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祝融一炬熔尽铜山飞燕重逢营成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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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傅又新,在袁宝仙家吃酒,忽然听见火起,连忙派人去打听。去的人回来说,是杨树浦的厚存纺织厂烧了。管通甫道:“才讲这罗万象,罗万象家就出了事。”廖庸庵道:“那是不要紧的,他这总生意总买了燕梳的。”大家没甚关心,也就各散。

  次日再去打听,那知厚存纺织厂这位管事的,也服了阿芙蓉膏,差不多要同石曼卿见面了。却好罗仲苞也到上海,细细考究起来,才知道这位管事的倒也没有荒唐亏空,拿着东家的生意也很当事,外头又并不瞎应酬。虽在上海,连堂子里的酒都少吃,戏馆里的戏都少看,那租小公馆、包倌人、姘大姐更是没有的事。却只平生最会算小,无论什么事都要打打算盘。这纺织厂,他管了也有好几年。当了这么样大管事的,他连纸张灯烛、茶叶水烟都不肯稍为浪费。厨房里是轻易不肯添菜,每月厂用比前手管事的要省了好多。就是串头、秤底,都要替东家算到,不肯叫东家吃亏。因为近来保险长了价,比前期的差了好些,他定要照原价,那家保险行不肯答应。他又去找了几家,虽然也些须有点低昂,但比那前期的价总觉相去悬远。这纺织厂,不是一万两万的生意,这里头进出为数可也不小,他总舍不得答应。这时候,前期的保险已经限满,后期的保险又因价钱没有讲定,还未出单。他的一个副手也曾劝过他,说:“这保险的事,是一天脱不得的,不要惜这点小费罢。再不然,先保个半年三个月,到那时再看光景也好。”他总不肯叫东家花此冤枉巨款,游移不决,只想那些保险行贬价俯就;而且以为天下那有这种巧的事体,这几天里头就会出乱子不成?那知天下竟有这种巧的事体,就在这几天里,竟出了这个乱子。几百万的本钱,付之一炬。他想这就粉身碎骨,也填还不了东家,只好学那些误国忠臣,把国家的大事弄坏了,临了以一死塞责,还要博个成仁取义的美名呢!

  这罗仲苞,不独在上海开了这个纺织厂,宁波、广东、汉口、天津、香港、澳门皆有他的庄号,每处总有一二百万的生意。他那资财,不独人家不晓得,他的细数就连他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无从计算。洋商里头,信服他的也很不少。平时只要他招呼一声,数十百万,咄嗟之间可以立集。这厂虽然被烧,他觉得收拾余烬重整旗鼓也还不难。那知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宁波庄上一个管事的人,也还诚谨,只是胆子太小。听见上海这个纺织厂失了事,想这下子不知要吃多少亏,这个宁波的庄子恐怕也站不住。万一倒了下来,必定要带累我下班房、坐监牢,弄得不好还要吃板子,都说不定。这么一想,真正十分可怕,连他的娘同老婆儿女都不要了,搭了轮船,溜之大吉。这些伙计,见管事的跑掉,也都趁火打劫,卷了些银钱,各自去寻头路。这个庄子,也就同那些防边防海的梁子一般,还未曾望见敌旗寇舰,就先不战自溃。那广东坐庄的一位,还是靠这罗仲苞抚养成人的一个侄子。他听见这两处的信息,就把资本汇运出洋,家眷也搬在香港。自己却出头请官封闭。这三处,不到十天皆成了个土崩瓦解的情形,天津、汉口也就支持不住。罗仲苞领的各省公款,不在少处,各省大宪纷纷的电饬上海道查拿押追。初时,罗仲苞还躲在租界,想有洋人保护,有几家洋商也肯替他说话。争奈香港、澳门两处不好的消息也相继而来,亏空洋人的款项也不可以数计,连这几家洋商也保不住他了,只好把他送交上海道,发县管押。

