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南昌府亨太尊、新建县华大令,随着手本进去,却是在花厅见的。请了安,在圆桌两边坐下。包容帅慢慢的开口说道:“你们两位,也太荒唐!万寿朝贺的大典,怎么都误了呢?我兄弟向来宽厚,差不多的地方不肯同人家顶真,原因为大家同在外头做官,那里定见要做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拿那官话来束缚人呢?然而,也总要有些分寸,‘大德不逾闲’才好。像今儿这种事体,可实在有点难乎为情,叫人家传说出去,算什么呢?”这两位连连答应着:“是,实在是卑府们该死!”包容帅又道:“刚才藩台说起,两位平日的官声还好,所以这次我也不再深究。但是,以后总要敛迹点才好。再要照这样子,那我兄弟也就没法了。”两人又赶紧起来,请了安,说:“这全是大帅格外的恩典,卑府们以后总当痛改前非。”包容帅也就端茶送客。这么一件大事,就此敷衍下台。谭藩台也只净落了一万四千金,总要算是十分公道。
包容帅这天起了早,受了凉,劳了神,又被姨太太怄了几句,到了晚上,把个肝气病发作了,浑身串痛,一夜无眠。第二天竟饮食不进,弄了些茄楠香末放在烟里烧了吃,都不中用。司、道各官齐来禀安,皆未能见。
那位绪元桢太守,却找了胡中军同汪文案,说他的夫人善于按摩,“像抚台这种病,一推就好的。请回声,看要不要叫他们进去伺候伺候?”汪文案替他回了包容帅。包容帅说:“姑且请他进来看看也好。”汪文案传话出来,绪太尊就赶紧叫他太太进去,先见了姨太太,然后到抚台房里。包容帅看这位绪太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也很秀媚,一双尖尖的小脚,开出口来是个扬州人的声音。包容帅就请他来按摩。他拿手先隔着衣服推了一会,说:“这恐不行,要请大人宽了衣。”包容帅就依他脱了衣服,搭着被窝,那绪太太把那纤纤玉手伸到被窝里,贴着肉替抚台按了一阵。包容帅觉得果然松快异常,不觉沉沉睡去。第二天又请了他来。他说:“要这病好得快,须要到床上,拿脚轻轻的踹着。”包容帅说:“那也不妨。”这天阳春天气,颇觉温和。绪太太就宽去外衣,穿着一件玄色紧身湖绉小袄,一条出炉银的湖绉夹裤,坐到床上,慢慢的解了鞋带、褪了莲钩,拿那又尖又小又软的金莲,在那抚台身上轻轻的踹来踹去。包容帅真有个贪近娇姿、惟恐讫事的意思,让他慢慢的踹踏。踹有半天,这绪太太粉汗淫淫,觉得有点吃力,就团在里床坐着歇息。包容帅此刻病已全除,假做搔痒,拿手去捻他莲瓣。这绪太太并不着恼,微微一笑,反暗暗的把那两只金莲伸入被底,任这位抚台摩弄。这包容帅自然得陇望蜀,那绪太太也就移岸就船。并不是这位绪太太春心易动,实在因为这绪太守到省数年,未得一件好事,竟有支持不下之苦,又无门路可钻,是以不惜呈身邀宠。昔人有两句诗道:“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这真道着绪太太的苦衷了。自此,隔了两三日,就请他来按摩一次。在抚台呢,不过为治病卫生起见,所谓定然是神针法灸,难道是燕侣莺俦?而外间传说的,却竟不堪入耳。这位绪太守,倒觉得心苟无瑕,人言何恤?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只盼这一份谢医的厚礼。包容帅却也答应了,同藩台也说妥了,不是缺就是厘差,指日就可到手。
