音另一把瑟的宫音应和,弹这把瑟的角音另一把瑟的角音应和,音律相同。如果调整一弦的调,与五音不合,再弹奏,二十五根弦全都起共鸣,音调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称得上是众音的君主。你也像这样吗?”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正在和我辩论,用言语相反驳,用名声相压制,而我并没有错,这该怎么说呢?”

  庄子说:“齐人把儿子放在宋国,让他像残废者一样做守门人,他有一个小钟包扎起来,惟恐破损,有人寻找丢失的儿子却不出门,这些都是违反常理的!楚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顶撞看门人,半夜里在无人之际又和船夫打斗,船还没有离岸却已经造成了仇怨。”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回过头来对跟随他的人说:“郢人在鼻尖上涂了如蝇翼一般薄薄一层石灰,让匠石替他削掉。匠石飞快地挥动斧子,漫不经心地劈削下去,削净了石灰而鼻子完好无损,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把匠石找来说:‘给我试试看。’匠石说:‘我过去能削。但是,我的对手早已死了。’自从先生死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谈论的对象了。”

  管仲得了病,齐桓公问他说:“您的病已经很重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吗?您一旦去世,我把国政托付给谁好呢?”

  管仲说:“您打算托付给谁?”

  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他为人廉洁,是一位善士;他对于不如他的人就不亲近;他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便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家,对上违背国君,对下违逆民意。他得罪国君不会长久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说:“实在不行的话,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在上不自高自大而对下亲善,他自愧不如黄帝而怜爱不如他的人。以德施人称为圣,以财施人称为贤。以贤能居高临下地待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能谦虚待人,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于国事不横加干预,对于家事不细察苛求。实在不行的话,隰朋可以。”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祢猴山。群猴看到人,惊慌失措地奔跑,逃入荆棘丛中。有一只狝猴,跳来跳去,向吴王显示它的灵巧。吴王射它,它敏捷地接住箭。吴王命随从急射,狝猴遂被射死。

  吴王回过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狝猴,夸耀它灵巧,它依仗敏捷傲视我,落了丧命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以骄横的态度待人啊!”颜不疑回去便拜董梧为师,改掉骄傲的毛病,抛弃奢侈而辞谢荣华,三年之后国人更称颂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起头来嘘气。颜成子走进来说:“先生是出类拔萃者。形体乃可以变成枯骨一般,心灵可以变成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隐居在山洞中。在那个时候,田禾一来看我,齐国的民众便再三地祝贺他。我必定先有名声,他才知道;我必定名声外扬,他才来找我。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呢?如果我名声不外扬,他怎么会来找我呢?唉!我悲哀那些丧失自己天性的人,我悲怜那些悲伤别人的人,我又悲怜人的自我迷失,我又悲伤那悲伤人的悲伤。随后一天天地远离那些可悲者,终于达到了寂莫无为的境界。

  孔子到楚国,楚王设酒宴请他,孙叔敖手持酒器站立着,市南宜僚接过酒祝祭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场合发表议论。”

  孔于说:“我听过无言的言论,还没有说过,就在这里讲一讲。市南宜僚因玩球而免除了卷入两家灾难的危险,孙叔敖高枕逍遥而使楚国偃兵息武。我没有那么多话可说。”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可称之为无为之道,孔子可称之可不言之辩,所以德是统属于道的。智力无法掌握的就不去说它,就是最好的。道所同一的,德无法与之相等;智力所不能掌握的,就不能辩举;像儒墨那样以名声相标榜是危险的。所以,大海不拒绝东流入海的水流,广大至极;圣人包容天地,恩泽广被天下,而名声不为人知。因此生前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不聚敛钱财,不树立名声,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会叫就是良狗,人不因为能说就是贤才,何况成就大业呢!成就大业不足以伟大,何况修养道德呢!最能体现大的,莫过于天地;天地体现了大,所以无须追求什么。最具有智慧的,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天性。无止境地反求于自己,遵循古之大道而永不停息,这就是大人纯正的品性。

  子綦有八个儿子,列队站在面前,叫来九方歅说:“为我儿子看看相,看谁有福?”

  九方歅说:“梱有福。”

  子綦惊喜地说:“会怎么样呢?”

  九方歅说:“梱将会与国君享受同样的饮食以至终身。”

  子綦黯然落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到这般境地?”

