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惠荫洲听了刑名师爷陈仲言的话,心下很以为然,晚上就将儿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里想:“龙家三艳已经去了,坐在家里无事,总不免想着难过,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就说道:“陈老夫子这话很是,儿子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家里坐着终久不是事。出去阅历阅历,也可长长见识。”惠荫洲道:“那么明儿叫周德泉写信到上海,托蔚丰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发。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广东藩台包容斋方伯,他在江苏多年。我做江都的时候,他办堤工局,同我共得很好。这人也还宽厚和平,易于伺候。广东省官场局面听说也还好,海道往来也还便当,不如到广东去罢。”增朗之应声“是”。惠荫洲说道:“你以后做了官,从前那些脾气,可全要痛改!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紧的!总第一要保住不出什么岔儿,那才不至于折本呢。无论什么事,总要格外小心。无论什么人,千万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体,无论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总要把面子敷衍过去。就是有些能说不能行的地方,宁可叫百姓吃点亏,万不可同上司违拗。不拘他是什么样子脾气的上司,没有一个不喜欢掮顺风旗子的。你看我在安东的那一年,上头要办蚕桑,那个地方岂是种得来的?我也叫没法,自己下乡硬逼着百姓把已种的秫秫拔了,种下桑秧。却也不苦以所难,只有沿大路的一条地方如此办法,里头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们顶真。后来上头派委员下来查看,说淮安府数我办得最好,就把我调了江都,还在折子上切切实实的保举我。就是升补这通州,根子也还在此。至于绅士们,更要敷衍得好,来托件把事体,必得要答应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这其间利害所关不浅。我亲眼看见,得好处的、受害的皆不少,可为前车之鉴。圣人说的‘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这真是做官的要诀。我今天这些话,皆是我十余年来亲历其境,很得了些益处的,你可不要当作耳边风!”增朗之连连答应:“是,是。”这是他父子家传的治谱,有志做官的,却都应该学学。这部书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为学点,宦途总可得意的。但不知这做书的他到底做过官没有?他做官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几时见着诞叟,倒要问问看呢。
增朗之看老翁没有什么话说,也就退了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却有一个白面郎君,陪着他少奶奶坐着。见他进房,却赶紧站了起来。你道是谁?原来他这位少奶奶犹云娘,是陕西人。他老翁也是个举班的江苏州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呢,从小儿出继与他一个堂房哥哥,在陕西原籍;一个呢,带在身边。他在南京候补的时候,有一位同乡的同寅,因为犯了事,发往黑龙江效力,却很存了几文,留与他一个姨娘,带着个小儿子住在南京。这犹云娘的老翁,因为这位同寅临走的时候曾经托他照应照应。他没事就常去走走,却连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处他都照应到了,就同他生了这位云娘小姐。又同这姨娘借了钱,捐了个大花样,补了一个很过得去的缺。原同这位姨娘约定,到任之后接了过去同享荣华,他太太又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妾,这位姨娘很为愿意。那晓得他到任之后,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这位姨娘就带了那位老爷的少爷、这位老爷的小姐,一齐来找他。他竟屏诸大门之外,连他亲生的这位云娘小姐他都不认,并吩咐地方保正:“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当流娼驱逐。”这姨娘没法,只得跑回南京,在江宁府里告了一状。江宁府晓得他是藩台面子上的人,闹了出来,岂不叫藩台为难?就叫他的几位同乡替他调处。这几位同乡断得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这姨娘的钱还了,他女儿领回去,彼此一刀两断。他拗不过公论,才把这云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荫洲在江都任上,他做甘泉,就彼此结亲。后来他的儿子死了,媳妇永远住在娘家,据说跟人逃走,却也不知其详。丢下一个孙子,取名犹蔚,号叫子蒸,比云娘小两岁,从小姑侄两个在一块儿顽耍,就极为要好。云娘过门之后,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身后还有亏累。那个妾也另外嫁了人,这犹子蒸孤身无依,就来投靠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亏这犹子蒸早晚进来陪伴着姑母,替他解解闷儿,犹云娘才不觉得有锦衾独旦之感。这回见增朗之走进房来,就叫了一声姑夫。晓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里的,夫妇之间总有些秘密话谈,而且天也不早了,就走了出来。云娘也未相留。
犹云娘因为丈夫久不进房,本想说两句门面的醋话,继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许多教训,心上人儿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怄他,也就和颜悦色的相迎,说道:“你在老爷子那里谈了这么半天,可还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说:“也好。”就叫丫头烫了酒,两个对吃了两杯,收拾睡觉。这犹云娘,本来是个惯家,枕席上也还不减于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开开心,更加着意奉承。增朗之觉得家鸡风味也还不减于野鹜,倒也有个久别初归的光景。枕头上又讲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话,这犹云娘也极力赞成。
