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得色思财惊传噩耗以财易色细演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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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书,却是接着那第十三章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口会见贾端甫起的。当下,贾端甫就同着达怡轩进到房里,又同任天然彼此招呼。达怡轩道:“我前回见着电传阁抄,晓得端翁同年要到浙江,想来必要过此,颇为悬盼,何以到今儿才到?”贾端甫道:“因为回河南盘内人的灵柩,接家眷,所以耽搁久了。”达怡轩道:“嫂夫人几时故的?”贾端甫道:“前年冬天。”就把那别后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不过那两回书中他夫人、小姐的那些佳话,一字未提。他本来不晓得,不能怪他。

  达怡轩道:“原来端翁已断弦一年多,兄弟没有晓得,少礼,少礼!前次出来的时候,倒还会见令岳,也颇有老景,很为记念端翁,说是也有好几年不通信了。这回端翁倒没有回去转一转?”贾端甫道:“本想自己送内人的灵柩回家,因为在汉口又接到乔实帅的电报,催兄弟赶紧到省,说有多少事体等着兄弟去整顿。恐怕回家一转,耽搁的日子太久。所以,到镇江就打发了一个家人送了回去。”达怡轩道:“端翁这真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可敬,可敬!端翁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一时续弦不续?世兄想已成立,完姻没有?”贾端甫道:“兄弟是要想学敝老师厉中堂的样子,既不续弦,又不纳妾。小儿才十五岁,小女今年十八岁,都还没有结亲。”达怡轩心里想道:“他既未纳妾,他世兄又未姻,只有一个女儿,他做官又是向来断绝六亲的,断没有什么亲族妇女在他身边,怎么先头进来两个姑娘,打扮得都是一样,神气之间也没有主仆之别,难道那一个是妖怪变的不成?”心中甚是不解,却也不好问得。说着,那全似庄已经回来,走到达怡轩房里,彼此招呼。贾端甫知道他是位江西知府,就问道:“有位贵同寅,是兄弟从前同部的至好,不知到了江西没有?就是新放南昌遗缺府的郅幼稽。”达怡轩道:“前一个多月在这里,我们天天相聚,现在早已到了江西。”贾端甫道:“这是我在河南多耽搁了几日,耽误他了。他的世兄润卿中翰有封家信,还有一包丸药、一个布包,大约是些针线首饰之类。托我带到上海,说如果在此面交最好,否则交一位管通甫司马转寄。如今似翁既要回江西,顺便费心,很好,省得我再去找那位管司马。”全似庄道:“这是很便的事,管通甫也是常会的。”达怡轩道:“今儿我们在徐家花园公饯全似翁,通甫也是主人。端翁高兴,同去坐坐罢。”贾端甫道:“老同年相邀,何敢不到,但是共有几位主人?那几位还未见面,怎么好叨扰呢?”达怡轩道:“那没有什么要紧,都是我们天天聚的几个熟人。”贾端甫道:“似翁几时动身?”全似庄道:“今晚搭江宽去。”贾端甫道:“这么我先回我那边看看,顺便把郅幼稽的东西取出来交与似翁,免得吃了酒忘记。我也还要搭张信与他呢!”说着,就同到那边官房。全似庄也回到自己房里。

  他两人都是官房,紧隔壁。贾端甫写了一封信与郅幼稽,又写了一封信与范星圃,拿到全似庄房里,当面奉托道:“范廉访也是兄弟的换帖至好,这信也费心带交。”全似庄接了,收在文具箱内,上了锁,交代家人先发行李下船。达怡轩也就同了任天然过来相邀。达怡轩道:“天不早了,我们一齐到徐园再谈罢。”于是大家上了马车,到了徐家花园。

