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几十万人，就是几十万张嘴巴要吃饭，要管理。咱们本就捉襟见肘，若是他们被山海族的奸细煽动，岂不是要酿成大祸吗？”郑甲也劝道，人族输不起。
秦九歌无力躺在椅子上，双手撑在身后：“都是我人族子弟，叫我如何能下得去手。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难道现在还要剥夺他们活着的权利？”
左弘下定决心：“如果城破，死的绝对不止几十万。秦兄，非是你我残忍，此乃时势造英雄！”
活生生的几十万人。将士的刀剑不去杀戮敌兵，反而屠戮自家的百姓。这岂止是双手染血，简直是遗臭万年的刽子手。
不怕千夫所指，然而想想那几十万人的命运，秦九歌还是遍体冰寒。
三十多天，不是在城楼督战，就是在中军大帐谋划。秦九歌不清楚，这样做，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江山是谁给的？”秦九歌问左弘。
“是天地给的。”左弘回答。
“天地创造的自然，难道仅仅是给贵族用的吗？五姓七宗的府库里堆积的财富宝藏，是从哪来的。”
左弘语塞：“应该是芸芸众生吧。”
“现在，你告诉我为了守城，要把那几十万人全部杀干净？”秦九歌愤怒的站起来，眼中几乎喷出火，青筋突兀在皮肉上。
被秦九歌的模样吓得不轻，左弘畏惧的跳起来：“仅仅是提议，不愿意我们还可以商量。”
觉得中军大帐的空气是那么难闻，秦九歌发现神智有些迟钝，冷冰冰的走出去，希望找到安慰。
来镇北关许多次了，都是为了大大小小的目的，从来没有纯粹的逛逛这座驰名四海的雄城。
秦九歌身后站着陆三侯大古这些老部下，陪他在城中闲逛。
被山海族百万大军围困数十日，城中早已没了繁华的迹象。坍塌的房屋，破败的街道，还有恶臭的粪便，枯黄的荒草。
视野所及之处，触目惊心，让人觉得恐怖。
突然，秦九歌走在街道，意外的嗅到炖肉的香气。奇怪，城里的资源日益匮乏，莫非还有哪个大户有肉吃？
感悟了法则，即便有口腹之欲，秦九歌说不上饥饿，有元石提供元气便好。不过能在死寂压抑的城中闻到炖肉的香气，秦九歌颇为意外。
仔细嗅嗅这不可多得的美味，众人发现香味，是从旁边破旧的发霉木屋里传来的。
化为齑粉的砖石街道，到处是肮脏的垃圾和烧焦的木炭，那发霉的破旧木屋，没想到还藏着这种珍馐。
腐烂的窗户里，探头探脑出现几只幽绿色的眼睛。当看见秦九歌身上代表权力和地位的虎贲铠甲，目光做贼心虚的消散，发出几声沉闷的砰砰。
侯大古他们人老成精，当然看出房子里的人不正常的举动。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提防奸细煽动民心。莫非，有人出卖镇北关的情报，换取了敌国的粮食？
哐当！
发霉的烂木板，被侯大古他们粗暴踹开，接着冲了进去。
炖肉的香味更加浓郁，却有种说不出的恶心，让秦九歌反胃。
进入那间屋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很大的铁锅，下面橘红的火焰贪婪的舔吐舌头，烤得里面热浪熏熏。
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浑身包裹烂泥草屑，像死人般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破碗。他们的眼睛像狼，直勾勾盯着锅里，对侯大古的出现充耳不闻。
这些人骨瘦如柴，俨然饿了很久。他们盯着锅里的肉，那一串串带着油花的水泡浮起来爆炸，咕噜咕噜的响着声。
侯大古怒了：“你们聋了不成，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哪来的人？”
那些人毫不理会，他们蹲坐在铁锅旁，有老人有壮年，应该是一个家族的人。他们贪婪的望着锅里炖煮的东西，那种诱惑，比成仙成神还好受。
被对方忽视了，侯大古的语气越发严厉：“装蒜的东西，滚起来站好。人族骁骑上将在此，你们全是傻子吗？”
“嘿嘿。”被侯大古抓着衣襟提起来的人哼哼几声，口水溢出唇角，眼球泛白的诡笑。
看对方这幅模样，侯大古越发肯定，他们是投敌了，用城中军情和敌方的探子换了食物，当即大怒要拔刀杀人。
秦九歌走进这间带着肉香和臭气的房间，里面可谓家徒四壁。除了七八个皮包骨的人和那口锅，墙角里，还有一堆小孩子的衣服鞋袜。
“别以为装疯卖傻能逃过军法处置，通敌者死！让老子看看，你们在这里弄什么玄机！”侯大古忍不住对方的诡笑，他感到毛孔里扎着铁针。
