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身，用胳膊肘撑着，她这种姿势使她有力的胸脯更显得沉重。
“谁也没有动，都没敢吱声。我的姥姥肯定知道，但是，她害怕，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
她坐起来，苗条的身材多么中看。她往光着的上身套了一件白羊毛衫。
“我呀，才不管那一套。”她还说，“象他们那样，绝不，我宁愿死了。”
他们每周有几个下午相会，这得由郑霜决定。当他俩在那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坐下，她便碰碰马萝的肩膀，或者，他俩出了中学校门，一起兜一阵风之后，她就喊一声：“到我家去。”说罢，猛地一加油门儿。
马萝让她遥遥领先，自己慢慢地从海角公路往上爬。他在心里反复想他要对她说的话：“两个人都活下去，离开上海。”他想到加拿大去安家，那里有广阔的天地、高大的树木、一片雪海。他的心已经飞走，沉浸在大洋彼岸的那种未来的生活里。过些时候，他便让母亲找他们去。他们将买一座庄园，庄园的土地由铁路相连。到了夏季收获的时候，火车停下来，拖拉机往火车里倒出一吊斗一吊斗的小麦。麦粒黄澄澄的，麦秆的灰尘在溽热的空气中飞扬。上海，这座发霉的城市，这座阴湿的、他们在里面寸步难行的城市，倏地不见了。“但是，您是市长先生的儿子，您小的时候我就见过，我认识您的外祖父黄·。因而，您很快就要接过火炬，您什么时候参加竞选呢？”在这里，木已成舟，不可能改变角色了。
当郑霜募捐和征集签名支持造船厂被解雇职工的时候，当他俩到工人互助会去见蔡涛的时候，马萝明白了，他连背叛到另一个阵营里去都办不到。多数派、反对派，彼此彼此。
蔡涛接钱时很犹豫，马萝始终没见到这个姓出现在传单上，然而，凡是反对拆除造船厂的人，在传单上都一一列了名。但是，即便加上马萝的名字也不行，这个姓氏是不能登出来的。不能给杨宇来这一手，更不能让他儿子做出来。再说，蔡涛一定想到过，很可能是老鲨鱼的一个计谋，耍的一个手腕，把他儿子安插在我们中间，表示在反对派中也有他们的人，谁晓得呢。大家都打小算盘，大家都心照不宣。
他们需要空气，需要离去。
上海海湾、圣一阿克赛斯岛、东西两个海角，仿佛前无去路。丘峦环绕着城市。上海好象一片沼泽，人们在里面艰难跋涉。应该到更远的地方去，到崇明岛高地的贝尔戈峰去，那里有一座旧城遗址，是马萝西米连·德戈里安在十八世纪兴建的，他是一个有德行的人。
比如说，星期天他俩不能在王能达的房间里幽会，便到那片高原上去。他们在崇明岛也经常在神泉寺附近用午餐。郑霜把轻便摩托撂在那儿，便坐在马萝的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脖颈上，有时还吻他的头发，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他们沿着高原公路向前走，那条公路跨过水坝，一直通到贝尔戈峰巅。他们躺在草地上，草很矮，在风中偃伏。在那里，他们仰面朝天，说开了话。
“我母亲。”马萝开始说。
“有好感。”郑霜喃喃地说。
她把手放在马萝的胸脯上。他感到她手指的压力，觉得很舒服。她按得那么轻，然而却深深地插进他的体内，好象给他打开视野，展现快乐的前景。
“我母亲。”他又说，“肯定从来没爱过他。有一天晚上，他从市政厅回来，邱桦和我母亲，我们都在厨房里，我认为，妈妈指控我爸爸……”
他犹豫起来，抬起身子看看郑霜。她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仿佛睡着了。那天，她穿一件蓝布甲克衫，他开始解她的扣子，知道她里面没穿别的衣服。她一动未动，任凭他把手一直伸到她的胸前。他就这样俯身看着她。她睁开双眼时，已是泪花盈眶。
“爱我吧，马萝，爱我吧。”她说。
他伏在她的身上。他们忘记了萧萧风声。
之后，她盘起腿坐着。那儿有一个牧羊人窝棚，是灰色大石块砌的，他们躲在后面，正好挡住寒冷的贝尔戈山风。眼前丘峦起伏，极目望去，溟蒙之中，是上海城、圣一阿克赛斯岛。郑霜点燃一根烟。
“你母亲，指控他什么呢？”她问道。
他叙述了三位老人之死。
“就是住在山庄的那几位，那个老太太”，马萝解释说，“她在这里的高地上有地皮，不愿意卖出去。由于我父亲、乾坤，他们计划在那儿兴建一个旅游中心，我母亲就想象是他们把老太太除掉的，你明白了吧。”
马萝站起来，走开几步，拾了几根树枝。
“点一堆火好吗？”
郑霜好象没听见。
“你父亲怎么回答的？”她问道。
马萝蹲下来，把几块石头搬在一起，堆上树枝和干草，点起火来。小火苗冒出来，树枝烧得噼啪直响，散发出松脂气味，蓝色火苗蹿得老高。
“怎么不说呀？”郑霜又问道。
马萝往火堆里吹吹气，时而刮来一阵旋风，将火苗偃倒，烟呛得他的眼睛直流泪。
“他带了我们去下馆子，我和邱桦，还有我妈都去了。你怎么可能知道呢？为什么不相信他呢？为什么相信他呢？”
马萝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一时情意缠绵，将头枕在郑霜的肩上。她抚摸他的脸蛋儿。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要趁火打劫。”他又说，“他，还有乾坤，都要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他们毫无廉耻。他们可能已经把地皮重新买下来了。”
他抓住郑霜的手腕，把她的手握住。
“我希望你我两个远走高飞。”他说。
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