第二天,惠荫洲叫周德泉写信与上海蔚丰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选知县捐足三班,指分广东试用,并加一个同知衔。不多两天,金守峰的回信来说已经上兑。惠荫洲就打发儿子动身,汇了两千银子与他为引见的用度。又写了几封京城里当道的信,与他带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长发栈。因为家人们在房里铺设行李,他就在房门口立着闲看。只见间壁房间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纪也只三十岁左右。问起茶房,说是杭州来的,听说也要进京。正说着,这位客人也到房门口来,就彼此招呼,请教姓名。原来,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字星圃,是个杭州孝廉。他本由优贡用了知县,因为还想会试点个翰林,故未掣签分发。近来听见科举将停,想着就点了翰林也没有意味,倒不如就这州县出山混混罢,此次也是预备到京掣签引见的。彼此谈起,皆无甚耽搁,就约着一同进京。
这增朗之见家人把房间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辆马车拜客。范星圃问他拜那几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丰厚同新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马。”范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丰厚也有来往,我们就同去罢。不过我还要拢一拢日升昌。”增朗之说:“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车,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别处去,我们就一车罢,热闹些。”范星圃说:“也好。”两人同上了车。
到了后马路蔚丰厚,两人帖子进去,就请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认得的,晓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说:“我前天接着周德翁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动身。计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约朗翁必到。所以,有个朋友约我去碰和,我还没有去,不想果然等着。星翁倒也同来,可谓有趣之至。两位是向来认识的?”范星圃说:“是同住在长发栈,彼此谈起,都是要进京的,结个伴热闹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实收已填好,在我这里,朗翁还是就带去,还是临走再取?京里头,我已关照我们号里招呼过,等朗翁自己到京换照。”增朗之道:“费心,费心,实收暂时存在这里,我临走再取罢。”金守峰又同范星圃说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汉口汇了一千银子来,是五天的期,那却没有什么要紧,星翁现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预备到京用的,就托你们替我汇罢。”
坐了一刻,范星圃说:“我还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请我在周宝宝家碰和,这时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扑这个空。回来我在江南春奉约两位,顺便邀了袁子仁在那里会罢。”范星圃道:“也好。朗翁,我们去看管通甫罢。天已不早了,让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道:“不要紧的,我已经交代他们,先替我叫花文兰代碰着。你们看见通甫,顺便代我约他一约,我也不写字儿了。”两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马车,去访管通甫。
这管通甫,是浙江绍兴人,名字叫德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的交情最广,没有一省没有托他办的事体,也没有一省的大员他不熟。他是个候选同知,年纪也有五十多岁,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预备出山。他每天的应酬也就很忙,这天倒还在家。他们两位进去,管通甫见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们是初会,尊大人却是很熟的。前回赈捐保案的加衔,还亏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说了些客气话。管通甫又问范星圃:“这回可是要引见了,以星翁的才调,什么官不可做,又何必点那翰林?”又问:“令表兄郑琴舫近来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两年还没有得过正经差使。他老太太近来又多病,真为难呢。”又谈了些各省的升迁调动。范星圃道:“我们还想到张园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罢?六点钟金守峰约在江南春,托我们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还有点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个朋友说话,张园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会罢。”
两人上了马车,到了张园,在安垲地泡了茶。这天不是礼拜,游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这地方明窗四敞,浅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见来了两个靓妆女子,跟着两三个娘姨大姐,知道是书寓堂子里的倌人。看他面目虽只中材,妆束极为时款。坐了一会,来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同着一个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见范星圃,连忙招呼说:“星翁,几时来的?”范星圃连忙站起来说道:“才到。”邀着一同坐下。这两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请教。
