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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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了一份《北方周刊》,在头版右下方看到,

  一起悲惨的车祸

  一起令人沉痛的惨祸刚刚打击了我城的两个家庭……

  我开着汽车,沿着康塔里公路缓缓地向东海角驶去。我经过住的楼前时,放慢了速度,很想去瞧瞧她。她的痛苦,李芷和的痛苦,可以想象得出来。郑霜这一死,肯定会把他们一下子拖入深渊,使他们丧失理智。

  我在信号台上面的弯路口停车。张荣。被杀害之后,我从国际官返回时,就顺着这条小路下去到小海湾的。现在,我又沿着这条路走。天空没有云彩,大海平静,或者更确切地说,大海受一种运动的推涌,有规律地起伏着,水面虽然平滑,但是海水跌落的时候,便暴露出大片发绿的岩石。海面上的这种长浪,既没有波纹,也不起泡沫,可是,同我平常在上海见到的汹涌的短浪相比,长浪更令人惊悸。我有一种切实的感觉,大海起伏,始终默默无声,它可能扩展漫溢,将我站的地方淹没。我仿佛感到,海角随着长浪的节奏开始摇动。我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想尽量形成习惯,往远处眺望,朝圣一阿克赛斯岛方向眺望,以便抛开水准标,忘记海水的运动。我这样呆了半晌,心里有一种孤独的感觉。眼前是大海,阳光又强烈,这就会使人产生这种孤独感觉。

  我回到汽车里,又瞧见我的那几封没有启开信封、丢在车座上的信件。其中有印刷品、银行帐单、一家德国杂志约稿的信、一份参加青年电影节的请柬,最后,就是那个黄信封,左上方用红体字印着“国际官”三个字,四颗蓝星,一个太阳,“上海”四个字是用黑体字印的。我不慌不忙地摆弄着这个黄信封。预感到只有这封信可熊会打中我。正因为如此,我犹豫不定,没有拆开。我对着阳光照照信里装的是什么,只有一张纸,是手书的,看得出来字体很大,而信封上的笔体却很秀气、工整,仿佛故意改变了执笔的自然姿势。

  拆开。

  我还记得,当时我望望上海海湾、大海和海岛,然后才低下眼睛看我打开的那张白纸。三句话,由很宽的行距隔开。

  1,乾坤的司机,克拉姆。

  2,李芷和王能达知道,他杀害了吴迪太太和其他人。

  3,上海,烂透了。

  我一刻也没有犹豫。这封信是郑霜写的。最后一句话就等于署名。当我再看一遍的时候,耳朵仿佛响起郑霜在公园里说话的声音:“烂透了,全烂透了。”

  我设想郑霜可能把摩托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一直跑到邮筒前,再不然,她靠人行道边把摩托停下来,身体歪过去,将这封信丢在邮筒里。马萝则盯着她看。

  “你干什么呢?\'他问道。

  她耸了耸肩膀,她这种不耐烦的动作我是熟悉的。同时,她在脚踏板上还未立直,便猛地将车一发动,冲出去,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又回头看看马萝有没有跟上来。

  我把信放在方向盘上。我还记得,当时我没有一句一句地读信,而是定睛瞧着,眼前出现了一些场面。我看到:乾坤的司机拨开月桂树枝,钻进吴迪太太的住宅;也许,李芷王能达在找她的猫,叫喊着“小虎,小虎”,因此发现了他。接着,我好象始终了解似的,毫不惊奇地想:“马萝和郑霜自杀了。我们到了尾声。”我确信,我的一部分生命也临近尾声了。

  我写的这些,如果显得浮夸,可不是因为我喜欢夸张的文学手法,或者想要追求效果。我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不能这样加剧紧张,既惴惴不安,又忿忿不平。

  我把郑霜的信放在膝盖上,当我开车重新上路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发花。大概是引擎的铁盖,或者是山坡上哪座大楼的玻璃反光耀眼的缘故吧。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只见那只狼狗从树丛蹿到路上,同几个星期之前的情景一样。但是,它这次没有跑掉,而是把爪子搭在引擎盖上,只有几秒钟的工夫。我现在还说不上来,我是真地看见,还是想象中的事。当我睁开眼睛,它不见了。我倒愿意相信这是一个转瞬间的紧张的梦,而不是我见到的一个真实的场面。

  我支持不住了。我蛮有理由地列举我受到的种种刺激来为自己这种状态开脱:罗莉、张荣、文静、李芷,乔枫对我的审讯,我同田庞的决裂,现在,郑霜和马萝又死了。因此,我试图自我安慰:换个人也同样支持不住。这个念头给了我一点信心,但又很快叫我陷入绝望,好象证明我正处于一个阴谋的中心,目的就是要把我毁掉。我必须惩罚自己。我背弃了年轻时候的雄心壮志。我在年轻时,也象郑霜一样喊:“腐败,腐败。”可是,我放弃了反抗,乖乖地滚进污泥浊水之中。我由于怯懦,造成了郑霜的死亡。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睡不着觉了。

  我躺在床上,虽然身体躺下了,可是,思想却空前地活跃,念头接踵而来,可是我一个也抓不住。郑霜的面容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忘却了马萝的面孔,记忆本身也是不公正的。我控制不住感情,开始哭起来,一再叨念。王能达说过的两个词。我看了郑霜给我的信后,碰见过王能达,他仅仅说:“可怜的姑娘。”

  我怀着既惭愧、又责无旁贷的心情,按了他们的门铃,没等多久,王能达开了门,好象他正在那儿守候我似的。门一开,只见一个缩成一团的人,如果再把话说得夸张一点,我就要说他的身子已扭成螺李芷状:他的右肩耷拉下来,脑袋向前探着,身上穿一件肥大的套头羊毛衫,灰色的高领遮住他的脖子。更显得他蜷缩成一堆。他随手关上门,左手扶着墙,在我身边等电梯。

  “风湿痛。”他说,“犯病了。”

  他仿佛忘记我按过门铃,也许他没有听见,我的手按铃的时候,他正好开门。

  在电梯里,他的下巴向前伸着,好象小孩子强忍着不哭出来似的,他低声说了好几遍:“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

  我能问他什么呢?

  在公园的小道上,我在他身边走着,问他也不是,离开他也不是。到了我时常坐下来看信的那张椅子面前,他站住不动了。

  “您让我们安静点儿吧,先生。”他说,“我的老伴住了医院,我和她,两个人都老了,再也受不了这些打击了。我们只想死了干净,可是,我们的外孙女……”

  他又露出那副孩子气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悲痛了。我抓住他的肩膀,但是,他有力而缓慢地掰开我的手。

  “饶了我们吧,您不觉得这已经够我们受的了吗?我可怜的小外孙女……”

  他开始哭起来,用手背擦着鼻子和眼睛。老人就和孩子一样。接着,他走开了,我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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