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奉委署理庐陵县。因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容易,所以到了任,无一事不细细的虚心请教。那范星圃却因调了首县,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虚说大意,就已双旌荣发。
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后不到一月,那范星圃手里结的案子,有大半全来翻控。任天然想:“这庐陵的百姓真个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严严的警戒一二才好。”及至上堂细细的一问,再把卷里的堂判一看,才晓得这位名吏的审理词讼是有断无听的。不拘你什么案子,他只把两造的呈子约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断结。到了堂上,大致问了几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断,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结。两造再要辩论,他就把惊堂一拍,说:“本县一天要审结多少案子,还要办多少别样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们多说呢!”又传别案的人证审问了。可怜这两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见了县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申诉,却竟不容置喙,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断结!有些案子,此造吃点亏,彼造还占点便宜。有些案子所断的办法,竟与两造的事理全不对头,弄得原被告皆觉为难。有一两起跑去上控,上头总说:“这县官是一个名吏,所断极为允洽,不得逞刁渎诉!”就使间或批准“仰该县提集人证复讯,秉公定断”,到了县里,还是给他一个硬断了事。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人去上控。可见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干的官府,比遇着那冗的官府更要苦哩!
任天然到任之后,百姓见他审了几起案子,都是平心静气,一个一个的细问。遇到那乡下老实胆小的人,更是和颜悦色的问话,使他定了那惧怯官府的心,得以尽情倾吐。到了判结的时候,还要尽问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地方,尽管申诉,不必勉强。总要两造真正情舒心服,无话可说,然后令其具结。就是遇到刁矫健讼、饰词逞辩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证的口词,同他详详细细的辩驳,使他遁词俱穷,伪情毕露,然后加以惩戒。所以,这些旧案都来翻控。任天然见他们有这种苦衷,却也不能不替他们申理。但是,前任结过的案,其中情理实在相悬的呢,自不能不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还要迁就原断,以存政体,比那自己手里审理的案子更多一层为难。再查查他办的那些学堂、警察、工艺厂、农学厂,外面的装潢都极冠冕。细按起来,则学堂的教习就先不能得人。警察,除掉官府经过站道整齐,此外的责任,没有一人知道。工艺,不过雇了几个外间开铺子的匠子,在里头随意教教。农学更无道理了,筹的经费半属纸上谈兵,按起常年实在数目来,没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着那人承认,好在只要他在纸上写几个字,并不逼着他要现钱。那些人也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答应了再说。万一要按簿实追起来,那可就真正为难,即令叫他倾家败业,亦复无补于事。办的人呢,说得天花乱坠,占了面子走了,可难坏了这位接任的官。若要据实上达,不但上司未必见信,必说前后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总还是责成后任妥为整理,担子还是脱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迹。况他是抚台明保的人,抚台断不肯自己认错,恐怕还要说接任官无才,连现成的事都做不好。万一有个撤调,自己的功名还在其次,那后任来的官鉴于前年,势必变本加厉,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这层,只得降气平心,替他逐件设法料理,总算到四平八稳,使前任的罅隙皆弥,百姓的元气无损,却真费了许多心血,才算替这位名吏揩干净了屁股。