把铁锅上的盖子打开，侯大古举目看进去，顿时脸色大变。
那些人还坐着，像存了口.活气的僵尸，脸上青白交错，凸显着骷髅的模样。
此刻，房中的炖肉香味更加浓郁，甚至整条街道，都传出炊烟袅袅。
看到锅里面炖煮的东西，身经百战的侯大古脸色突变，放下手里那人，跌跌撞撞摔出了房间。
陆三他们惊奇，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侯大古都被吓到了，锅里面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
他们也围过去看，被锅里冒出的白气熏得脸热。直至看清锅里的东西，陆三他们的脸色也相当难看，疯了似的跑出房间。
秦九歌看了看墙角小孩子的衣物，猛的箭步冲过去，看到铁锅里煮得白乎乎的皮肉。
呕！
肚子里翻江倒海，再也忍受不住。秦九歌跪在地上，双手支撑地面，吐得稀里哗啦，胃部刀绞般疼痛。
明明没有东西吐出来，秦九歌还是忍不住，干呕不断，直至吐出酸水。
侯大古他们急忙跑过来，将这帮疯子围住：“老子杀了你们这帮畜生！”
屋外，是曾经熙攘的街道。家家户户出现炊烟，肉香弥漫了半个镇北关，耳边传来隔壁吸允美味的啧啧声，还有拆开骨骼吸取骨髓的吱吱声。
秦九歌差点崩溃，脑门全是冷汗，趴在地上没有力气站起来。胃里不断翻滚，然后呕吐，那种感觉真叫人疯魔。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这本来是史书中夸大其词的故事，为什么会真正变成现实！
围坐在铁锅边的人没有出声，他们等待着肉好了，无视侯大古手中能夺取性命的刀剑，淡定又匆匆的，把煮熟的肉捞起来。
“爹，这块肥，您吃这块。”
“表哥，你不是喜欢吃瘦的吗，这还有。”
“汤不错，弟弟手艺真好。”
同个家族里的人，和谐坐在地上，端着碗喝汤，握着骨头啃肉。多么举止恭谦，父慈子孝，气氛充满了和谐温情。
传说中的尧舜盛世，恐怕礼仪也就如此了。
他们从始至终像坟里爬出来的僵尸，没理会过侯大古他们，也没说半个字的解释。肉熟了，分给老人炖烂的，分给壮年肥美的。
老少吃得饱饱的，还餍足喝着纯白色的鲜汤，吮吸手指上的油脂。
直至每个人的肚子隆起老高，再吃也吃不下。其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慈眉善目的看向秦九歌：“大人，您吃吗？”
呕！秦九歌捂着嘴冲出去，觉得天旋地转。
从始至终，他觉得是守护神，是好人，是救世主。可现在呢，他是逼得几十万人易子而食的魔鬼，是凶手。
那煮烂的皮肉，翻滚的...
混沌中，秦九歌从中军大帐的木床上醒来，翻身坐起。脑海里的画面，还如梦魇不断浮现，让人发抖。
又连续十几天，欲骨朵没有下令大规模攻城。要啃下镇北关这根硬骨头，欲骨朵顿悟了要攻心为上。
于是，城外飘来真正的肉香味，还有温暖的帐篷，柔软的衣服。
这比用神威炮水泄般狂轰镇北关，威力更大。几十万人，现在是几十万恶狼，若小孩没了，接下来又吃什么？
“大人，下令杀吧！”
“对，末将带领三千精锐，从两翼包抄。事已至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能再犹豫了。三军将士急了，涌到中军大帐前。秦九歌身体虚弱，后退几步，被楚未明伸手扶住。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
从前，秦九歌只当这是笑话。如果三军齐心，将士用命，众志成城，岂会有被内部攻破的道理？
国恒亡，亡在外患。
时至今日，秦九歌才顿悟。原来亡国亡天下，从来不是败在外敌，而是人心！
人心冷了，万念俱灰，纵然十万百万，难道还能力挽狂澜吗？
思索片刻，秦九歌收拾了心里复杂的情绪，露出麻木的样子：“传命击鼓，召集全城百姓于东城门之下。”
“喏！”军中沸腾，看来仁慈的将军，也打算斩草除根了吗。
几十万黎民听见擂鼓声威武响起，那代表着人族军威和命令。那些人瘫软在地像腐烂的泥土，渐渐动弹几下，往东城门聚集。
在将士眼中，他们是皮肉包裹的骷髅，是鬼。他们眼中的将士，是阻挡活着的恶人，是魔。
秦九歌身披银甲红袍，头戴凤翅盔，腰间玉带宝剑，显示军中最高的威仪和姿态。
土台下，渐渐聚集百人千人，直至所有人被军中将士拖着拉着过来。
那些人面无表情盯着秦九歌，时而啧啧嘴，舔舔唇，好像在考虑那位大将军，是不是肥美的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