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悦独坐塔顶。
他已想不起坐了多久,或许这里根本没有时间可言。
时而思绪杂乱无章,时而脑中一片空白。
想。
这个环境或许有某种促进思考的功能,但韩文悦仍旧得不到答案。
当然,这绝不奇怪,相信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在面对如此抉择之时,都难以做出选择,韩文悦相信,慧真当年也是如此,或许说,他在游历的过程当中被潜移默化的影响,但那绝对用了很长、相当长的时间。
他曾经问过慧真,假如自己决定放弃这种艰难的抉择,会怎样。
慧真的回答是,他会选择下一个人继续去做决定,但那是绝对的下策,因为在这个时代,类似韩文悦这样想法较接近中庸的人并不太多,而在这件事上,任何丝毫的偏激都会导致事情向不同的方向发展,那绝非慧真想要看到的结果。
“你我和很像,在对事情的看法上。”
慧真不止一次说过这话,而他想看到的,是一个恍若自己替身的人,会如何去完成它。
韩文悦当然知道,慧真的时间不多了。
他问过慧真详细情况,但他没有正面回答。
慧真说,上体天听并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毕竟每个人都不希望知道自己的死期。
韩文悦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像慧真这样的人,不会被死亡所困扰。
慧真笑,说神尚且有天人五衰之忧,何况他还不是神。
但韩文悦仍有疑惑,他认为慧真想把事业进行下去,应该传位给路先生等人,而不是自己这个根本无法拿定主意的外人。
这个问题,慧真干脆没有回答。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韩文悦要想的不止是如何去抉择,更有慧真的动机在内。
当然他也不会选择放弃,那样的结果更加危险。或许说,他本身也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这样想下去,没个尽头,韩文悦这样认为。但没办法,除此之外,也真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总不能用抓阄的形式来决定。
韩文悦叹了口气,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刚一抬头,却发现慧真正坐在身前,一脸微笑望着他。
韩文悦摊了摊手“你又要失望了,我仍旧拿不定主意。”
慧真笑道:“不急,假若你张口便做出决定,我又岂能选你。”
韩文悦道:“看样子,似乎你的时间还够多。”
慧真道:“少也不争在这一刻。”
韩文悦叹道:“足够你做完你所要做的事就可以了,干嘛非要扯上我。”
慧真道:“那却不够了。”
韩文悦苦笑“或许我决定游历六道,本身就是个错误。”
慧真笑道:“是不是错误,你心知肚明吧?”
韩文悦摇摇头,沉默一阵子,又道:“有什么事么?”
慧真道:“只是看看进程,看样子我所料不差。”
韩文悦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慧真道:“如何做法,我都已告诉过你了,假如尚有不明白的地方,可问天机和路鹏钧。”
韩文悦心中一动,道:“你最近便要……”
慧真笑道:“也许。”
韩文悦默然,慧真一向言必有中,此次连他自己尚且无法确定,看来果真是天意不可违了。
慧真倒似混不在意,又笑了笑“未雨绸缪,或许赶不及时间再来见你了,好在基本齐备,如何抉择,便是你要做的。”
说着挥了挥手,转身外走,很快消失不见。
韩文悦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慧真走至楼下,宋献策正侯在楼梯口,见他下来,笑道:“快要走了?”
慧真也笑“同行如何?”
宋献策哈哈大笑“这次就免了吧,我还得看看韩小子如何处理。”
两人并肩同行,慧真道:“其实这件事上,我从未问过你的意见,究竟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收起笑容,略沉吟了下,道:“你参禅我修道,就本质而言,其实相差不大,更何况,你对一众道藏见解远比我深,但你却忽略了一个至简至真的道理,道法自然。”
慧真双眉扬了下,没有说话。
宋献策继续道:“我一早便猜到,你在准备着某个计划,但假如我一早就知道是此事,我一定会劝阻。”
慧真笑了笑“这么说,果然连你也不同意么。”
宋献策道:“六道轮回,虽是佛家所属,但其构成却是遵循自然,合乎天道。一味逆天而行,还可说成是人定胜天,可一味违背自然,那只能是自取灭亡。”
慧真没有说话,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道:“我今日也在思索,是否我太过偏激,我自认学究天人,当世无双,但渐渐察觉,似乎刻意所为,竟仍难背天意,只厚积而薄发,看不到端倪罢了。”
顿了顿,慧真又道:“世间岂有不死之人,待发觉,却也晚了,因此我寄希望于韩文悦,他的选择,只怕最接近我。”
宋献策道:“我就知你心有不甘,不肯轻易罢手。”
忽然间,仿佛虚空中传来一声长叹“执念啊,执念。”
慧真一怔,随即笑了笑,道:“师父,您果然来了。”
一个人影缓缓自黑暗中显现。
那是一名老僧,形容枯槁,面目慈祥,白眉长垂,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宋献策打个稽首“玄真大师。”
那老僧便是传说中无所不知的玄真大师,淡淡一笑,回礼道:“宋施主,久违了。”
宋献策笑道:“既然大师师徒重聚,在下暂行回避了。”
说着招招手,驱动轮椅下了楼。
玄真大师目送宋献策下楼,才道:“想不到,你快要离世,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
慧真叹了口气“师父,我当真错了么?”
玄真大师道:“何为对,何为错,本就无甚定论,但你入了偏执,哪里还能有什么对可言。”
慧真道:“难道说,解救六道众生,也是错的么?”
玄真大师没有立时回答,顿了顿道:“佛说众生平等,可六道万物之所以不均,全赖业报所致,有因必有果,乃是天理循环。”
慧真道:“何谓天理,我就是不相信,为什么善人多无善报,人言报应不爽,可我所见无一不是恶人横行,善人受苦,报应又在何处?”