  不一时,王梦笙、毕韵花、江志游、冒谷民、曹大错、屠桂山、丁榄臣、袁子仁、沈叔谦、祝长康、管通甫、单凤城都陆续到来。曹大错同贾端甫是在河南会过的,余外都是初见,彼此招呼。贾端甫等主人齐了,向着各位道:“兄弟初到,尚未到各位那里奉拜,就被我们怡轩同年拉着过来叨扰,甚是不当。”大家都说:“这是难得请到的,不过太简亵些。”看看主客已齐,达怡轩道:“我们好先发局票罢。”就问贾端甫道:“端翁有存记的人没有?”贾端甫道:“我是平生不谈此调的。我看,我们还是清聚的好。我们官场的人多叫局,似乎不大便当。”达怡轩听了这话,实在有些动气,说道:“原来端翁同年近来做了贵人,把从前的脾气改了。我自从那年在南京六八子家双铃房里,扰了端翁的酒,一直没有复东。这回正想可以了此心愿,不想端翁现在竟是个道学君子!”这几句话,说得贾端甫那张黑脸不由得泛了红云,无言可答。全似庄忙接口道:“大约贾观察同兄弟的见解一样,有个彼一时此一时的道理在里头。”任天然道:“我看是各行其志,愿意叫的也不必迁就着不叫,不愿意叫的也不必勉强着叫,这也就合乎泰西自由之说。”大家一笑,才把这段话解过。等到各人的局到来,那贾端甫竟是目不邪视,正容端坐,比那程夫子的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似乎还要严肃些。连那全似庄,也跟着庄敬了许多。

  散席之后,全似庄要早点上船。大家也一齐送到金利源码头,在船上略坐,然后各散。贾端甫因为有点宦囊,也同任天然一样,想在上海存放。日升昌是他老交易的票庄,在席上就同袁子仁约略说了几句“明日奉访,有事商量”,袁子仁也答应“在号恭候”。次日,贾端甫进城拜了上海道。饭后,又去见了两位商约大臣、电政大臣。然后,去找了袁子仁。袁子仁也说:“还是几家外国银行,利息虽微,到底稳当些。”为这事,忙了有三四天,才料理妥当。雇了船,把家眷搬到船上。同戴生昌讲定了,第二天替他拖送。

  这天是袁子仁请,在万年春。陪客是任天然、达怡轩、冒谷民、王梦笙、管通甫几个人。五六点钟,大家到了。管通甫到得最迟,招呼了一招呼,就向贾端甫道:“全似庄太尊有电来,叫转交端翁观察的。这电上说,范廉访出了事,不知如何呢?”说着取出电报,交与贾端甫。大家都走过来看,只见上头写道:上海梅福里管通甫兄鉴:贾观察行否?函件均交到。范廉访被人奏劾,交钦使查办,已咨院解任,委郅幼翁传证研讯。事甚棘手,望转达贾观察。

  大家说道:“范廉访不知为着什么事体,怎么还要传证研讯呢?”贾端甫道:“这是我的至好,我也很不放心。想什么法子,去打听打听才好。”王梦笙道:“这个容易,我写信去托我们同事章池客打听实在,详详细细的写个信来就知道了。他好在不比官场中人有些避忌,他是不拘什么话都好说的。”贾端甫道:“费心,就写信去。如果得了复信,赶紧寄个信到杭州,免得兄弟挂念。奉托,奉托!”王梦笙连连答应。次日,王梦笙写了信,交邮政局寄到南昌,托章池客打听这事。隔了一天,任天然约了王梦笙、达怡轩、曹大错、管通甫在顾媚芗家碰和,吃司菜。王梦笙先来,媚芗的娘趁便问起那对珠花。王梦笙揣他二夫人的意思,虽未明言要买,但替他买了也没甚不愿意,又乐得在任天然面子上尽点情,就说:“珠子呢没啥好,买呢也没甚不可,但价钱似乎太巨,让点就算数。”媚芗的娘忙去同那手帕姊妹商量,减了八千块钱,王梦笙也就答应。