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茆太尊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学名儒放出来的,不晓怎样得了心疾。初仅谈到公事,东拉西扯、胡帝胡天,还不要紧。有一天三更多的时候,忽然把任天然传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及至见了面,这茆太尊说是他的两位如君要谋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办。任天然晓得他是有点疯了,同着府里的刑钱师爷带劝带拦的闹了一夜,才把这位太尊的痰火压平了些。过了几天,这位茆太尊到底跑进省去见了抚台,说他衙门里姬妾仆从、幕友书差同着地方绅士都要想法谋害他,连县官都被他们串通了,好容易才逃进省来的,要求派兵查办。抚台听了十分诧异,后来细看他的神气,晓得他得了疯病,只得将他留省医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来署这吉安府事。
这全太守,号似庄,是任天然的安徽同乡,由荫生用的光禄寺署正,截取同知,分发直隶,署过一任深州,官声很好,在河工里保了知府。一位直隶藩台很为赏识,请制台明保了他。这全似庄过府班引见下来,得了交军机处存记,恰好这位藩台升了江西抚台,就把他奏调过来。梁培帅到了任,也很喜欢他,在省里当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见面,很要好。任天然却晓得他的脾气:口里极其谦和脱俗,那堂属的规矩仪节可丝毫错他不得;胆子极小,肩膀极窄,可甚么事都要尽到;他的属员无才,他竟要当面嘲笑;属员有才,却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听他来做本府,晓得又要多费一番心思去对付他。打听他到了,就赶紧远远的接出去。
见面的时候,这太尊就说道:“我们至好,何必如此客气。以后大家总要脱略些,不要拘这些官样文章才好。”任天然连连答应,却是参堂、站班、上衙门,没有敢少一点过节儿。供应得也格外周到,三日两日总到他衙门里走走,大事小事无不上去请示,却把那办法暗暗的度到这全太尊心里,让他吩咐出来。上行的禀帖,遇到有面子的事体,总说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到有见好的地方,总说是府宪的恩典。所以一年下来,这位全太尊同他共得极为合式,两季的考语都极好。后来新放的实缺到任,这全太尊交卸回省,又在抚台面前极力的保举。这梁培帅真是个爱才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个明保,那范星圃是送部引见,全似庄、任天然也都得了传旨嘉奖。
再说那范星圃,做了两年首县,又到他本任东乡做了两三年,那官声也与在庐陵差仿不多。那晓得他的官运甚好,他的家运却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岁了,本是种过牛痘的,不知怎么又出起天花来。碰到一个庸医,用了两贴凉药,以致内陷,这位少爷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汉黄德道罗观察的千金,正因娇儿夭折不胜伤感,忽然又接到汉口的电报,说罗观察中风出缺。这位罗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个多月,日重一日,,也就驾返瑶池。这位名吏,既抱衮师之痛,又增锦瑟之悲,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无心再恋这东乡县缺,请咨入京引见。梁培帅望他飞升,倒也十分高兴,登时委员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请予破格录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结算私囊,也忙了几个月,才带了夫人、儿子的灵柩,顺便回杭安葬。然后到京,仍旧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