这穿素的,姓江,号志游,名师陆,是个嘉兴副榜,住在斜桥。从前同人家开过一个报馆,他两位哥子皆很阔,时常接济他些。那戴金丝眼镜的,姓冒,号谷民,名邦善,如皋廪生,是水绘园的后人,上年保了经济特科,没有取,在望平街开了一个书社。两人都是新学家的领袖。问起范星圃,晓得他要进京引见。冒谷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记得那回在这里演说的么,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范星圃道:“我们官卑职小,有何用处!”江志游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的大小。”
正在谈着,忽见一个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四少,几时来的?”范星圃回头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凤云的大姐,回说道:“今天才到。”看见凤云在那边桌上,也彼此招呼,谈了两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马车在黄浦滩兜了一个圈子。
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说道:“我也刚来,袁子仁还要号里转一转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会儿就来。”不一时,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金守峰还约了一位江苏候补知府叶勉湖,名字叫传钊的,是四川人。客齐入座,金守峰说:“大约在座都是喜欢闹热的,自然要叫局了。星翁这回叫那个?”范星圃道:“才在张园碰着林凤云,我已经同他说过,就叫他罢。”金守峰又问增朗之道:“郎翁还是叫大先生呢,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随便罢。”金守峰道:“那么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朗翁回来自择罢。”金守峰就荐了迎春二巷的陆蘅香,范星圃说:“我荐个小的,叫做顾宝琳,在百花里。”叶勉湖的相好王桂香,管通甫的文菊仙,都是金守峰向来晓得的,也不再问,连袁子仁的周宝宝,他自己的花文兰,都写好局票发出去。不一时,局已到齐。增朗之看那顾宝琳,真是明眸善睐,可惜太小,不过十一二岁。那陆蘅香,约有二十外点,态度也还风骚。散席之后,同着范星圃,在林凤云、陆蘅香两处打了个茶围,一同回寓。
第二天,管通甫请在松盛胡同文菊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买办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这陆蘅香,晓得增朗之是户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维嬲着,翻过去摆了个双台。因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请了冒谷民、江志游两位。江志游叫了个昆曲好手张五宝,冒谷民叫的是美仁里的聂倩云。席散之后,陆蘅香硬留着增朗之住了。无如他的相貌不及龙玉燕,风致不及杨姨娘,本领也不及犹云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经沧海的人,并不十分留恋。范星圃也在林凤云家吃了台酒。恰好新裕船到,两人也就收拾动身,天津也未耽搁,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
第二天,增朗之带了老翁的信,要去见厉大军机。范星圃也就托他先容。到了总部胡同宅子,投进帖子去。这就同那第三章书中厉大军机看见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领到小花厅。不多一刻,厉大军机出来。增朗之见了太老师,赶紧行礼,厉大军机弯腰立受。增朗之又站着,说:“小门生的父亲吩咐替太老师请安。”厉大军机一面让坐,一面说:“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几年不见,近来缺况何如?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实进来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来远不如前,父亲本来也很想进京,只因地方上绅民都不让走。前一回请开缺引见的禀帖都已写好,被两个绅士硬拦着不准发,所以也就迁延住了。”厉大军机又问:“你这回可是来引见的,从前下过场没有?”增朗之应道:“从前下过两场。父亲因为近来听见科举要停,所以叫小门生引见到省历练历练的。”厉大军机道:“那也不过是他们那些趋时的人在里头兴风作浪。始而要废八股,既而又要停科举。其实,我看八股、策论,科举、学堂,同是一样的为国求贤。只要那抡才的取士必端,不上那些轻薄少年的当,都可以拔取真材,又何必轻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一个不从八股科第来的?也不见得定见要策论、学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还未定,再看罢。”又问:“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有同伴的没有,现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个同来的浙江人,优贡知县范承吉,也是来京引见的。范令说,从前也见过太老师,明天就要过来请安。”厉大军机道:“这人我却听说笔下很好,我见过没有可记不得。他明儿来谈谈也好。”又问些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厅门口,厉大军机就不再送。那贾端甫,晓得老师送客之后,大约要进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却好范星圃也从他老师洪中堂宅子里回来。增朗之向他说道:“厉大军机那里我已经替你说过,他说晓得你笔下很好,叫你明儿去见呢。”范星圃说:“费心,费心!”