  浙江抚台早已行了钉封文书,叫宁波地方官查封他的家产。这位鄞县大老爷,是个办事最为认真的人。接到抚台的密札,他就密密的到营里要了二百名兵,但说抚台叫调的,也不说出所以然。到了五更多天,带了几十个得力的家人、差役,同着调来的兵,把这罗万象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亲自带了家人、差役,叫开大门,一拥而入。可怜这罗家的人,虽然晓得倒了两处庄子,总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这位罗仲苞,又是京中王公巨卿、外省督抚司道有名望点的都同他是刎颈之交,平日得他好处的也真不少,就有些什么,那有个不念交情照顾照顾的道理,那里就会弄到查封家产呢?就要抄家,也不过把那田产房屋封去罢了,而且本地方的官府一年也受他家许多的馈赠。这位县官尤其要好,三日两头过来吃酒打牌,有到喜庆事体,都是他来陪客照料。不但罗仲苞有事托他,百依百从,就连家人们要送个把佃户,请他打一千,不会打九百九的。这样的至交,有点事体,好意思不通个信?所以一点没有准备。谁知这位县官,竟是个顾公义不顾私情的人,亲自登门做那《红楼梦》的赵堂官。

  这位大老爷,一进了门,在屏门口设了公座,像那院试的时候提调官点名的一般,靠西向东的坐着,吩咐:“先撵男人出门,后撵女人出门,可要在各人身上细细搜检,不准夹带财物!”先是些男的家人、伙计、戚友、亲丁一一搜清放出。后来到了女的,这县官说也得要细细的搜。这些家丁、差役巴不得这一句,在这些妇女身上胸前、袖底、裤裆没一处不搜到。而且这重门搜过,那重门又要搜,弄得这些妇女失履敞襟、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求死不得。

  搜了一半,幸亏本府大人来了,看着太不成样子,吩咐:“妇女身上不准乱搜,只要不成箱整捆的搬运,就随身带点首饰、携点奁具,都不准阻拦!”这道恩谕下来,这些妇女才有点生路,各人随身带点细软金珠出去,却也不在少处。他两个儿子就全靠他妻妾们身边带了点儿,后来才得支持衣食,重整一个小小门庭。

  等到把妇女撵尽,然后府、县带着丁书差役进去,把一房一房的箱笼打开,逐件登簿,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东西。但抵起他的亏空来,那真是百不及一。

  这罗仲苞,在上海县里押了两年。还是一个洋商说:“外洋本有告穷之例。他既家产尽绝,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没用。”请领事向上海道说,把他放了出来。有两个不忍相离的爱妾,身边带了点珍宝,同他在上海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也还安安乐乐的终了余年。他那时没有财去易人家的色,那些平素以色来易他的财的,也就另寻主顾,不来访问他了。

  看书的诸位,照这罗万象的收场结果论起来,自然说他是好色之报,不知就是这财积得过多,也真能盈满为灾。你看凡有富过百万的人家,坏起来总是一败涂地,没有渐渐澌灭的。就同那树木一般,高逾寻丈,大可数围,倒起来总是连根而拔,没有个一枝一叶慢慢朝下落的道理。若到了数百万以上,自然做的总是些大来大往的生意,牵枝带叶的事业。到那时候,也真不能自主。人家怪他不肯收手,不知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听其自然,做将过去。做得好,迟倒几时;做得不好,早倒几时。若要想收手,你收手的这天,就是倒的这天。看他是富可敌国,不知他真有骑虎难下之苦。从前那杭州的胡雪岩,不也是这个样子么!近来有位先生的家训,说子孙每人富不准过十万。此种见解,新学朋友必说他黄老之学太深。然而,为保家保身之计,却不得不然。所以人生于这“财”字,只须求其够我一生之用足矣,又何苦贪多务得呢?至“色”字多的坏处,什么窥帘留枕,广田自荒,卖履分香,他人入室,那是人人都晓得的,也用不着做书的细说了。

  再说这罗万象出了这个事体,在罗万象呢,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虽是一场春梦,也还足以自豪。只急得这位廖庸庵,竟如婴儿失乳一般,弄到个走投无路。那位傅又新,本来他在外洋做生意,也并没有什么真正理财的学问、致富的经纶。不过那时候在外洋做生意的人少,他是一个孤身,无所系恋,舍着性命去干,吃得苦,拼得出,又碰着他几年的运气,就成了这一番事业。同那些泼赌的人一般,当了两件衣服,拿这钱全数压了上去,居然中了;再翻再中,只要财运好,几宝功夫就可盈千累百。你道他有什么操券而致的胜算么?中国人却把他当作一个天富星下凡,撮拥着他,以为就可振兴商务,广浚利源,直与做梦无异。无怪这廖庸庵跟了他来,竟弄到无可下台。

