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可怜巴巴的，郑霜就怕把她这样丢下，所以更显得烦躁。但是，她不能再呆在这套房间里。她需要猛烈的气流，需要摩托的噪音。
让狂风把他们全刮跑吧。只有让摩托声充斥她的头脑，才能使她忘记他们是怎样住进来的。虹口山庄，这座高级公寓有大理石和细木护壁，前面是上海海湾和圣一阿克赛斯岛的风光。他们能住到那里，多亏他们的女儿，郑霜的母亲，“一个上等妓女”。
“你发疯啦。”马萝总这样说。
他们习惯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相会。那家咖啡馆俯瞰港口码头，离游船俱乐部不远。郑霜总是比他先到几分钟，这时间正好用来放好摩托，挑一张桌子坐下来，伸直腿，弓起腰。马萝在她身边坐下，将安全帽放在双膝上，手指叉起来搁在铁壳上。停了好大工夫，他几乎总是以同样的口气讲出同样一句话：
“你发疯啦，开这么快，你要摔碎脑袋的，开这么快干吗？”
郑霜点上一支香烟。她没有动弹。她用弓着身子的凹处来承受阳光和马萝的声音，这种姿势就象合拢手掌捧水一样。她保持着这种温暖。他对她担心，而她心里却感到甜滋滋的。她就是要骚扰别人，可是对于他，她渴望他为她担心。
“你想什么呢？”马萝说。
他的头发鬈曲，郑霜认为剪得太短，他却回答说：“我父亲要这样，何必为这个惹他恼火呢？”
“你有你的自由嘛。”郑霜高声说，“你的父亲，你就叫他不自在一下。”
“头发长点儿短点儿。”马萝说，“这对我无所谓，我若是同他对立，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郑霜也很想把他丢下不顾。她担心他也难免随大流，在大流中，同身边的人相互摩擦，渐渐磨得溜圆光滑，就象寓言里说的：脖子周围项圈的痕迹，就是走狗的痕迹。
她即便离开马萝，他也能够找到她。他驾驶着摩托，在市内，在他们乎日一起兜风的丘峦公路上转悠，直到同她相遇。
他按按喇叭，开始追踪她。她加快速度。他的摩托比郑霜的轻便摩托马力大，但是，他不愿意冒险，而她却一头扎进危险当中，既心醉神驰，又胸有成竹，觉得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什么时候想停，就能踩住闸。在壅塞的汽车中间，她能够七拐八拐地钻过去，再不就加大油门儿，让疾风猛抽她的脸，直到灌得她喘不上气来，眼睛充满了泪水。
只有到这时，她才停下车，身子已经麻木了。她在东岭穿过森林的公路上等他，从那里可以望见上海海湾。马萝把车停在她身边，什么话也没说，摘下安全帽，放在摩托车把上。他甩了甩头，好使头发恢复原状。郑霜真想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他拉过来搂在她的胸前，就象从前那些年她玩她的狗熊玩具一样。但是，她却一动未动。
倒是马萝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不愿意让你死。”他说。
马萝需要她。
当她进了别墅的花园，马萝平日视而不见的一切（月桂、摆在楼梯两侧的两盆天竺葵）就又成为他视中之物了。郑霜掐了一朵花，闻，闻。
“我喜欢这种甜腻腻的味道，你知道这有毒吗？”
她在台阶上坐下，这时石阶好象为了欢迎她而变得柔和松软，凹陷下去。她的胳膊肘撑在上一层台阶上，双腿交叉，显得既细弱又强壮。
“我希望死掉。”她一面闻桂花，一面说，“在有的人想象中，譬如拉马丁吧，把死亡看成是荒谬的。”
当他母亲走到台阶上开始同郑霜说话时，马萝便走开。他愿意她们的谈话拖长。他骑在自己摩托的后座上，正好能观察她们。他竖起耳朵，竭力听她俩讲些什么。
夏曹俊背靠一个大花盆，神情显得年轻活泼，若在平时，马萝是看不到的，好象郑霜有这种天赋，能把勃勃生气传给人和物。郑霜迫使别人表现各自最高尚的情感。然而，她并没有提出什么，而是有一种姿态，能把对方的假面具摘掉，能让人不再矫揉造作，自惭形秽，这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够了。要想同她在一起，就别弄虚作假，要不然，就干脆别见她。
马萝知道，他父亲就是如此。杨宇回避郑霜，不喜欢她。而她呢，也不理睬，只要他一回来，她便飘然引退。
“再见！”她对马萝说。
她拨拨摩托的油门，发出一阵爆竹声，轮子直在砂石路上打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我真替叫苦。”他说，“这个小臭货，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他走到儿子面前。
“她甚至都不值得人亲吻。”他说，“这个丫头，胸脯都没发育好。”
真想往他脸上啐口唾沫。听他说话，当他的儿子，简直是耻辱。
马萝朝他的摩托跑去。
“马萝，马萝。夏曹俊高喊。
她跑到摩托跟前。杨宇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场面。他一阵火气冒上来，连肩膀、脑袋都抖动起来，扭身进屋去了。
夏曹俊靠在摩托把手上。马萝低垂着脑袋，鬈曲的头发遮住脑门，夏曹俊用手给他拢开。
“别听他的。”她说，“你爸爸，有些事情他理解不了。”
她摸摸儿子的脑门，说：
“他也是忌妒你，你年轻，与众不同。他老糊涂了。”
马萝又抬起头，看着他母亲。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妈妈，我知道。”
夏曹俊放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