  达怡轩、曹大错陆续到来。管通甫节下事忙,约定同王梦笙拼伙的。大家就入座。碰了两圈,管通甫才到,怀里取出一本京报来,说是:“范星圃的事体有点消息,可不好呢!”任天然正叫顾媚芗代碰,坐在旁边无事,就接过来说:“我来念与你们大家听,省得你们一个一个的看。”大家都说很好。任天然就念道:钦差英片:再,奴才本年闰七月初六日在湖北途次,承准军机大臣字寄,七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有人奏江西臬司范承吉有被人控告奸占室女、霸争财产等情,是否属实,着英杰顺道确查具奏,并将原折抄给阅看。钦此。”相应遵旨,寄信前来等,因承准此。奴才行抵江西,严密访查,所奏不为无因。惟控涉暧昧,非传集人证研讯,难期水落石出。查应讯人证多系范承吉家属,范承吉现在臬司任内,查传既多为难,且恐承审之员不无瞻顾回护。除咨江西抚臣将该臬司先行解任听候查办外,谨附片陈明,伏乞圣鉴。谨奏。朱批是“知道了”三个字。曹大错道:“怕是他小姨子的事体发作了,这可有点不妥呢。”

  达怡轩道:“看那郅幼稽,也是个反面无情的能吏,发到他手里审,恐怕也有些不好说话。”王梦笙道:“过两天,章池客总应该有信回来,再看罢。”

  局散,达怡轩邀大家明日在张宝琴家吃司菜,大家也应允。张宝琴虽是讨人身体,却同达怡轩甚好,无论他讨娘如何逼着他同达怡轩要东要西,他总不肯开口。有时达怡轩与他些,他也坦然收受,并不做作推辞。所以,达怡轩也很器重他。次日,在张宝琴家又聚了一日。王梦笙将珠花价洋,交与任天然,带交媚芗的娘。

  中秋这天,任天然清晨回栈。他儿子也从学堂回来,替老翁拜了节。在栈里吃了饭,就带着他同媚芗逛了逛愚园、张园。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却不请客,别人请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两个同着媚芗母女两个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为有趣。媚芗竟吃得有些醉态了。席散,任天然叫马车送他儿子回学堂,自己吃了两筒水烟,携着媚芗同到月台,坐在外国睡椅上赏月。媚芗倚着醉,偎在任天然怀里,说道:“你看这月亮,圆得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岂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为他有圆有缺,所以他圆的时候,人家觉得他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也就没有人觉得他的好处了。你看那日头,倒是永远圆的呢,也没有人说他圆得好么。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将圆未圆之际。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将开未开之时。”媚芗嗔道:“你这话,是嫌我是个已开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说道:“我说的这已开未开,不是指此,你不要转错。我是讲那花未曾开足,则生意盈盈,还不晓得有多少好处在后头。若开足了,也就不过如此为止。至于你讲的那一层,我生平是最不计较的。我觉得男女相悦,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终身厮守,并毫无意味。若是相投,就男系重婚,女系数配,其乐趣正要加人一等。所以有一部笔记上说:有个女的,嫁了头一个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这第二个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有一个邻居女的问他道:‘妇人家守节,为的是从一而终,将来可请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节妇,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说:‘我也不晓得什么叫做节妇,什么叫做从一而终。我但觉得头一个丈夫,他同我没有什么恩情,我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思恋。第二个丈夫,虽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终身不忘。他死了,我总还当他在生一样,怎么忍去再嫁他人?’其实,像这种样子,才算真为着丈夫守节。若专为着从一而终,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门户光荣,其心并不在他死的丈夫身上,这种守法,只好算为一身名誉起见,守不守皆于他丈夫毫无干涉的。所以,我说男女之际总以心性为主。但是心性相投,却不能不借重于肌肤相亲,什么缘故呢?肌肤譬如躯壳,心性譬如灵魂,人的知觉、运动全在灵魂,然而没有躯壳,你叫他拿什么去知觉,什么去运动呢?但是那种有躯壳而无灵魂的人,可也就索然无味了。”