  那增朗之,因为他老翁惠荫洲现已过了道班,住在南京,是以前去省亲,并要了点儿指省引见的款项,这时候也从南京回来。同这傅又新谈谈,还是一篇大话,说:“我不过放心不了这些中国的官府,我要不是怕他们朝令夕更,我一个人号召起来,这点事有什么不成?不过,我不犯着去做。”再去问问那位廖庸庵,已如斗败蟋蟀,只有满盆乱撞而已。增朗之看这样子,晓得是个一场没结果的事情,不如还干自己的正经罢。想那广东是不能再去的,改那一省好呢?因想起江西这位瑞久帅,是做过江宁藩台的,同老翁于财政上头很有点密切关系。到了那里,他不好意思不另眼相看。任天然、郅幼稽、全似庄几个江西的阔人,这回又都在上海混熟了,自然也可以照应照应,不如指省江西罢。就托袁子仁替他上兑加三班捐指省,又托他致信广东号里,把那边的存账结了过来。一面打电报,叫他这内侄犹子蒸把他妻妾送回上海。原来他在谷埠船上已纳了一位小星,名叫钏纹,他这内侄却至今尚未娶妻,倒也不觉得鳏况之苦。袁子仁就约他今天晚上到袁宝仙那里吃酒,增朗之答应了。

  这天,袁子仁请的是任天然、王梦笙、曹大错、达怡轩、管通甫同这增朗之。到了六、七点钟的光景,主客陆续到来,只有增朗之还未到。任天然同管通甫谈起,说:“吴伯可得了姜堰厘金,有信来约我去顽顽,我倒想去走一趟。”达怡轩道:“那真是个好地方。泰州风景本佳,一过南门,那些鸡犬桑麻,小桥流水,真如世外桃源。海安、姜堰、白米一带,田土沃饶,风俗纯朴,要在那里卜居,比我们通州好得多,我也想去走走。我们何妨结伴,到了芦泾港,如果天晴浪静,我们就在那里下船。你由通州而去,路也极便。冬天水小,到了如皋,却要换船,这时候还可以一船径到。若是到芦泾港的时候遇着阴雨大风,我们就不去冒那个险,同了你到镇江,由仙女庙内河而去。我不过多走两天路,好在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王梦笙向着任天然笑道:“恐怕媚芗不见得肯放你去。”任天然道:“我昨天已经同他说明,好在我由姜堰,就从镇江回九江一转,带了大小儿再到上海,进京也不过三四个月的事体。”

  说着,那增朗之匆匆跑来,也不及同大众招呼,就望着袁子仁说道:“我那指省,你已经托他们填了实收不曾?”袁子仁道:“我先头已经去说过,大约已经填了。”增朗之道:“我还要改呢。”袁子仁道:“你同任天翁他们诸位做同寅岂不好?你又三心二意起来!”增朗之道:“不是我三心二意,我才在傅京堂那里看见上海道里送来的电传阁抄,瑞久帅升署两湖总督。我指江西原是为他,不如就改了湖北罢。”袁子仁道:“那么我替你写个条子去改。就填好了也没有什么要紧,我的增大人,不要发急!”增朗之然后同大众相见。

  袁子仁写完了改指湖北的条子,送与增朗之看过,然后叫人送去。顺手就写局票发出,起了手巾,大家入席。顾媚芗头一个先来。管通甫道:“晓得任大人要动身,所以格外亲热点儿。明儿任大人走了,看你怎么好!”顾媚芗道:“就是人家家主公,也有个出门的时候,那有什么要紧!”王梦笙望着顾媚芗,拿手在脸上刮着,道:“公然就认做家主公了!”顾媚芗打了他一下,道:“你专会捉人家的白字!”