那晓这天绪太太进抚台衙门,不多一刻,就匆匆的出来。绪太守问起缘故,说是抚台接到京里电报,被人奏参开了缺,藩台也在里头。绪太守这一惊非小,到外边打听打听,也没有什么信息。第二天却见着电传阁抄,原来江西的官场糟到这样,圣明之世,如何能容?早有一位言官上了一个折子,发交邻省督抚查办。这邻省督抚查得所参皆实,复奏上去,也还替这个抚台留了地步,说他“心地慈祥,操守亦好,惟情面太重,以致属僚玩泄,百度废弛”。旨意下来,抚台是开缺,藩台、南昌府、新建县同那位办督销的江苏道台都是革职。还有几个府、厅、州、县,也有革职的,也有降调的,也有开缺另补的。可怜这位绪元桢,也在那降调之列,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有苦无处说。
那位汪文案,倒居然幸免。但是,抚台要走,他也只得跟着走,再去另图机遇,就把那位月仙如君托与胡中军。这胡中军欣然应允,以为从此可以畅叙幽情。那知这位汪文案竟一去不返,也不来接这位如君。胡中军始而以为这事很占便宜,继而细细一想,这位如君的身价是他出的,住的是他的房子,吃用也是他供应的,只算他讨了一位如君,让这位汪文案顽了一年多,只收了他十两花粉钱,却是大吃其亏了。
这天,江西省又得到电抄谕旨三道。一道是:江西布政使着尚守廉补授;江西按察使着范承吉补授。钦此。一道是:江西南昌府知府员缺紧要,着该抚于通省知府内拣员调补,遗缺着郅锻补授。钦此。又一道是:江西巡抚着瑞恒补授,未到任以前着尚守廉护理。钦此。
尚守廉呢,是本省臬台升的。瑞恒呢,是江宁藩台升的。范星圃,是做过江西首县的。江西官场,皆晓得他们的底细。郅锻,就是贾端甫的好友郅幼稽。看书的诸位却见过这个名字,江西官场中人恐怕还不能尽知。好在是个遗缺府,没人在意。大家都说:“这位范大人升得真快,前几年还是我们同寅,如今竟升了来做臬台了。”
你道范星圃的官运如何这么好呢?原来他到了衡州府的任,做了不到三年,拿到一个富有会的头目,又拿到一个钦犯里逃回来的京官,解到省里讯明,奏报惩办。这折子里,自然要叙出他的功劳,抚台又另外加了一个夹片,保他精明干练,远到之才,不久就放了长宝道。到任几个月,恰好本省的臬台升了别省的藩台,抚台就委他署这臬台的事。他是因为拿获会匪头目升的官。这时候,正是会匪鸱张,到处散飘结党,煽动人心,朝廷通饬各省查拿,旨意甚为严切。他既受这番知遇之恩,怎能不感激图报?况且署了臬司,摘伏惩奸又是他的专责,所以接印之后,就出了重赏,觅了许多眼线,四路侦察。
这天有人报信,说这善化县的胞弟,就是个会中头目。他就不动声色,一清早亲自去这善化县。县里那里敢当,他说有要话面谈,定见要会,县里也只得请了。这范臬台到了厅上,坐下来就问道:“阁下有位令弟,听说笔下极好,所以特为过来奉拜,意思要想过去办办笔墨,现在想在衙门,可否先请见一见?”这位知县,听臬台要请他的兄弟,心中甚是高兴,就连忙回说:“职弟现在署中,就叫他出来叩见。但是笔下不见得佳,恐怕不能胜任。”一面就叫家人去请二老爷来。
那二老爷方才起身,听见哥哥叫,就赶紧穿了件夹衫出来。这家人没有说得明白,却不晓得是臬台要会,所以未穿衣帽即至。走到厅门口,看见有客,正要退回,已被范臬台看见,忙问:“那位是不是二老爷?既已出来,不必客气,就是便衣见见罢。”这县官连忙叫人喊住,那二老爷也只得便衣进来。见了面,作了个揖,在旁边坐下。范臬台问了问他的名号,见与他访的单子上相符,登时变了颜色,说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总明白的,且到我那里再说罢!”一面叫亲兵来:“把他锁着带了回去!”这亲兵是带了锁链跟出来的,就上来把这二老爷锁了。这县官又吓又急,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拦,又不敢求,眼望着这位臬台把一个至爱的同胞手足拿去。可怜他这位二老爷的夫人,生产才三四天。这天还在梦中,被老妈子们说话惊醒。问是什么事,这老妈子又不懂轻重,说:“二老爷被臬台来亲自锁了去了。”这二老爷的夫人一听,登时就吓得血晕过去,好容易才救了转来。