  媚芗道:“你说的这话,却还有点意思。我从前也有两三个客人,说句不要脸的话,不知怎么样陪着他睡着,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了一回功课。自从碰到你,这心不知怎样的被你迷住了。没有住的时候,总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后,其实也并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么,但是不同你亲热亲热,就觉得浑身不是的。有时不在你身边,那心还是在你身边。有一回在别的客人台面上,竟不知不觉的叫了声‘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得我好难乎为情。这话不是灌你的米汤,你也不要笑话我。这大约就是你说的心性肌肤、灵魂躯壳的道理。”两人喁喁切切,不减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见媚芗的娘走来,说道:“你们两个看凉着,进去吃稀饭罢。有两处来叫堂策,我看你有点醉意,已经替你回报了。吃了稀饭,好好的陪着任大人团团圆圆的睡罢。”媚芗微笑道:“娘总是要拿人家开心!”他娘道:“通共三个人在这里,还怕什么羞?”说着,大家进了房。吃了稀饭,天也快十二点钟,收拾就寝。这一宵的美满团栾,也不让那一轮皓月。

  又隔了两天,王梦笙接到章池客的回信,才晓得范星圃因为他岳家的那位老管事的靳忠甫上年身故,接手的同那萧氏姨太太是姘头,处处偏着萧氏。范星圃放了江西臬司,进京陛见的时候,就同着丈母、小姨子一齐到京,料理他丈人的遗产。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在车上一颠,到京没两天就小产。他因为要替这小姨子争一份赔奁,所以没有肯把他小姨子的事明公正气的做了,还说是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其实那小产的事,京里亲族都已知道。范星圃替他丈母黎氏姨太太出名,叫他的两个得用家人,一个叫侍祥,一个叫曾才,在宛平县递了呈子,告他小舅子串通管事,霸吞遗产。萧姨太太也惧怯他的势焰,请人出来说和,情愿将家产平分,各自用人管理,彼此不相干涉。他丈母也想答应,范星圃不肯,定见要将这遗产分作三份,令他姊弟三人各得其一,还要提出五千银子作为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的嫁资,并且要撵掉萧姨太太姘上的那位管事先生。他自己同宛平县去说,顺天府是他的同年,也去说过。那位宛平县敢不奉令承教?就依着他的意思判断。那个萧姨太太的姘头,在堂上大受申斥。萧姨太太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的具了结,心里可甚不服气。那位姘头吓得有一个多月没有敢上萧姨太太的门,等到范星圃出京,才得重申旧好。

  这管事的有一个把兄,是在城上当书办的。那天同他谈起这番冤抑,那书办说:“这有何难,你叫你那萧氏的儿子出名,在城上递张呈子,告他一个奸占妻妹、霸争血产。拿一千银子来,不怕不打上风官司。”那管事的回去,同萧姨太太在枕上细细的说起。萧姨太太满心欢喜,就叫他托这书办做呈子,送了一千银子过去。这书办把呈子做好,叫萧姨太太用了抱告,自己到城上去递。他却到晚上检了这呈子,另外打了张四百两的银票揣在身边,到那城上都老爷宅子里回道:“这华萧氏的对头,是个大有势力的人。别位都老爷都不敢动他,只有老爷是向来不避权贵的,所以告到台下。这里有分敬意,说是如果攀倒了这对头,还要报恩的。”这位都老爷,正因为一笔利债逼得紧,想不出法子来,见了大喜,就替他像那俗语说的“灶老爷上天——一本直奏”,登时就发交这位钦差查办。

  钦差接了这道廷寄,因为带出来的司官都是些熟习财政、讲求兵制的,并没有懂得刑名例案的人,正在踌躇,却好到了江西,这郅太守也将将禀到。钦差晓得他是刑部有名的司官,就传他来见,委他查办。这郅太守就说:“大人委派这事,卑府也不敢辞。但是控涉闺阃,非讯不能得实。范臬司现在任上,他的那些家属,卑府怎么好传?若要卑府认真查办这事,必得先将范臬司解了任,那时卑府方能下手。”钦差说:“这话很是。”次日就咨请抚台撤这范臬司的任,文书上声明“除附片陈奏外”。抚台见他已经出奏,怎能不依?登时就撤了这范臬司的任。