这时候,他的老师洪中堂正是军机第一位当权的。他带了一桶江西官窑磁器、一个亨达利买的英国最大八音琴、一套银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几套定织的袍褂、两盒真正万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礼,孝敬老师。老师见了甚为喜欢,全数赏收,同他当面道谢,说他在江西的官声真好,很替他做脸。谈了半天。
次日,又去见了厉大军机,拜了那位贾端甫把兄。这时候,贾端甫已经补了主事,得了秋审处的提调。这刑部司官进了秋审处的四提四坐,那题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见甚欢。贾端甫道:“上年得信,才晓得老弟断弦,甚为记念,近来已续鸾胶么?”范星圃道:“期年才过,尚未议及,却也在四处留心。老哥有什么相巧的人家,尚求代为作伐。”又谈了半天,方散。
范星圃这回到京,原想京城当道阔老之中有什么相巧的姻缘结他一重,也可做一个泰山之靠。到京里打听了一阵,竟没有什么机会。那些黑尚书、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里。也就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来,终日应酬,空的时候也不多。晚上,有时还要同着两位军机阔少、票号财东,到那石头胡同、韩家潭一带,领略领略风景。有一天,一个通裕金店掌柜的胡式周谈起,说京里有位姓华的大富翁,真是家资百万,京城、张家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却生得貌比嫱、施,才逾左、鲍,就是丝竹管弦、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范星圃听了,甚是动心,就托胡式周替他打听打听,说合说合。胡式周慨然应允。过了两天去问回信,胡式周说:“打听得这两位姑娘说亲的虽多,他的娘却还没有答应,就是星翁的事,我也托人说过,那边也没有回信,却也没有就应允。我再托人探探罢。”过了几天,又去催,那边还是个活动话。范星圃甚是焦急无聊。
有一天傍晚,应酬清些,没有坐车,也没有带家人,独自一个到外头散散。顺步走到前门口,看这些车马往来嘈杂,无处立足。又走了几步,不觉进了城,走到玉河桥边。这地方宽阔平整,远看着洋场上一道平路,两面洋楼,倒也还有些风景。正在看着,忽然一个车把式跑到面前,说:“老爷,坐车去逛逛罢。”范星圃问他到那里去逛,那车把式道:“只要老爷赏二两银子,包你有好地方去。”范星圃一想:“本来听见京里有种黑车,这大约就是了。
好在今天无事,试他一试何妨呢?”就在身边拿了二两一张的银票,与了这车把式。那车把式把车赶过来,也是个大鞍儿车,那匹骡子也很高大,比外头雇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车,先也是慢慢儿的走,后来这车把式加上两鞭,那骡子就如飞的跑去,左转右弯,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东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这车把式也不点灯,任着这车在黑地里走。范星圃心里倒也有些发急,然而无可如何,只好听他去跑。总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个宅子门口,车把式把车停住,说:“请老爷下车。”范星圃道:“乌黑的下来,怎么呢?”车把式道:“那不是有人来接了么!”再一看,果有一个人提着一个灯笼前来引导。
范星圃就跳下车,车把式又交代了一声:“老爷,紧跟着他走,不要乱跑!”范星圃只得随着灯笼进了大门。一进一进,曲曲弯弯,不知走了多少路。有些门口也有人坐着,有些地方也有人往来,却彼此都不闻问。范星圃心里也有点数儿,只跟着灯,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后,走进一所高大上房,是五开间大玻璃窗,就有老妈把他领到上首一间外房坐着。也有些丫头、老妈在里头,也不来问他的信。停了一会,搬出菜来,斟了酒,请他坐。一个丫头低低的说了句:“奶奶就来。”又隔了一刻,见有两个丫头掌着灯,照着一个二十左右的美人进来。一张鹅蛋脸儿,高高的鼻梁,一双桃花眼,光采照人,风神俊逸,进了门就说:“我怕你饿,所以叫他们先开饭,我却失陪了。”范星圃也站起来招呼了一声,说:“奶奶赏饭,也不敢客气,已先吃了两杯。”这位奶奶也就在旁边坐下,丫头递上杯筷,也陪着吃。范星圃低低的问了一声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没有回言。他也不敢再问。