  不一时局已到齐。那杨燕卿坐在曹大错的背后,恰好同增朗之对面,两个眼睛直望着增朗之看。看了半天,拉着曹大错问道:“对面坐的那位,可姓增?”曹大错与增朗之虽初次同席,却在别处会过两面,就答应道:“是的,你也没有同增大人同过台面么?”杨燕卿道:“我台面上没有见过。”嘴里说着,那声音竟有些颤,带着哭音。曹大错正在不解,望他看着。只见他向着增朗之道:“增大人,你可是通州的增二少爷?”增朗之十分诧异,也望他看了一看,说道:“阿呀,妹妹,你怎么会在此地呢!”这杨燕卿,止不住纷纷泪下,一面呜咽着,一面应道:“怎么不是,你害得我好苦啊!我今生还会见得着你,也算梦想不到的!”增朗之道:“我何尝不记挂着你,你怎么会进了这道门槛呢?”杨燕卿道:“一言难尽,慢慢的告诉你罢。”坐客皆为不解,问其所以,两人都说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的,到如今已十多年不见面。曹大错看两人光景,晓得必不止于表兄妹,若无枕席之爱,说话不会如此恳切,就说道:“这是难得的,增朗翁先转个局,今天就翻过去,请我们吃一台会亲酒,我就此交印。”说着,把杨燕卿的金豆蔻盒子送了过去。杨燕卿、增朗之两人正中下怀,自然没甚推辞。两人到了一处,拉着手又是哭。管通甫道:“他乡遇故知,最有趣的事,不必哭了。”两人勉强忍住了泪。杨燕卿望着娘姨说着:“你先回去,告诉我娘,说通州的增二少爷来了,叫他赶紧预备一桌酒,大家就翻台过来。”说着,那眼泪又朝下淌,看的人都莫名其妙。大约不独当时房里的客人、倌人、娘姨、大姐不知底细,恐怕看书的,一时也还想不起来。

  原来,这杨燕卿,就是龙玉燕。他娘杨四姐,又叫羊妈妈的,就是杨姨娘。自从龙伯青被惠荫洲辞了馆,撵他离开通州,他就搬到扬州,住在马市街一个小巷子里。那晓得女人家的身体,同男人家的操守一样。男人家做官做幕,只要得过回把非分的钱财,就时常想这飞鱼儿吃,再要收手也就不能。女人家只要偷了一两回野食,这口味吃开了,就时常想尝尝新,再要归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况且他们尝的野味,是龙伯青睁着眼睛叫他们吃的,并且靠他们发的财,比那偷来吃的更觉肆无忌惮。

  这杨姨娘、水柔娟、龙玉燕三人,到了扬州,终日倚门看街,粘花惹草,就有许多游荡子弟来同这三位不要花粉钱的佳人亲近亲近。这龙伯青,本是缩头惯的,也还没有什么不能相安。有一天,水柔娟的两个情夫因妒奸争闹,打到个头破血流,告到甘泉县里。这县官把这三个妇女一齐提去,说他们不守闺训,杨姨娘、水柔娟每人都吃了一二百个嘴掌,龙玉燕因年纪尚轻,幸而邀免。并因这事系由水柔娟身上起的,恐怕这两个人里有因伤殒命之事,就把水柔娟发交官媒管押,等这两人伤痕平复方才释放。这官媒家里,与台基无异。那些管家、书办、差役晓得他是个师奶奶,个个要来领教领教。张三才去,李四又来,昼夜不绝,弄得这水柔娟几乎应接不下。这却不能怪他,就是清正点的妇女,到了这个地方,除掉一死竟没法保得清白。那活地狱所说的情形,到处是一样的。做官的遇有妇女到案,就是犯奸,也万不可轻易发交官媒,这也是公门中修行之一道。

  这一闹之后,扬州城里都传遍了。龙伯青到底是个做老夫子的人,怎经得住丢这个脸?就气成一病,不到两个多月而亡。这三个没脚蟹,只好靠着毛升,也就轮流着听他受用。计算这龙氏父子两人的幕囊,也不下三四万金。这毛升,若只做个坐产招夫,同他们三人安然坐享,左拥右抱,也很可以快乐一生。他却又起了不良之心,说:“这些钱,坐吃山空不是事,不如到上海弄点事业过活。”这三人,久闻上海是个繁华有趣的地方,欣然从命。