  九方默说:“与国君同食,恩泽被及三族,何况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却哭,这是拒绝福气。儿子有福,父亲却没有福。”

  于綦说:“歅,你怎么知道梱有福呢?你只知道酒肉入于鼻口,而不知道它的来历!我没有放牧而屋里却生出羊来,没有打猎而屋里却生出鹦鹑来,你对此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呢?我与我的儿子遨游,游于天地。我与他同乐于天,我与他求食于地。我与他不求事业,不图谋虑,不立怪异。我与他顺天地之自然而不使他受外物困扰,我与他循任自然而不使他被外事所牵制。现在却有了世俗的报答!凡有怪异的征兆,必有怪异的行为表现,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大概是天的惩罚!我因此而哭泣。”

  不久梱被派去出使燕国,途中被强盗掳获,强盗觉得身体健全不好卖掉,不如砍掉脚容易卖,于是将他的脚砍掉卖到齐国,正好替渠公看管街道,而终身食肉。

  缺遇见许由,问:“你要去哪里?”

  许由说:“逃避尧。”

  缺问:“为什么呢?”

  许由说:“尧不断追求仁义,我担心他被天下人嘲笑。后世岂不要人与人相残食了吗!民众不难笼络,爱他们就亲近,施利就来,称赞他们就努力,给他们所厌恶的就离散。爱和利出于仁义,抛弃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行为,不但虚伪,而且还会成为贪求者利用的工具。这是用一个人的独裁取利于天下,如同用一刀切。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们对天下的危害,只有无心做贤人的人才知道。”

  有沾沾自喜的,有偷安一时的,有劳形自苦的。

  所谓沾沾自喜的,只学一家之言,就洋洋得意,自以为饱学,实则一无所获。这就叫沾沾自喜。

  偷安一时的,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疏长之处,自以为是宽广的宫殿苑囿,寄岙于蹄边胯下和乳腹股脚之间,自以为是安居的好地方,没想到屠夫一旦举臂放草拿火把,自己与猪一同被烧焦。将进退都局限在像猪身上一样的狭隘范围内,这就是所谓的偷安一时。

  劳形自苦的,就像舜一样。羊肉不爱蚂蚁,但蚂蚁爱羊肉,这是因为羊肉有膻味的缘故。舜的行为有膻味,百姓喜欢他,所以三次迁移形成了都邑,到邓地时追随他的百姓已有十几万家。尧听说舜贤能,就把他从荒野提拔起来,说是希望得到他带来的恩泽。舜被从荒野提拔起来,年龄大了,智力衰退,却不能退居家中休息,这就是所谓的劳形自苦。

  因此,神人讨厌来归附的人多,人多就不可能都亲近,不亲近就会生祸害而有所不利。所以不过分亲近,不过分疏远,坚守天德而温和,以顺应天下,这就叫真人。对蚂蚁来说应该抛弃爱羊肉的心智,对鱼来说要得水适意,对羊来说要剔除吸引他物的意念。

  用眼睛看眼睛所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所能听见的,用心灵领会心灵所能领会的。如果这样,就会平直如绳,变化顺手自然。古时候的真人,以天道对待人事,不用人事去干预自然的天道。古时候的真人得失听其自然,以得为生,以失为死;以得为死,以失为生。

  譬如药材,像紫堇、桔梗、鸡头草、猎苓这些草药,急需的时候就贵重,贵贱无定,怎么能说得清呢!

  勾践仅剩下3000兵卒困守在会稽山上,只有文种能知道在败亡中图生存,也只有文种不知道自身的祸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有所适用,鹤的腿是有一定分寸的,如果截短就可悲。

  所以说,风吹过,河水就有损;太阳晒过,河水也有损。若是风和太阳同时对着河水吹晒,河水却未曾受损,这是由于靠着水源不断流入的缘故。所以,水守住了土就平静,影子守住了人就安宁,物守住了他物融合不离。

  所以,眼睛过于明察,耳朵过于灵敏,心神过分逐物,这样都是危险的。凡是才能都要费心神,这对于心脏来说是危险的,造成了危害就来不及挽救了。祸害迅速滋长而又多端,要回头就得经过下苦功,有成效就需要旷日持久。而人们却把目明、耳聪、才能之类视为自己的宝贝,岂不是太可悲了吗?所以,灭国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却不知道从这里寻找原因。

  脚所踩的地方不大,虽然不大,但要凭靠周围没有踩的地方才能走得远;人所知很少,虽然少,但要凭靠所不知的才会知道天所表现的自然之道。知绝对的同一,知极端的宁静,知大道的观点。知绝对的平均,知大道的度量,知真实之理,知绝对安定,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绝对的同一来贯通,极端的宁静来解化,大道的观点来明察,绝对的平均来顺随,大道的度量来体现,真实之理来稽核,绝对的安定来持守。

  万物之中有自然,循任之际有光明,幽冥之中有枢机,初始之际有彼端。在这种境地中,解悟了好像没有解悟一样,知道了好像不知道一样,不知道然后才能知道。追问它,不可以有边际,也不可以没有边际。错综复杂中有核心,古今不变,而不可以亏损,难道不可以说它有大体轮廓吗?为什么不探求它,而又疑惑呢!以不惑解惑,返归于不惑,这就是所崇高的大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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