  那郅太守等这范臬台交卸,就会同南昌府出了票子,传这范臬台的丈母华黎氏、小姨子小华氏即华紫芳、婢女玲儿、春喜,家人侍祥、曾才。他那原稿上还有大华氏,即华素芳,那南昌府说:“这是现任臬台的太太,如何可传得?”硬拿笔替他勾去。这郅太守把人证传齐在发审局堂上。先提春喜上去,问他:“小华氏天天同谁睡觉,在京城是怎样小产的?”春喜始而推不晓得,郅太守就叫“掌嘴”。那小脸上,每边打了四十个嘴掌。小丫头子如何经得起呢?只得供说,小华氏即华紫芳姑娘,是常常陪着范大人睡的,在京里小产也是有的。又提了那玲儿上去,玲儿也是不招,又击了八十嘴掌。玲儿晓得这是有关老爷功名的事,熬着疼,还是不认。郅太守看这玲儿已有十七八岁,长得也还韶秀,问起来是范太太陪嫁的丫头,恐怕是范大人收用过的,必须拿他来示威,用点严刑,这案情方可一鞫而服。就吩咐:“把他身上衣服剥去,抬架子过来!”这些差役,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玲儿穿的绸衫、小衫一齐脱下。郅太守叫把他胸口贴在架子上,两手耽在横木上,收紧皮圈。板上虽没有盘练子,也叫把裤管卷起跪着,腿上也没有用杠子踩,但吩咐拿那细竹篾子编的一个帚子,在背上打着,问着。这是伤皮不伤骨的。可怜这玲儿,也硬熬了一百多下。他虽是个丫头,平素范臬台夫妇都是轻怜重惜,连巴掌都没有挨过一下,怎么受得起这种苦劳?旁边又有个已经认供的春喜证着,看来不招也无益于事。只得把那范臬台在京的时候就怎么样调戏紫芳姑娘,这紫芳姑娘也就依从,“后来太太同外老太太也都晓得,并未追究。这两年也就彰明较著,陪着老爷睡。至于在京里小产,丫头没有跟进京,却不晓得。”

  郅太守听他认了供,吩咐住了打,却不放他下架子。一面传小华氏即华紫芳上去。这华紫芳那里肯认,郅太守就吩咐稳婆上来验。稳婆把紫芳带下去,细细的验过,带了上来。晓得这位大人严明,只得据实报道:“验得小华氏即华紫芳,产门宽松,并非处女。”郅太守就拍案喝道:“你这不要脸的淫货,到了我手里,还敢狡赖!替我把玲儿放下来,把他的上身衣服剥了,照着样儿上架子!”登时那些差役一面去放玲儿,一面来剥华紫芳的衣裳。华紫芳一想,事已至此,犯奸总没有死罪,再要像玲儿这样吃苦,那可犯不着,只得连忙喊道:“小女子愿招,求大人不要上刑!”郅太守道:“他既然愿招,暂时放手。”差役就松手走开。这华紫芳浑身钮子已经被他们解开,胸乳已经半露,只得一面掩好胸襟,一面忍辱含羞的,将怎样在京里被这范臬台调戏成奸,怎样跟到湖南,怎样跟着回京,怎样在京小产,范臬台怎样替他出头争这家资的话,供了一番。

  郅太守又传了华黎氏上来。看见女儿、丫头都已招承,也只得据实供认。那侍祥、曾才到了案,也把在京的时候,范大人怎么叫他们替华黎氏在宛平县递呈子,怎样向宛平县关说,一一供明。郅太守因他们两人尚不狡供,每人只打了二百板子。这么一起奉旨查办的案件,现任臬台的亲属,这郅太守只审了一堂,便审得清清楚楚,据实录了供招,呈与钦差。钦差说他真是能员,当即斟酌出奏。这些事,章池客信上叙得皆很详细。不过那萧氏馈银、御史还债两层,江西不晓得,没有提及。信内又说:“江西通省官商,皆说这位郅太尊真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强项令,上游很为器重。案结之后,就委他署这南昌府了。”