这范臬台,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带到衙门,坐了二堂亲自审问。这二老爷推说:“不知什么叫做入会。”范臬台就叫:“把链子烧红了拿来!”那手下人赶紧照办,烧得红红的一盘链子朝堂口一放。范臬台喝了一声:“上刑!”这些人就把这二老爷的套裤扯去,裤子卷起,露出两个光膝骨,架着跪在这烧红的链子上。可怜这二老爷几时吃过这种苦呢,只好招认,说是“被人家哄骗,说入了会,将来富贵可以立致。否则,两湖地方不久就无一片干净土,那时身家性命总保不住。所以才入会的。”又问他在会里算个什么名色,这二老爷也认了一个小小的名目。又问他同党的姓名,他也只好供了几个。那晓得,几个里头有一个就是这范臬台衙门里刑名师爷的儿子。范臬台得了这些口供,就吩咐松刑,钉镣收监。这二老爷已是不能行动,抬着出去的。
范臬台退了堂,也不进上房,就到刑名师爷那里。这刑名师爷正同他儿子吃饭,看见东家进来,就放了饭碗相迎。范臬台并不去理他,就吩咐随来的人把他这儿子拿下。这位刑名师爷真个不懂,连忙说:“廉访,这是怎么说?”范臬台道:“他是进了富有会的。你管教不严,恐怕也脱不了罪。就连我,也怕要耽个失察处分呢。”说着,就跟着拿的人朝外走。这刑名师爷晓得这东家是个心辣手快的人,连忙追了出来,扯着衣裳,跪下哀求道:“可怜我望天的人,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在廉访这边办事也好多年了,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也还没有误过廉访的事。务求垂念我这残年舔犊的下情,千万留着他一条性命,送了我的终,那就感激不尽。衔环结草,必当补报的!”原来,这位刑名师爷也是范星圃的浙江同乡。自从范星圃做江西庐陵县的时候,就请的是他。后来调新建、补东乡、升衡州府、长宝道,都是这位师爷。在幕中也要算个东南尽美的宾主。此刻跪在地下哀哀哭求,以为总可动一动东家的恻隐之心。谁知这位东家,只知尽心为国,不顾朋友交情,当时望这刑名师爷说道:“古人大义灭亲,就是我自己的子弟,犯了这种事,我也不能容情的!等我问了,再看罢。”说着,把衣裳一扯,就出去了。
吩咐升堂。这些站堂的,晓得这位大人勤劳王事,说坐堂就坐堂,所以都不敢远离,登时站齐,把这刑名师爷的少爷带到堂上审问。始而也不肯招,又在监里提了那善化县的二老爷来对质,这位少爷也还不认,说:“只同他在会馆里见过一两面,并未同他入什么会。”范臬台说:“你这东西,不吃苦,那里肯认!”吩咐:“上架子!”那些人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少爷上身衣服脱去,把他脊背靠着那架子的竖木上,把他两手搭在架子的横木上,将皮带圈子套上手腕收紧了,辫子也吊了起来,又把套裤扯掉,卷上裤脚,架子板上盘了两盘铁链,把他两膝放在上头,腿弯上架了一根木棍。范臬台又喝声:“踩!”就有两个人走上去,一头一个的踩踏起来。