吃完了饭,那奶奶搀着他手到房里坐着,也是有说有笑的,却绝不问及姓名来历。房里收拾得华丽非凡,床上是锦衾绣褥,彩幔罗帏。靠床面前一张条桌,桌子那边一个钟箱,里面一架大挂钟,其余陈设得光怪陆离。范星圃也看不清这许多,大约是同那《聊斋》上所说的天宫一般。又坐了一会,一个丫头拿了两碗冰燕汤送与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个。老妈子就来开了铺,下了罗帐,走到范星圃面前,说:“请老爷先睡。”范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脱下,那老妈子接了过来,连忙折好,收入柜里。范星圃又要了夜壶,解了小手,上床脱衣拥衾而卧。那老妈子把床面前的鞋子也收起来。
那位奶奶,还坐在窗子口吃着水烟,同丫头、老妈们说笑。又一会,听见院子里许多男人家脚步声音,又听见一个人喊了一声道:“九奶奶睡了没有?”老妈子连忙应道:“没有睡。”只见一个男人家,有三十多岁的光景,走了进来,穿着袍褂,戴着翎顶,隔着帐子却看不出那顶子是什么颜色——大约总不是绿的,进房就在当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丫头忙点了火过来装潮烟,一个老妈子倒了一碗茶。那九奶奶,也同他谈了些闲话。忽然,看见这男人家站起身来朝床面前走。范星圃虽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到这时候,也不由得吓得汗流浃背,想今天可是毁了!幸亏这男人家是走到钟面前看时刻的,说道:“呀!已经快两点,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这个钟,总快到将近一刻的光景,明儿要收拾呢!”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儿交代长富就是了。”说着,招呼掌灯,老妈子打起帘子,这男人家走了出去,范星圃才放心。
然后,这位九奶奶卸了妆,解了手,用了水,丫头收拾干净,把挂的保险灯吹熄了,留了一张桌灯,移在床面前条桌上,关了房门,退入后房。这位九奶奶一笑,搴帏解衣昵就。毕竟这一宵风味如何,做书的没有敢干过这种险事,不敢妄谈,或者同在上海堂子里吃个双台大致差仿不多,也未可知。
第二天到八点多钟,才起来。还是那个打灯笼的把他送了出去,依旧是那辆车。上车之后,仍旧转了几个弯子,不过觉得比昨天晚上快了点。到了玉河桥,那车把式说道:“老爷请赏点酒钱,另外雇车去罢,我不能送了。”范星圃跳下车,又给了他十吊钱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
回到店里,他的些家人说:“老爷到那里去了?昨儿家人们找了一晚!”范星圃道:“被一位老爷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问:“有没有事体?”那家人回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通裕胡老爷请,在国兴。”范星圃一人静坐,想起昨夜虽是十分侥幸,却也十分危险。这种事,真可一不可再的。倒是这华家的亲事,那是可以财色双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实实托一托胡式周。
晚上,胡式周来催请。到了国兴,那国兴主人佩秋,就连忙迎着招呼进去。其时到的客人还少,范星圃就拉了胡式周到旁边,同他谈这华家的事体。胡式周说道:“华家呢也还愿意,但是听说有位江苏引见的道台,还有位翰林,也在那里求亲,所以华家还要拣一拣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罢。”稍停,客齐入座,不过是两位京官,还有几位外头进来引见的。因为书里没有他们的事,作书的也就不去打听他们的姓名。想来,看书的也不限定要一个个去考究的。
近来京里自从南班子一兴时,什么林桂生、谢珊珊、杨宝珠、花宝琴,名震遐迩,朝贵争趋,不但令那北地胭脂减色,就是这菊部生涯也几乎为他们占尽,竟致车马寥寥。这些相公,却也远不及从前,作书的也懒得细细的去摹写他们。大约不外乎唱两支曲子、敬两杯酒而已。
隔了几天,天气渐暖,是在园子里引见的。范星圃居然蒙恩召见了一次,又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谢。洪中堂说:“上头意思很喜欢,大约就有好音,你且等着罢。”厉大军机也说:“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头说你人很明白,大约是个好消息呢。”范星圃回到外城,又应酬了几天。