  这天恰好是傅又新请,在袁宝仙家。请的是廖庸庵、王梦笙、管通甫、任天然、达怡轩、曹大错、毕韵花、袁子仁、沈叔谦、单凤城十一位。是因为廖庸庵新从宁波回来,替他接风,自然又是双台。王梦笙就写了一封信与贾端甫,连这章池客的来信,一齐带到席上,与大家看过,然后封寄。管通甫看了,说道:“范星圃的功名,照这样看起来,恐怕是保不住了。这么一个能干人,正在隆隆直上,为这‘色’字上送掉了,未免可惜。”王梦笙道:“他要不为争这点财,也还不致如此。”曹大错道:“这人若就此息肩,还算他的好收场。恐怕他还不死心,再想出头,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呢!”

  席间,管通甫问道:“庸翁这次到宁波走了一趟,赎路的事到底如何?”傅又新道:“这事有点意思了。庸翁在宁波,同罗仲苞先生商量了几天。罗仲翁听见有兄弟在里头,也就欣然答应出来担任。这事他肯出来,那没有不成的,大约明后天就可到上海。”达怡轩道:“这人却有点道理,他出来,大约可以望成。”毕韵花道:“不是那位罗万象么,他的罪孽真也不少,你还要说他有道理?”达怡轩道:“他的事体,我却深知其详。他在杨树浦开了一个厚存纺织厂,同我们那位纱厂经理最要好的。他原籍听说是广东。”傅又新点头道:“不错。”达怡轩道:“你说这个人的罪孽多,却也不错。他的家资,真不可以数目计。亲戚本家靠着他养活的也多,却差不多有点姿色的女眷,他总要沾染沾染。他的一个堂外甥女儿、一个表侄女儿,那是天天替他烧烟,跟着他同坐一马车逛园子,只算明做了他的小老婆。有一位鄞县知县,交卸下来,亏空了八九千金的库款,弄到要参追,托人同他商量。他晓得这位知县的小姐长得体面,他说:‘如果肯叫这小姐亲来借,他就如数借给。’这位县官,因保全功名要紧,只好把这小姐送去。他留着住了三夜,却照数替这县官把交代了清。现在这位县官,已升了实缺知府。

  “一位武官因为亏空军饷要正法,同他平素却也认得,晓得他的脾气,叫妻子带了女儿奉送,求他挪借。他看那武官的女儿长得并不好,因为念他情急,也就留下,照数借银子,救了那武官的性命。这武官,目下也还带着营头呢。“他这位续弦的太太也是一位乡绅小姐。他看中了,托人去说。那边说要做续弦太太,还要一份重重的聘金。他说那都可以,但须要先陪他睡一睡,让他尽一尽兴。那绅士家里因为要攀这重高亲,又贪图这份厚礼,好在是他的人,只好让他先过门来嫖了两夜,然后结亲。过门之后,名为太太,其实也与姨娘无异。什么时候要陪他干,就得陪他,丫头、姨娘在面前,也回避不了的。”

  “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才十三岁,父母死得早。他看着好,叫这续弦太太带在身边,每天替他装烟倒茶,捶腿抹背。有一天,白日里他在套间同他这位太太演那葡萄架的故事,正当凤舄高悬、鸾簪斜堕,他忽然口渴,喊这内侄女倒茶。这内侄女倒了茶来,看见这样,羞得放下茶碗回头就跑。他却撇了这位太太,就把这内侄女儿抱了回来,可怜一朵嫩蕊娇花,竟被他生生攀折。他这内侄女儿悲啼娇喘,辗转难胜,他看了也十分怜惜,就叫人拿了一对赤金手镯、一头赤金首饰、两个钻石戒指、一对老山翠的耳环,送与他这内侄女儿。这内侄女儿见了这些东西,也不由得深深下拜,忍痛含羞的收了他这定情钗钿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无论到了那个码头,看中了的妇女,不问你大家小户,就托人想法去说,总是饵以厚利。得了手,一回两回之后,他或是送一笔整钱,或是交一个折子按月支付。他以后光顾不光顾也说不定。