踩得这位少爷如杀猪的一般狂喊。那刑名师爷在二堂背后门口看着,心中如万把尖刀搅戳,只要奔了出来抢护。幸亏有些家人挡住,这位师爷也只有嚎啕痛哭。这位范臬台真是铁石心肠,毫不为动,仍叫加劲的踩。这位少爷晓得碰见这位阎罗,这命是保不住了,省得受些零苦,说:“你们松一松,让我说罢。”范臬台道:“他既然肯招,且停一停再踩。”这踩的两个人下来,这位少爷息了息气,就把怎样被人家邀结、怎样听信、怎样入会的情节一一供明,又供道:“入会以后,只替会里做了一道广告,写过两封信,却并没有勾结党羽,也并没有受着会里的什么官职。这都是实话。”这范臬台就吩咐松了刑,上了镣铐,同那善化县的二老爷分别收监。
退了堂,却不去找刑名师爷商量,自己动手,把他两人的口供叙好,叫一个写字的家人在签押房里间密密的写了供折,登时上院,把这供折呈与抚台。抚台见是会匪,又是臬台自己亲审的,不敢怠慢,就拿笔在那供折上当面批了“即正法”三个字,盖了图章。这范臬台,袖了供折回来,立刻请了城守营同长沙县来,叫他二人监斩。自己坐了大堂,把这善化县的二老爷、本衙门刑名师爷的少爷,一齐提了上来。吩咐去了刑具,上绑。登时绑好,一声掌号,就抬了出去。可怜那位刑名师爷,自从东家退堂之后,自己跑到监里,要同儿子见一面。那管监的狱官同家人晓得这位大人风厉,又是会匪要犯,那里肯让他进去。这刑名师爷坐在监门口哭,那善化县打发来的人,也只在监外等着,后来看见范臬台坐了大堂,把这两人提了上去,晓得不好。这刑名师爷,连爬带跌的抢了过去,那边已经绑好朝外抬了,父子两个只彼此看了一眼。等到这刑名师爷赶到法场,已是身首异处,只好买棺收殓。这刑名师爷也就因此吓成疯病。那善化县,自然也把他兄弟的尸首收了回去,第二天就挂牌撤任候参。那二老爷的夫人,产后受这一吓一痛,这血晕的病那里还会好呢?大家觉得这两件事也就惨不忍闻,范臬台还觉得办得从宽,并且不是什么真正首要,不足以报效国家,心里还不惬意,后来拿办的也还不少。
这天,又打听得本省的一位孝廉,是在一个学堂里当教习的,确是会中一个大头目。凡有湖南入会的,都要在他那里挂名注册,那册子也在他身边。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吃乳的小儿。打听得实,这天将交五更,就亲自带了兵,把他房子围住,然后领着人劈门而入。这孝廉夫妇尚在梦乡,听见声音,连忙穿好衣裤。这位孝廉夫人,最有心计,把那里边单裤脚子扎紧,套上一条敞脚的棉裤。刚刚下床,那范臬台已带人进了房里。这孝廉夫人,就在床里口拿了一卷布朝裤裆里一塞,一面抱了那小孩子。当他塞那卷布的时候,跟进来的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看见的。就是那看见的,也只当这女人家塞块布在裤裆里,总不过是那些肮脏东西罢了。独有这位范臬台眼快心灵,就叫人把这孝廉夫人紧紧带住,不许他走开。一面把这位孝廉锁起,翻箱倒笼,搜了半天,虽有两封含含糊糊的信,也没有什么十分凭证;所说那挂号的会党册子,并没有搜到。范臬台吩咐:“且带回去,审了再说。”又叫把这妇人也带着,并吩咐叫这妇人就在轿子面前走,不准远离。这范臬台上了轿,在轿子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孝廉夫人。随从的人心里想着:“大约我们大人看上了这个女的,其实家里有那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小二乔,怎么还要想尝这野味呢?”