玄真大师一笑,反问道:“青冥道人和法藏和尚,你见过了没有?”
慧真道:“见过了,韩文悦游六道时,两人相继离开。”
玄真大师道:“你可知,他们不能轮回转世,为何?”
慧真道:“知道,因为我。”
玄真大师道:“这,便是业报。”
慧真怔了一阵,才道:“那,师父您不能超脱,也是我的缘故?”
玄真大师道:“或许。”
慧真苦笑“竟然会是如此结果。”
玄真大师长出口气,道:“如今,只有让一切顺其自然。”
慧真点了点头,也跟着长出了口气。
玄真大师回过身,缓缓道:“这是你我师徒在人间最后一次见面,接下来时间无多,你自己安排吧。”
慧真双手合十道:“是,有劳师父挂怀。”
玄真大师点点头,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渐渐淡了,就此消失。
慧真慢慢踱步到了楼下,见宋献策仍候在楼梯口,禁不住一笑。
宋献策也笑“人都齐了,开始么?”
慧真点点头“让大家上来吧。”
宋献策高声叫了一声,少顷,便见九曜打头,身后玉儿、路先生、廉贞等人鱼贯上楼,在中央排了一排,向慧真行礼。
慧真点点头,示意众人都坐了下来,自己也盘膝席地而坐。
良久,慧真开口道:“我已决定,正式传位于韩文悦。”
此话一出,宋献策、九曜、路先生、廉贞三人因早已知晓,都没什么反应,玉儿等人却是齐齐一怔,露出疑惑的神情。
慧真继续道:“我自问洞晓天意,一向以逆天自诩,想不到,仍旧逃不过死这一劫。”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是心中惊诧,只宋献策、九曜和路先生事先已知,路先生眼眶中已噙满泪水,默默将头侧过。
玉儿道:“义父,你能夺天帝造化,六道来去自如,怎么还会……”
慧真笑道:“以往来去六道,皆因我修行超然,不属人、仙、鬼、妖,但真到了头,连神都有天人五衰,何况我?”
玉儿道:“那,我们便攻入黄泉,让阎罗王把生死薄改了!”
九曜冷哼一声“你真当世上无人了,袁穹不过接近散仙的实力,本教内就无人能敌,你去他界捣乱,嫌死的不够快么?”
玉儿柳眉一竖,正想反驳,慧真摆了摆手,道:“九曜说的也是实情,我们所做之事,仅仅游走于边缘,数千年来,空间构成日趋稳定,莫说是神,便是仙,也少见的可怜,否则仅凭我这微末道行,又岂能翻起大浪。”
这句话,连宋献策等人也是俱感惊讶,慧真一向极其自信,事实也确实如此,元教数百年来稳步发展,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从未有过被强敌重创的经历,一来元教当中高手众多,二来,教主慧真傲视当世,也是决定性的一个因素。
如今,连慧真本人都说出这种话,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慧真也不在意众人讶异目光,自顾自道:“人死如灯灭,于我来说,也就罢了,不过有几句话留给大家,还望大家能够遵令行事。”
九曜等人齐齐点头答应。
慧真满意的点点头,道:“本教最终的目的,韩文悦与天机都已知晓,今后,韩文悦作为教主,他所决定的事,大家一定要凛遵。”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除了九曜和廉贞数人点头,其余人都默然不语。
慧真环顾四周,淡淡道:“可有什么问题?”
沉默移时,路先生开口道:“义父,假如韩文悦要元教解散,我们也该遵令行事?”
慧真点头道:“不错。”
路先生大声道:“既如此,那义父这些年来苦创之事业,全都付诸东流,就算义父不在乎,那死去的贪狼、武曲、文曲等人,岂不白白送了性命?”
慧真道:“本教屹立数百年,便已见证了贪狼诸人的努力,可世间岂有永恒之事,聚散随缘吧。”
路先生站起身来,又道:“那如果韩文悦所下指令,和义父当初制订的相驳,又该如何?”
慧真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唯他命是从。”
路先生道:“义父说这话可是出自本心?”
慧真沉吟道:“平心而论,我是想要看到大事成就那天,可惜天不容我。”
路先生道:“既如此,路鹏钧不敢奉令!”
慧真仿佛料到他会这么说,毫不惊讶,只两眼一闪,盯着路鹏钧。
路先生昂然站立,大声道:“义父不如现下就把我杀了,能随在义父身边,是路鹏钧毕生荣幸!”
九曜双目中精光爆现,反手一掌,正击在路先生胸前,把个肥大身躯打的向后倒飞而出,直撞在墙上,又反弹下来。
这一掌快若闪电,路先生武艺自然不弱,竟毫无招架之力,伏在地上吐出几口鲜血,好在他内功也颇有火候,才没被一掌击毙。
九曜身子也不转,只一晃,便到了路先生面前,举掌就要拍下!
猛然间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纤细身躯拦在面前,九曜略一迟疑,才发现是玉儿。
“让开!”
九曜眼神中不带丝毫感情。
玉儿倔强地昂起头,大声道:“大家共事十多年,你还真下的去手!”
九曜冷冷道:“教规第一条,便是违令者死,路鹏钧多次违令不尊,主公俱网开一面,如今主公遗命也敢违抗,我杀他有什么错?”
玉儿伸双臂挡住路先生,道:“好,你铁面无私是吧?那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九曜掌力一凝,正要动手,却看见玉儿眼中泪珠盈盈,几欲滴下,一时间竟然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