次日饭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宽腰大袖、拖天扫地的沉香茧夹袍子,旧缎子外褂,钉了一个旧夹金绣的补子,那雀子已经要快飞了,坐了车来到厉大军机门下。厉大军机还未回来。在门房等了一刻,送了一份门敬。恰好厉大军机朝罢归来,看见帖子,也就请见。这范星圃,是新学旧学,词章性理,经济考据,无一样谈不来的。晓得这位大军机的脾气,所谈的皆是些只须饬纪整纲、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议论。又说到财政不足,范星圃讲的是:“财政重在节流。而现在多从开源上着想,不知国家的财源无不出自百姓,若为国家再求开源,百姓岂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隶的苛细杂捐,还要行什么印花税,几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谕旨,真是轸恤民艰、力固国本的深仁厚泽。近来各省专讲制造兴作,一年耗费繁多,倘将这些上头略为节省些,岂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这一席话,说得这厉大军机把头点了又点,真是赏识万分。约谈了一点多,才出来。
隔了几天,直隶会馆团拜。厉大军机因怕看戏,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来了。管会馆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维,单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来。厉大军机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馈赠甚殷,这回他儿子带来的东西也很不少,现成的酒席不如请他来吃一顿,总算尽一尽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与他住在一处,就一起请了罢,叫贾端甫来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写个单子去请。
这单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两人才从馆子里赴席回来,见单子上写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大老爷、增大老爷底下注了个“西河沿高升店”,贾老爷底下注的是“本胡同”。那贾老爷一条下面,已经恭恭敬敬的写了“敬遵”两字。他们两人也赶紧照写,交与来人。
增朗之一想:“这贾老爷定见是那贾端甫了。老人家本说过,他是厉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我这回还没有去拜他,从前在通州又见过的,明儿同席见着岂不难以为情?他是厉大军机赏识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两的代土仪。他一个穷京官,见了必然高兴,将来还可托他在厉大军机面前说两句好话呢!”当时套好了车,写了个代土仪的红封套签子,旁边注了“五十两”三个字,取了张五十两京平松江银的票子封在里头,插入靴掖,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车。到了总部胡同刑部贾的门口,停了车,帖子进去,倒也请见。
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贾端甫道:“朗翁,我们倒久违了。尊大人好?”增朗之连忙应道:“家父替端翁请安。端翁一向在京好?宝眷记得那年是同进京的,现有几位公郎?”贾端甫道:“敝眷进京的时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子。”又寒暄了几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掖子,拿出那个封套来,说道:“此次到京,因为既要坐轮船,又要换火车,行李多了难于照顾,所以没有能带得什么东西。这里有些须薄敬,聊代土仪,望乞笑纳。”说着,把红封套双手送了过来,以为贾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晓得贾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时脸上颜色一变,做出一种懔然难犯之色,开口说道:“我们读书做官的人,这‘操守’二字是最要紧的,就同女人家名节一般。我虽是个寒士,却向来于这些上头最有把握。通籍两三年来,从未受人家丝毫非分之财。岂不知道这部曹是个穷京官?然而,贫乃士之常有,只有学那‘君子固穷’的一法。不是我说朗翁,此番是要到省为民父母的了,这品行是最要讲究!‘钻营奔竞’四字,万不可犯!现在朗翁送我这份厚礼,把我贾端甫当做何等样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岂不闻关西夫子所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为在家里承尊大人见爱,所以阁下来了,我就赶紧请见。那晓得阁下是为乞怜昏夜起见,我就不敢亲近了!”说着,把封套交还增朗之,就端茶送客。只气得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辩驳两句,嘴里又说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而去。后来,贾端甫见着同乡亲友来找他寻门路的,他就把这段事体说在前头,使人家不能进言。所以,他暮夜却金的美名,也就传扬殆遍。
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厉大军机宅子。等厉大军机回来,一齐进去。席间,谈论起来,贾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见解,彼此颇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贾端甫,过一天贾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谈了几次。两人取径虽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则一,所以愈谈愈觉合式,有个惟英雄能识英雄的光景,两个人就订了金兰之好。