那天,正在店里剃头,只见贾端甫飞了一个信来,说“顷接宁河帅函知,阁下已简守衡州,专此驰贺”云云。接着,又见一个专马来,是头班达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这话,叫他赶紧到园子里预备谢恩。他这一见欢喜不尽,随后就见长班人等前来道喜。这天本来还有酒局,赶紧叫人辞了。一面套车到园子里,托孟京堂办了谢恩折子。又到洪中堂、厉大军机两处,转了一转。第二天折子进去,又叫了一回起儿,下来就到各位军机那里叩谢。幸喜在园子里,住的都不远,一天就可以见齐。那洪中堂、厉大军机,自然有一番欣贺勉励的话。
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纷纷不绝。那知天下的事,喜必成双。这范星圃竟是催官、红鸾同时照命的,原来,那华家因求亲的多,主意正在不定,听见范星圃放了缺,看这个人以一个知县就特旨放了知府,将来必定要大阔的,就有了几分意思。胡式周又去讨信,华家说:“好是很好,但是要想请过来让大姨太太见一见,不知肯与不肯?”胡式周道:“大约总做得到。”赶紧跑来告诉范星圃。范星圃欢喜非常,约定后天过去见。因为要冠冕些,连夜托胡式周捐了个三品衔。
到了那天,胡式周来约。他就戴了亮蓝顶戴,拖着一条重线的花翎,穿着一身簇新的袍褂,钉的一副钉线的孔雀补子,坐着大鞍儿车,用着顶马,同着胡式周的车一齐来到华家。见那宅子也很像样。有个管帐的出来,迎到第二进厅上坐着。停了一刻,里头说声“请”,那管帐的领了范星圃款步而入。看那位大姨太太已经立在堂前,也只有四十左右的年纪。据说姓黎,是个清风店的名妓。范星圃因为想他的女儿,也管不得许多,见面就行了大礼。那位黎姨太太却也回了礼,就请在堂屋里坐着。丫头送上茶来,黎姨太太问了些到京的情形及家里的人口。范星圃一一回答,觉得两边房里有许多人看,钏韵衣香,隐隐约约,但不知可有那心上人儿在内,想来总不见得好意思自己偷看的。谈了一会,黎姨太太说:“请范大人外边厅上用点心罢。”范星圃就出到厅上,用了点心,同着胡式周一齐托那管帐的道谢,上车回去。
次日,胡式周前去问信。那华家见这位范太守一表人才,风流潇洒,前头太太又无儿女,那有不允的呢!不过,说要在京招赘,住两个月才能动身。胡式周告诉范星圃,自然一一遵命,就拣了日期行聘下茶。好在那女家一切妆奁都是现成的,喜期离下定的日子只隔了半个多月。
这天,华家请了几位做京官的亲友陪这新郎。原来这位华富翁正室早故,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大的叫素芳,今年十九岁,就是今日的新娘。小的叫紫芳,才十六岁。这黎姨太太,生了两位千金之后,七八年没有坐喜。华富翁又讨了一个萧姨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延年,可怜不到三岁,这富翁一命呜呼,丢下这百万家财靠此一线。这两位姨太太,一个说入门在先,一个说母以子贵,彼此各不相下,华富翁在日就已分居。这天喜期,虽曾派人通知,那萧姨太太也没有肯来见礼,这黎姨太太可也不去再请。
晚间,酒阑人散。范星圃进了洞房,见这新人玉润珠圆,温和明媚,真个名不虚传。这一宵恩爱,作书的也就描写不尽。范星圃放出那一种惜玉怜香的手段,真个是“闺房之内事,有甚于画眉”。数日之后,不但调得这新妇宛转随人,就是那位小姨,也就熟不拘礼。有时讨论些古人的诗词,有时讲究些名人的小说。到了傍晚,三个人就煮酒谈心。这位泰水夫人,间或也还入座凑趣。又嫌闷酒无味,行行酒令,猜猜诗谜,继而又定了个以曲代酒的罚例。好在这一位风流太守,两个窈窕佳人,皆是知音,更唱互酬,极尽璇闺乐事。
这一天,范星圃拿了一幅花笺在窗下挥毫。这紫芳姑娘恰恰走来,说:“姊夫,你在块写什么?”范星圃道:“我写的两句歪诗,好在紫妹妹看了也不要紧的,你就替我改改罢。”说着站了起来,让紫芳坐了,自己却站在旁边同看。紫芳拿起来一看,见是几首闺情本事诗,里头有什么“绣衾乍展心先醉,翻嘱檀郎各自眠”;还有什么“一笑倩郎搔背痒,指尖不许触鸡头”、“支枕凭肩娇欲,泥郎亲解凤头鞋”、“晓寒不放郎先起,故把莲钩压沈腰”,许多艳冶动人的词句。紫芳脸上一红,把诗笺望桌上一放,道:“你把姊姊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描写出来,被人家看见算什么呢?”范星圃道:“我做两首送你好不好?”紫芳道:“我不要你说这些混话。”范星圃道:“那何敢呢!”隔了一天,就做了八首七律,皆是含蓄蕴藉的清词丽句,绝无一点狎亵的话头。工楷写了一把泥金聚头扇面,一面叫素芳画的落花蝴蝶,配了一副象牙骨子,送与紫芳。紫芳也甚欢喜。若问他做的这八首诗呢,做书的恐怕他还不及韦痴珠、韩荷生做的,所以没有抄出来,也是善于替他藏拙之一道。
