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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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夏天,他俩跟几位年轻女人、几位中年人到这座山庄里来聚会。锻炼身体倒无所谓,不过他们两位年轻人显得越发亲密:乾坤的眼睛朦朦胧胧,身材比较苗条;则块头粗壮,脑袋深埋在肩里。大概特别在法国南方,男性交了朋友,往往经久不衰,而且一生中经历的事情越多,交情越深。

  比方说,和夏曹俊结了婚。这位金发姑娘的酥胸和玉腿都很健壮。她的父亲是本市的前任市长,名叫黄·。若问他们是否是爱情的结合,未免有点多余。他们这种结合,显然别有好处。老丈人一直到一九四二年都占着市长的宝座,跟乾坤的父亲也有交情。在战前,是市议会议长,老乾坤则是市议会议员。一九四二年,德军开进本市。法国独立的假象垮了台。曾经宣誓效忠于贝当元帅,占领军便革掉了他市长的职。他在三十年代便当过诉讼经济人,市长当不成了便重理旧业,经营地产买卖。他用现款贱价买进别人急于脱手的产业,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然而,如能查阅一下公证人的档案,人们就会发现,黎老太太置购的某些良田美宅,都是由先买下来再转让给她的。乾坤最得意的一处庄园,坐落在康塔里海湾沿岸,除了松树林子、私人浴场以外,还有种种妙处。这份产业也是在一九四九年卖给他的。原业主是……

  原业主的姓名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人已在流放到德国时丧了命。

  可是,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人家是抗敌分子嘛,对不对?一九四四年初,尽管跟保安队长老乾坤有交情,仍然不免被判处到山区一个小城里去居住。当年七月,他参加了游击队,不久便以抗敌英雄的身分回到上海,当上临时代表团团长,然后当选为市长。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女儿嫁给了律师,等于给女婿取得了政治权位。男方证婚人是乾坤。女方证婚人则是《北方周刊》社长候文强。过了两年,律师成了上海市的市长。这时候,当地俱乐部不准开赌,自白成了市政经费的沉重负担。乾坤便买了下来。那时候正当解放初期,大家热衷于讲道德风尚,也曾振臂高呼:从此以后,上海决不再是赌客的乐园。当然,本市仍将是文化城,仍将是游览胜地,但是消遣方式将是健康的,并且以体育为重。

  乾坤胸有成竹地把当地俱乐部修葺一新。战后,它只剩下钢架子还完好,玻璃都给炸弹震碎,地板也给大兵撬光,油漆已经剥落,而大家并不以为乾坤在干什么冒失的事情。谁都知道他跟议员兼市长有交情。南方人最讲交情嘛。

  根据市民一致的意见,市政府向巴黎打了报告,请准了让当地俱乐部重新开业。市容不够活跃嘛,一旦俱乐部开业就能招徕游客,旅馆业,建筑业,餐厅和出租汽车等行业也可以因此而得到好处。全市居民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不办,偏让外国城市抢咱们的生意?到了四月里,当地俱乐部重新开业。

  又过了几年,乾坤在办公室里接见了王能达。小小年纪便给他生了个女儿郑霜,但这李芷毫没有影响他和的交情。恰恰相反,反而把引为知己,并且老爱说,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她胜似一个女人,该跟男子汉打交道,但又不是男人,既胜过男人,又大大地不如男人。跟乾坤中止关系以后,是否成了的外遇呢?不一定。凭直觉就能想到,同一个女人迷恋一场,哪怕年深月久,他也是不容他人染指的。而且乾坤这个人很有占有欲,到手的东西决不放松,顶多把绳索放长一些罢了。

  也很谨慎,知道姓黎的虽然对自己已经很冷淡,可只肯容忍她找一些无足轻重的相好。可不是这种相好,所以和的关系,只限于友情和一些暖昧的昵态。到处表示对她倾倒,而则表示对他尊敬。

  郑霜和市长公子小往来渐多,风声传了出去,双方的家长马上联合起来,想法让两位青年适可而止,不要当真。他们倒不怎样担心孩子们,而主要是担心自己。他们自己的关系,居然一直没有超出有利有节的限度,无论如何不能失掉分寸,让真情实意搞出乱子来。其实,真实的感情和失掉分寸,不就是一码事吗?

  蔡涛说:“这些年轻人呀……”

  他说到这里,第一次笑了笑。他下巴颏贴在胸前,眼睛半开半闭,望也不望我一眼,仿佛在打瞌睡。他讲上面那些话的时候,一直就是这副模样。现在,他顿了顿说:“有一天,就象您来找我那样,市长公子也上我这儿来了。”

  他抬起头来说:“有烟吗?”他边点烟,边打量我,眼睛眯缝着,不知是烟熏的,还是不要我看清他的眼神。

  “年轻人哪,哪怕是市长公子,到底还年轻,还没有烂透。”

  马萝和郑霜走进工人互助会顶层的蔡涛办公室里。马萝个头不高,头发剃得比一般年轻人短,看上去不过十五岁光景,而实际上却快到十八岁了。郑霜身量比他高,圆圆的脸蛋上有不少雀斑,两腿长得挺长。她佝偻着背,显得既腼腆又咄咄逼人。她象小孩那样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歪着脑袋,蓬松着头发,一种讪笑的神气,给她的脸增添了成年人的那种辛酸的表情。马萝还拿不定主意,三番五次回头瞧瞧站在他身后的郑霜。最后,还是姑娘先开了口。她有点神经质似地断断续续说:

  “我们来签名。”她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掏摸一阵,“也是来把钱交给造船厂的青工们,交给失业的青工们……我们是中学生。”

  蔡涛只听不答腔,以工运干部的气派,警惕地打量着他俩。姑娘瞧他这副模样,便拿出一把钞票放在桌上,另外还有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两张纸,纸上都是捐款人签的名。

  “我们在一些班级收集了钱和这些名单。你们到底要还是不要?你们到底是工会,还是不是工会?”

  蔡涛用手指扒拉开钞票,看看单子上签的名。

  郑霜把手搭在马萝的肩膀上说:“他是马萝,市长的儿子。”

  说着向前走一步,伸手想收回钱和名单。蔡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蔡涛接下去讲道:“这丫头真有点神经质。我告诉马萝说,我和他爸爸在小学同学。我也有两个儿子,很愿意认识认识老同学的儿子。可是那丫头却不定心,唉,真不定心。我叫她坐下来再谈。”

  郑霜站着不坐,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她背对着蔡涛,翻看靠墙堆着的报纸和小册子。小则站着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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