到了衙门,这范臬台下了轿,就坐上二堂公案,吩咐把这女的带上来,略问了几句,叫人在他身上搜。这些人就把他抱的那孩子夺了,甩在地上,听他去哭。在那孝廉夫人上身奶旁胸口、袖管背后、夹层口袋都搜遍了,回说:“没有什么。”范臬台又吩咐搜下身。就有两个上来,绰着这孝廉夫人的腰,扯着手,一个扯下这孝廉夫人的裤子,伸手在裤裆里乱摸了一阵,也没有什么,只好把手伸在裤脚管里去摸,果然在左首裤脚管里搜出一个布包,呈到公案上。范臬台亲手打开一看,果然是那本册子,心中大喜。这位孝廉夫人见这册子已被搜了出来,晓得丈夫是保不住的了,自己在堂上被这些人伸了手在裤裆里乱摸,自问也是个读书世家的女儿,怎能禁得如此出乖露丑?除死更无别法。就系好裤子,望着阶前石上把那头拼命撞去,只听“扑通”一声,登时血液横流,脑浆迸裂。两旁站堂的,皆惨不忍观。范臬台也没有什么惊骇,只吩咐了一句:“抬下去。”那些人就抬了这孝廉夫人,夹了那地下的小孩子出去。
范臬台又吩咐带那孝廉。那位孝廉,在大堂口看见他夫人浑身血污抬了出去,知道那册子必已被他搜着,已把这性命付诸无可有之乡,倒也心地坦然。听见传,就从从容容的走了上去。到了公案面前,也只得跪下,却不等范臬台开口,先仰着头说道:“范承吉,你也是个中国的名下士、黄农尧舜之子孙,怎么这样不顾廉耻!可怜我们中国,数百年来,茅土被人践食,财利被人侵分。你看那泰东、泰西各国的人民,皆有自得之乐。独有我们中国,无论官商士庶,皆同那牛马犬豕一般,鞭策宰割悉听诸人。照这样子再混下去,不想一个自强保种的法子,将来比那波兰、犹太的人正要不如。我们这一班人,也并不想做什么汉祖唐宗,不过要想叫这四万万同胞同得吐气扬眉,享点天地生人之乐。这种事体,在这专制国里算是悖逆,若按之天地公理,要算极平顺的呢!你也是个很有见识、很有学问的人,从前在那上海演说两次,也很有道理。那保皇、革命两党里头同你要好的人,真心佩服你的人,也很不少。你怎么忍心下这辣手,戕贼这些同志呢?你做臬司,执法是你的义务,那也不能来怪你,你却不应该设这些阴谋诡计,锻炼周纳的害这许多善类。我也晓得,这也并不是你的本心,不过贪恋着富贵,希图发财升官,博你那闺中妻妾的欢心,赚得些衽席双栖的乐趣。为了这‘财’、‘色’二字,却就瞒心昧己,忘却本来面目,不顾万年唾骂,蹂躏种族,以媚当道,我看你真正不值呢!我的妻子,今天殉节阶前。我也准备着横刀东市,总算对得住支那同胞、五洲志士的了。我这一身的担负,就此可以卸肩,倒也很感激你。但愿你从此陈臬开藩,建牙入阁,烈烈轰轰的做那奴隶的奴隶去罢!”
这一篇话,说得范臬台目瞪口呆,要骂他、要打他,却也无从下手,只问了一句:“你共有多少党羽,从实招来,免得吃苦。”那孝廉回道:“那册子,已被你搜去,名字全在里头,还要问些什么!其中自然也有个首从,但是被你拿着,还有什么分别等差呢?好在这班皆是甘心流血的人,只看他们的造化,运气低的,碰到你手里,也不过拚着一死;运气高的,或者虽在你肘腋之旁,竟能鸿飞冥冥,也未可知。我也没有什么说的,你早点拿了我的头请功讨赏去罢!”范臬台还想收拾收拾他,一想这种拚死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的,再惹他些不中听的话来,那又怎么下台呢?也只得吩咐钉镣收禁。退堂到签押房里,做那供折。但他这供折,不知还是照着这孝廉在堂上所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实写呢,还是要替他改动改动。做书的没有在这湖南抚台衙门里办过文案,没得看见,也只得略而不叙。自然也是批了下来,立时正法。那个小孩子有人收留没有,也不得而知,恐怕覆巢之下,完卵难期了。
依范臬台的意思,还要凭着这本册子去按图索骥。幸亏那位长沙府保善保太尊听见了这个信,到范臬台那里禀见,说:“听见大人在会匪头目身边搜到一本册子,连本省候补的官员都有在里头,那真正不成事体。卑府是个首府,有考察寅僚之责。若官场有这些人,卑府不能举发,未免有亏职守。求大人把这册子赏与卑府,自己找出一份,帮着大人查拿,也可略补从前疏忽之失。”范臬台想:“这望立功升官的心,是大家相同的,我又何必独自一人占尽了呢?”就把册子交与保太尊,又嘱咐他千万秘密,不可泄漏风声。