  到了上海,毛升却把存的银子暗暗里汇到别处,哄说送龙研香回绍兴原籍进学堂。这三个妇女,有什么见识,让他领去。那晓得他把龙研香带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头,就是第九章书里所说的江西督销叶勉湖观察讨了做八姨太太的那个小旦艳香了。这母女、姑嫂三人在上海痴等,几个月下来,杳无消息。存的两个现钱,将次用尽。到票号里问问,存款早被毛升汇到汉口,这才晓得为毛升所骗。上海是个米珠薪桂的地方,如何支持?幸喜三人各有随身法宝,不难自谋生计。好在这种货色,是上海最易销售的。初时三人同做野鸡生意,都还不坏。毕竟天生丽质,不容久滞下僚。被一个娘姨看中了玉燕,出了几百块钱把他包了过来,改名燕卿,调到书寓里头。他喉咙是生成的,曲子学得不少,稍须理一理,便可出场。相貌既好,应酬也不坏,那床第工夫,时常同他嫂嫂讨论讨论,颇能心领神会。因为他号叫梦飞,所以得了这“满床飞”的雅绰。不到一节,声名雀起,做了两三个节,替这娘姨赚的钱真不在少处。这娘姨倒也还有良心,在他身上发了些财,觉得过意不去,把他的娘接了回来。现在做的生意,还是两人分账。他娘虽然要去贴点姘头,也还很觉宽裕。又去买了一个讨人,就是那个燕如。那水柔娟,另外搭了一个姘头,前两节做了几时打底娘姨,现在同着姘头搬到法马路去住,同他母女久已不通闻问。今天杨燕卿看见增朗之,回首当年,怎能叫他不伤心痛哭呢?

  大家翻台过来,那杨四姐看见增朗之,叫了一声“二少爷”,也是珠泪盈眶,荧荧欲堕。这台酒,曹大错原是避贤让位,替他二人作合的意思。大家又都已饱餐一顿,本吃不下,那王梦笙更是以条约为重,所以叫局一到,略吃两杯,便催拿饭。这杨燕卿母女两人同着增朗之,也急欲细诉离情,约略虚邀了两句,也就主从客便,催着上了干稀饭。

  迨至送客留髡,偏偏燕卿又有两三处来叫堂策,只得去了。杨四姐就同增朗之在烟榻上,把那崇川分手以后的苦情细细陈说。不过他自己在甘泉县堂上吃那五分头的一节,却隐而不宣,也是爱惜颜面必然之理。正在絮语,那燕卿已出局归来,脱了外衣,就坐到增朗之怀里,说道:“我们别后的事情,我娘大约都同你说了。你把我母女姑嫂三人糟蹋到那个样子,你却丢开手不问,扬扬气气的去做官,以致我们中人奸计,堕入青楼。我一个好好的清白闺娃,竟弄成个路柳墙花,任人攀折,这都是你一人害的,你却怎么说呢?”说着,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增朗之一面拿帕子替他揩着眼泪,一面说道:“那时候,我那里舍得让你们走?听见这个信,我急得什么似的。只因外迫于上司,内迫于严父,实在无可如何,只得听他们去做。我进京出京的时候,也很打听了一阵,心里要想把你们带到广东,却再也访问不出。今儿幸亏绮席重逢,也是前生缘分。”燕卿又问:“你在广东这几年,还好罢?添了少爷没有,现在到上海做什么?”增朗之道:“我到广东,当过两次厘差,署过一趟缺,现已过了知府班。本来想在粤汉铁路里找点事体做做,看看毫无眉目。现在指省湖北,就预备进京引见。儿女是到今儿没有生过,弄了一个人,也有两三年,也还没有喜信。”杨燕卿道:“你好把我们甩开了,你却另外讨了姨太太!”增朗之道:“我要晓得你的信息,我肯另外讨人?”杨燕卿道:“你们太太还不吃醋么,待这姨太太何如?这姨太太是人家人,还是堂子里的?”增朗之道:“是广东谷埠花船上的。我们太太呢,说他不贤德也不能;说他贤德呢,同我身上总是淡淡的。就是你们在通州走的那几时,总算稍为热和些。平常,同我似乎不关痛痒的光景,这其间也就难说。我讨这人,他倒也没有什么吃醋,近来待他更好了些。”杨燕卿道:“你此刻,预备怎样安顿我呢?”增朗之道:“我们既会了面,慢慢的总好商量。”说着,杨四姐已叫人拿了稀饭上来。两人吃过,那吹灯打烊、面用水,照例的事也不必叙他。杨燕卿在枕上抱怨了一阵,又亲热了一阵。真个是笑啼并作,恩怨难分。再说曹大错,晚间回去之后,觉得这重公案尚有意味,必须竟委穷源。次日,约计增朗之已出香巢的时候,便信步而来。杨燕卿正在当窗理鬓,看见他进来,叫了声:“曹大人。”曹大错望他笑着,道:“恭喜你!昨天这出二堂相会,唱得何如?我也要算知趣的了罢!”燕卿红了脸,望他笑了一笑。曹大错道:“到底你们是一段什么姻缘,你得讲与我听。”