  “有人劝他说:‘你这淫孽太重,要收敛些才好。’他说:‘这算什么淫孽!我生平的女色,都是花了银钱来的。他要我的财,我才取他的色。彼此说明白,两相情愿,就同做买卖一样,有什么孽?不像人家诡计花言,去骗诈来的。还有些得了人家的色,还要弄人家的财;得了人家的财,还要想人家的色,那才真是造孽呢!’他又说:‘财是男子的固有之物,色是女子的固有之物。男子若无财,那就算不得个男子。女子若非色,也就成不了个女子。男子若不肯拿那财去换那女子的色,女子若不肯拿色来换男子的财,那就如《孟子》所说的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岂不有窒碍不通之患呢?所以这男子以财易色、女子以色易财,是天地间的公理,没有什么奇怪的。’有人难他道:‘像上海堂子里的倌人,那自然是以色易财了。难道良家夫妇也好算是以色易财么?’他说:‘怎么不算?你看女人家,上自福晋夫人,下至贫婆村妇,那个不是把那身体让男人家玩诸衽席之上,恣情取乐?却穿衣吃饭,无一不仰给于这男子,这不是以色易财么?男子占了女人家的便宜,却得要辛辛苦苦的赚了钱来养活着他,无论到那里去,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东西敬献闺中,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这不是以财易色么?不独中国为然,就是泰西的人,要想娶妻,必先估量着赚的财产够不够供应这妻子挥霍,然后才敢议婚。那女子也无不安然坐享这男子的供养,似乎也还跳不出这以财易色、以色易财的圈子。’看他这种议论奇是不奇,却也没有地方可以辩驳他呢。”

  曹大错道:“我看这人倒很有可取。他的这骄奢淫逸原不足训,但是他肯发这种奇论,并不说那种遮掩隐饰的话,就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他那造孽的地方,也就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不像那些名公巨卿、大儒宿学,嘴里讲的是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对着人装出那一种正容厉色、岸然道貌的样子,暗地下新台之丑,敝笱之羞,呼蹴不辞,豆羹不吝,真是无所不为!而且,这种人在那失意的时节,虽枕边爱宠,不妨举以让人;到了得意的时节,即指困故交,亦复视如陌路。当那人煊赫之时,舔痔吮痈,不羞妾妇之行;迨那人落魄之后,投井下石,顿忘故旧之欢。要同这位罗公比较起来,真不啻虎豹、狗彘之别!”任天然道:“大错,你要不骂人就不错了。”曹大错道:“你说我的错处在骂人,我说我的错处在不骂人。我骂的这些,全不是人!我要不骂这些不是人的人,去骂那些是人的人,那就不错了?”达怡轩道:“你倒越骂越甚,我们吃酒罢!”杨燕卿道:“曹大人骂得其实也还不错。我们虽不懂,但是觉得一个人做了什么就是什么,何必要那么口是心非的呢?譬如我们已经做了倌人,谁不是贪图两个钱,让人家追欢买笑的?若要拿腔做势,说什么清贞,充什么节义,那不是自欺欺人、徒惹人厌么?”管通甫道:“满床飞,你到底被曹大人追了几回欢,买了多少笑,也要跟他学着骂人?”杨燕卿要来打他,道:“老蔬菜,你专门拿我开心,我不收拾你一回,你不晓得厉害呢!”管通甫连连告饶。只听得外头警钟乱鸣,大家惊道:“那里火起?快去看看!”究竟这火在什么地方,等做书的派人到巡捕房,同那保险行打听打听再说罢。

  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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