保太尊连连答应。回到府上,晚上在签押房里,独自一人把这册子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半是学堂里的学生,也有些举人、秀才,也有些官场绅士的子弟,也有几个现在本省的候补官,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也有几个已经拿办的。想这本册子留着,照着这册子一个一个的拿起来,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不如我拚着一官,救了这些人的急难罢。就把这册子烧了。
第二天,先到抚台衙门禀见。见了抚台,就说:“卑府该死,特为上来求大帅参办!”抚台听了,十分惊骇,问是什么事情。保太尊道:“卑府昨天见臬司,晓得臬司拿了个会匪头目,搜出一本册子,凡有湖南省会党皆在里头,卑府就请臬司发交查看。卑府晚间人静在灯下细看,见里头学堂学生、世家绅士、官场子弟皆不少,约共有五百多人。卑府想,这岂不要兴了大狱,弄得阖省不安?正在踌躇,那晓得那蜡台放得不稳,倒了下来,竟把这册子烧了,所以上来请罪的。”抚台听了这话,晓得这位保太尊是为消弥大狱,息事宁人起见,故意烧了这本册子,使反侧自安的意思,心里也很以为然。就说:“已经烧了,那有什么说呢。你过臬司没有?”保太尊回道:“还没有去。”抚台道:“你先去见见臬台再说。”保太尊答应“是”,退了出来,就到臬台衙门禀见。
范臬台见面就问:“那本册子,子翁已看过了么?须要自己密密的抄,不可假手于人。”保太尊连忙请了个安,说道:“卑府该死,特来请罪的。”范臬台惊问道:“什么缘故?是不是里头有子翁关切的人,我们总好商量。”保太尊道:“这倒不是。只是卑府昨晚不小心,在灯下看着,神思倦怠,打了个瞌,被灯花掉下来,把这本册子烧了。卑府惊醒,已经抢救不及,实在荒唐万分,要求大人参办。”这范臬台急道:“这怎么好,恐怕抚台已经奏了出去,这怎么说呢?”保太尊道:“这是卑府自不小心,无可怨尤,静候治罪。”范臬台沉吟了一会,说:“且回了抚台再说罢。”也就端茶送客,随即上院。见了抚台,就回道:“前天署司搜出来那本会党册子,长沙保守要了去看,那晓得他竟不小心拿来烧了,实在荒谬。署司也不能辞咎,请大帅的示,应怎样惩戒才是?”抚台道:“保守才来见我,这话他也回过,确是他荒唐大意。但是我兄弟的意思,这种会匪的事体,重在歼厥渠魁。若要把那些胁从附和的人一一追究起来,必致弄到人人自危,万一激出点变故,岂不倒反上劳宸?现在册子既已烧毁,这保守也是出于无心,他平日做官也还好,不如记他两过,使大众知道这本册子已经被他烧去。那些被人哄骗的,也可以安心悔过。好在首要各犯被星翁拿办的也不少,这湖南省仰仗大力,大约也可以保得平安,不必过为已甚。星翁以为何如?”范星圃是个随风就转的人,听见抚台的口风,又何肯故意违拗,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晓得这位保子良,也是很有脚力的人,同他做对做什么呢?就连忙回道:“署司的意思,也是想上来邀邀大帅的恩。不过因为事体重大,且这册子是署司交与保守的,署司也有错处,所以不敢就替他乞恩。现在既蒙大帅格外宽宥,署司也感激不尽。署司下去就上详,请将保守记过。但是署司也求大帅赏记一过,使同寅见得署司不是有功则居、有过则卸的。”抚台倒也答应了。范臬台出来,回到衙门,就上了详。抚台批了,将保守记大过两次,范臬台也记过一次。那册子里的人,晓得这本册子烧了,俱各放心安业。范臬台也不再派人侦拿,湖南省却也亏他这么一办,才得四境平安,也不能谓为无功。