这天晚上,紫芳就弄了点体己的菜,算是谢谢姊夫、姊姊的。三人入座,范星圃说:“每天拿唱来抵酒,这个法子也还不公。今儿,我们每人唱一套,一个唱,一个吹笛子,一个带板,彼此轮流,免得你推我诿的。”素芳、紫芳也都说好。于是素芳先唱了一套《小晏》,是范星圃吹的笛子,紫芳带的板。吃得两杯酒,范星圃唱了一套《乔醋》,紫芳吹的笛子,素芳带的板。
大家又喝了几杯酒,催着紫芳唱。紫芳却不过,只好唱了一套《琴挑》,是轮着素芳吹笛子,范星圃带板。唱到那“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两句上,范星圃望紫芳笑了一笑,低低的说道:“你应了罢。”那紫芳脸一红,说:“我不唱了。”范星圃赶紧起身,连连作揖说:“好妹妹,不要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求你唱完了罢。”紫芳望他瞅了一眼,从新唱了下去。这温柔乡的滋味真个说之不尽。若要一天一天的替他叙起来,做书的可没有个放笔的时候。总而言之,范星圃固是看这紫芳的才貌胜于乃姊,而且这份家私也必得要二乔兼收,才能望三分有二,所以在他身上处处用心,不时的拿话打动。这位小姨子,却也知他意在沛公,在那有意无意之间也微露怜才之隐。范星圃想:“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是可硬来的,不如以情理相感,或者可以有几分希冀。”
这天,素芳到亲戚家里辞行,被他姑母留住了。范星圃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就跑到这小姨房里。先说了几句家常话,忽然问道:“紫妹妹,你看我同令姊的伉俪如何?”紫芳道:“双心一株,还有什么说呢?”又问道:“紫妹妹,你同你素姊姊的姊妹如何呢?”紫芳道:“同气连枝,也是再好没有的。”范星圃道:“我也是这么说。但是,我因爱你姊姊,就不得不爱及妹妹。我想,令姊同我出京,你在京里,闺中失了一个良伴。况且京城豪华的子弟多,风雅的子弟少,以妹妹这种人才,配了一个蠢俗市侩,固然有屈娇姿;就配一个纨绔儿郎,也不免辜负这锦心绣口。”说得这紫芳低垂粉颈,百感交萦。范星圃又说道:“我自从见了妹妹,这一种爱怜的心思伏入脑筋。不是说句轻薄的话,真个被妹妹把魂灵儿勾去了。明知妹妹是玉质琼姿,怎敢妄想非分,然细数古人中仿照英、皇成案的,也不知多少名士美人。这心事久已要想同妹妹谈谈,只是不敢冒昧开口,今天实在忍不住了。”说着,就立起身来,望着紫芳作揖,道:“总要望妹妹怜念。”那意思还要想下跪。紫芳连忙止住,道:“你且坐着。你平日的深情蜜意,我也不是一些不知。但是,你叫我怎样呢?”范星圃道:“只要妹妹依了同着出京,你令姊的柔情淑德,难道还有什么不相容么?将来白头相守,在我呢,蜀陇兼得,自当曲尽温存。在你姊妹呢,珠玉常联,亦免时忧离别,妹妹以为何如?”只见紫芳听了这话,也不答应,也不发怒,低了头默默凝思。范星圃晓得有几分愿意,不致翻脸了,就走到面前轻偎玉体,斜抱香肩。紫芳连忙推他,道:“我就是答应你,也是终身之事,怎好这样草草呢?”范星圃道:“男女相爱,必得要肌肤相亲,方能坚固不移。既蒙妹妹金诺,务必趁着今晚无人,先成好事。生米既成熟饭,一切就易商量。否则,设或令堂有个异议,亲戚有句闲言,那时叫我怎样?妹妹又怎样?还是背了今夕之盟呢?在我固不愿,恐怕妹妹亦不肯出此罢!”紫芳听他说得近情切理,而且平素早已被他挑动,此时又经他拥抱了一会,更觉春意满怀,只好腼腼腆腆的做了个《长生殿》里的虢国夫人。
第二天素芳回来,范星圃将这事告诉他,央求他作成。素芳本来爱怜妹子,而且生性温和,也就没有什么说的。见了妹子,倒反安慰了几句,紫芳羞愧难言。素芳本想同他娘说明,就效英、皇,因恐在京里有亲戚人家议论,不如出京再说,但劝他娘带了妹子一同到任上去。黎姨娘本有些舍不得女儿,也就答应了,把京中一切事体托了一位老管事的靳忠甫料理。他同萧姨娘本来不分而分,也没有什么放不开手的事。
范星圃又到各位军机那里禀辞。洪中堂见了,说是“湖南抚台那里,我也在信上替你提过,你去了必赏识的”。其余各处,都去辞了行。凡是湖南、江西、浙江三省有点面子的京官,都送了别敬。那位暮夜却金的把兄贾端甫那里,也送了一份。那贾端甫倒也破例莞收,并没有像待增朗之那样的拒绝。范、华两家,里里外外的忙了半个多月,诸事方才停当。找了一家客店包运行李,共是五百块钱,连几位头等火车、轮船大餐间在内,价钱还不算贵。动身这天,到车栈上来送的两家亲友也不少。那胡式周、贾端甫都来的,看着开了车,方才各散。
贾端甫回到家里,见书房桌了摆了一本《谕折汇存》,里头夹着一张本日的上谕,只见上面一道是:“厉凤文着无庸在军机处行走。钦此。”又一道是:“刑部尚书熊丙炎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钦此。”贾端甫看了这两道谕旨,吓得魂不附体。
温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