  杨燕卿道:“唉!曹大人不是外人,我也不来瞒你。讲起这事,既怪他不好,也怪我哥哥不好,到底还是怪我不好。我老子是个钱谷师爷,就处的他老子的馆。我老子病了,我哥哥想联这个馆,即同他拜把子,拿我去勾引他。我那时才十三四岁,自己也没主意,就听他坏了身体。后来上司来了一个札子,叫他老子把我哥哥辞去。我哥哥不久也就病死。被一个家人,把我们骗到上海。那家人把我老子、哥哥积赚的几个钱,连我一个小兄弟,一齐拐走了。我们没法,才吃这碗饭的。”说着,那泪又滚滚而下。

  曹大错道:“原来是你西厢待月的旧交,花径开春的艳侣,自然应该有昨日那番情景,我说不是什么表兄妹。但是,你现在的意思何如呢?”杨燕卿道:“我今年已二十七岁的人。十载烟花,风尘备历,早有择人而事之心。今既遇着这个冤家,自然要想重圆破镜。”曹大错道:“他的意思何如?”杨燕卿道:“昨天也探了探他的口气,他也没有什么不可,却也还没有定规。”曹大错道:“这个黄衫客,让我来做罢。”就写了个请客单子,是:“本日六点钟,洁候光。”请的是增朗之、达怡轩、任天然、王梦笙、毕韵花、管通甫、袁子仁七位,末尾注的是:“席设迎春四巷杨燕如房间”。一面叫人请客,一面叫了杨四姐来,叫他预备菜,同他说道:“我今天替燕如吃酒,却替燕卿做媒,你大约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你意思想个什么光景,你也同我说说。”杨四姐道:“我正愁他没有下梢。今儿,他做姑娘的时候第一个情人来了,那还有什么说呢?我是他亲生的娘,没有不望他成功的。不过,他身上的债也还不少。就是那个娘姨,也还得请曹大人同他说说。”曹大错道:“只要大致不离经,增大人现在也不是拿不出来的人,总在我就是了。我现在还有事,五点钟再来罢。”说着,下楼而去。

  到了四点钟,增朗之却先来了。杨燕卿同他说起曹大错的话,他本是毫无主意的人,倒也甚以为然。不一时,曹大错已到,走进这边房来,却交代把对房收拾好,客来请那边坐。稍为谈了两句,客已陆续到齐。入席之后,曹大错就把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的一番佳话,像演说的一样,说与众人。又向着增朗之道:“始乱终成,犹不失为君子之道。朗翁想不至做那李益、王魁一流人物!”增朗之道:“这本是兄弟少年之过。今儿既承大错先生作合,我还有什么推辞?一切悉惟尊命。”杨燕卿道:“今儿当着曹大人、各位大人在座,你从前对不起我的事体,我也不说了。你今天既答应讨我,我可是矢志相从。虽是残花,入门为净。我是死生颠沛,不改此心!你的心肠,最易活动,若再中道弃捐,叫我怎样呢?”增朗之道:“我从前,已觉万分薄幸。今儿,既得你矢志委身,又有大错先生及各位证盟,我有生之日,无论地角天涯,总必与你相共,绝不使你有秋扇之悲。若渝此言,请诸位不再齿我增辉于人类!”曹大错道:“好!我与天翁先做个全福,请他们两位吃个合卺杯儿。”于是任天然、曹大错,各拿了一杯酒,分递与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立着交互饮了。大家公贺了两杯。曹大错就叫杨四姐叫了那个娘姨来,向他说明,与他一千块钱,一概不必顾问。又叫增朗之拿出三千块钱身价,除这娘姨得了一千,其余二千皆与杨四姐,有债无债一概不管。另外,拿出三百块钱下脚出来,什么除牌子、送添妆,都在其内。大家见他把这风流公案断得斩钉截铁,四平八稳,也就俱各遵依。诸位,且等他们择定佳期,再看他们的团圆喜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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