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这一次引见单子,江西省的知县只有两个人。那一位姓任,名纯,号天然,大兴县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号冷然,是个拔贡,用的工部司官。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也曾考过一次小考,学台说他笔下也很畅达,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还有些伤时的话,碍于功令,把他取了一个佾生。他从此就不考了,在各处衙门局卡营里处处笔墨馆。后来被一位盛京将军敬熙帅赏识了,请了他去办奏折,又叫他捐了一个分省县丞,替他保了一个以知县分省补用,这回也是掣签的。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韫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岁生的。他两位的母亲姑嫂之间,最为相得,常时交换乳哺,以为戏乐。他两个三四岁上同在一处玩耍,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是在一起识字读书,真是两小无猜,彼此都有个鹣鹣鲽鲽之意,不过没有像那小说书上所说的互赠表记、私结丝罗耳。两家父母都甚通达,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结了一重亲上的亲。到了却扇之夕,玉台镜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爱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小呢。韫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颐,号养田,也是个两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时候,韫玉小姐在那里过了一年。因为怯冷,就把从小用的一个丫头,名叫可儿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旧回到京里娘家暂住,却又替大的一个儿子定了和养田的女儿爱卿。任天然因敬熙帅升了兵部尚书,也就同着回京引见,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礼会见,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往了。
不多时,引见下来,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厉大军机那里禀见。恰好两人去后,贾端甫将将进来。厉大军机同他谈到这两个人,贾端甫说:“这范星圃,是个远到之才,断不久于百里之任。”厉大军机亦深以为然。贾端甫又说:“这增朗之,是个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乡亲友来信,说他这回是因为闹到不得下台,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钱,几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见到省的。”厉大军机见了增朗之几面,本嫌他举止轻佻,听了贾端甫这番话,更不喜欢。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荫洲是从前挑取誊录的门生,自从选了盐城县出去,那时自己还是内阁学士,到而今十多年来,他每年冬天总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安东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还重重的另送一份。这交情全在未进军机以前,是很烧过一阵冷灶的,与那些锦上添花的不同。他儿子虽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顾照顾他。临走的时候,还叫一位军机帮达,写了一封信与广东督抚,说“这增令是某某尚书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强,请推爱器使”的话。看似极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广东督抚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厘差。这且按下不题。
再说那范星圃,领凭之后各处辞行。范星圃人才出众,守旧的人喜他的诚笃,维新的人喜他的高华。凡据要津的,他无一个不处得极好,早已争着致书江西当道替他揄扬,并用不着他去自投荐书。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罗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禀到。这江西抚台,姓梁,名廷植,号培庵,是一位秉性爽直、爱才如命的人。范星圃未到省的时候,就接到几封京信,说他是个长材。见了面,听他的一番谈吐,真个名下无虚,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案。正值朝廷要变通政治,他代拟的一个折子准古酌今,大中至正,笔墨又挥洒自如,真个是崇论宏议,不愧为名臣奏疏。梁培帅欢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庐陵县缺。他晓得这优贡知县补缺甚难,同那票号商量替他挪垫,加捐一个海防遇缺先的花样。那票号管事的,见他是抚台最赏识的红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庐陵,两个月内就结了三百多起的词讼。不到一年,学堂也建设了,警察也办成了,工艺厂、农学厂都次第开创,真是百废俱兴,政平讼理。梁培帅更加喜欢,调了他的新建县,补了他的东乡县。
他调新建,这庐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见出来的那位任纯接署。因为这任纯到省之后进了课吏馆,梁培帅于课吏一事最为认真,月月总要亲到一两次的。看见他做的策略、填的日记,笔墨很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进衙门办文案。看他当差极为诚慎,是安详沉实一路,也就很为赏识,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庐陵县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晓得这范星圃是抚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说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经拜发了。想他如此政声卓著,必有非常经济,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极盛难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