抚台把先后拿办会匪的情形,奏了上去,范臬台赏了二品衔。不多几时,就有这升江西臬台的恩谕。湖南人编了两句道:“可怜多少才人血,染得星星一点红!”做官真不易也!范星圃是初升臬台的人,自然要请陛见。这江西臬台的缺,尚护院还是同包容帅商量着委人署的。尚护院晓得这任天然是谭藩台因为向他需索三千银子,他没有送,把他撤任的,事很不平正。却好新建县被参离任,就叫署藩台挂牌委他署事。做官的人听见委了缺,那有不喜欢的,况且调首又是有面子的事,将来调优升官皆可操券而致,安有不愿意的道理?任天然也不是个什么高尚的人,若在平时,早已欣然捧檄。但是,他近来因那位可儿如夫人新伤玉碎,正抱朝云之憾。又兼听得这位范星圃升了本省的臬台,想从前与他同班引见、同得明保,又做过前后任,如今他已经做了本省的臬台,自己还是个知县。这回他来到任,还得要脚靴手版的去参见,真应了近来一位大员谢恩折子里所说的“昔日鸣琴之侣,尽做衙官”了,相形之下,未免难以为情。而且晓得这位臬台做官的脾气,同自己有点不大相投,万一将来受他点磨折,那就更不合算。好在盘算盘算自己这几年的宦囊,虽不甚多,也还有四五万金的光景。前年停捐的时候,又趁着便宜,捐了一个候选道在身上,不如趁此开缺过班。自己也还得过两次明保,有一次也是送部引见。如果到京里运动运动,又何不可希冀放缺呢。心里想定,就同他和氏夫人商量。和氏夫人道:“我正因为可姨死了,你心里总有些闷闷的,想劝你出去散散,有合意的再讨他一个,在身边服侍服侍。而且达儿应该进什么学堂,也可以替他们打打主意。如今停了科举,将来不到学堂,那里有出路呢?人家做官还有舒服的时候,像你那做官,只是一天到晚的瞎忙。我看这知县不必再去做他,就是那道台也在可做可不做呢!”任天然道:“我才四十岁的人,你叫我不做官做么呢?况且,这两个钱恐怕也还不够养老。”和氏夫人道:“以后的事,听你再说。这首县,我看总是辞掉的好,只不晓得上头答应不答应?”
第二天,任天然上院。尚护院一见,就说:“天翁前回撤任,实在抱屈得很,兄弟那时候在臬司任内,就颇为不平。但是那谭藩台的事,天翁是晓得的,抚台那里能同他违拗呢?兄弟说也是无益,恐怕倒反要替天翁招怨,所以只得缄口不言。现在这新建县被那华令糟到不堪,要借重天翁好好的整顿整顿,将来总要酬劳。兄弟现在做了藩司,到底比臬司有点作为了。”任天然答道:“大人的这番恩典,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自当竭诚图报。但是这首县,卑职向来短于肆应,万难胜任。且不独这新建不敢接事,就是卑职万安的本缺,也还要仰求宪恩准予开缺呢。”尚护院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任天然道:“一来卑职自问才具有限,做了这几年的州县,觉得越做越难,一点不能替百姓做事,虚糜厚禄,殊觉汗颜。二来新放的这位范臬司,同卑职做过庐陵的前后任,彼此虽然没有什么痕迹,然而州县的前后任总往往有些意见不合的地方,前任的事体,后任略有更易,前任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这是人情之常。卑职正是后任,范臬司原不见得因此同卑职计较。万一将来有点不能尽如范臬司之意的地方,岂不转辜负了大人的这番栽培?卑职前年在山陕赈捐案内,捐了个候选道,意思要求大人的恩典,准予开缺过班。大人是指日就要开府的,将来伺候日长,还要求大人提拔呢。”尚护院又挽留了两句,见他执意不肯,而且是请过班,天下没有拦阻人家升官的道理,也就只得答应。任天然请安谢了,下来又到司、道首府那里去了一去,自然也有些挽留的面子话。
任天然回来,就上了禀贴,呈请开缺,给咨赴部投选,上司也就批准。任天然在家收拾收拾,正在同夫人商量住在那里好呢,江西是不想回来的了。却见管家拿了一个贴子进来,说是“王鹤王大人来拜”。任天然就吩咐:“请。”
犀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