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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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个婊子!差不多就是个婊子。文静自言自语,嗓门里有一种异常的感觉。他非常熟悉这股滋味。他在阅读那些蹩脚小说时常有这种感觉。小说作者总把自己的欲望偷偷塞进小说,自己则躲在小说人物背后,乔装改扮一番,尽情发泄生活中所不敢问津的东西。

  文静到底扮演了哪号人物?一个人一往深情,总不免出于模仿和受了文学的影响。文静写自己的生平,其实是写他在书本里经历的东西。

  头几天,他不敢接近张荣,只能远远地目送她独自步入夜总会。有时候,一等就是几小时。他靠在栏杆,匕,倾听着海涛在堤下冲击缠满海藻和贝壳的柱子发出的声音。一个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弄得他心急火燎。现在,他离张荣几步远,跟在她后面走。张荣意识到了吗?他似乎觉察到,张荣穿过吕西予斯大街时,总笑吟吟地朝他回过头来。笑容里究竟含着什么意思,文静不怎么敢去解释。是不是她在引他答话?他还不愿意这么去想,宁愿自己的情意处于朦胧状态,还不想就此承认活生生的事实。但他喜欢叫她婊子,这个热呼呼、湿漉漉的字眼妨碍他去接近她,但又燃起他追求张荣的欲望。正因为她是个婊子,所以近在咫尺而如隔河汉。文静等了一天又一天,天天都在给自己加码,他不甘心失了身分去宿娼嫖妓,却又为她虚掷光阴。文静家里有一大堆她的画像,他还打听到她的许多情况。他知道,刮东风时她会怎样穿戴:一件蓝绸衣裙,一条蓝绸帕子包住头发。他找到了张荣的公寓,离黄埔大街不远,靠近禁止机动车辆通行区。他猜想张荣就该是这么一个人,一定会住在五楼左手,因此,他可以跟她通信了。自从做完论文,出版了书,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散漫,现在有了寄托,又把心收回来了。

  文静晚上动手写信,开了一阵子夜车,第二天上午再接着写。他的信气势磅礴,犹如滔滔洪水,选词炼句随意挥洒,在他笔下的文字,不再是仅仅重复别人之说的普普通通的工具了。

  “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乔枫把好几页纸递给我,并把那只存放文静书信的刻花匣子放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

  “我等一会再来。”他低声说,好象不愿意做不知趣的人,而要让我独自去采集匣子里的柔情蜜意。

  我既急于要看,又觉得羞愧,右手拿着雷震递给我的信,左手在木匣子里搜寻。我这儿找找,那儿翻翻,结果抓到了这么一句话:“我爱您爱得不讲分寸,但又未丧失理智。”

  张荣到底懂不懂文静有时候爱咬文嚼字呢?文静写一页,变换一种口气。有时候在短短一段话里,能一直从精神讲到肉体:

  “我爱您的肉体,崇拜您的一肌一肤,愿呼吸您身上的咸味,但愿自己就是一张嘴、一个舌头。我爱您,想把您吞掉。”

  接着,文静又回过头来叙说自己的生平,不厌其烦重复以前说过的心里话:

  “我从来只花钱跟妓女打交道。我想同您……”

  这些话把我吸引住。梦呓就象一阵旋风,能把人抱住了卷走。张荣收到头几封信时,一定会发笑,也许拿到夜总会给她周围的人看看。我还想象到李芷和张荣两人趴在桌上,眼前摊着好些信纸。

  “他想说什么呢?”李芷问,“我一点也看不懂。”

  文静每天都写信,而且写得很长,其中一封竟长达四十三页。文静在信中为张荣筑起一座祭台,讲他如何崇拜,如何倾倒,“从来我就没见过……”接着又开始哀求:“让我爱您吧……”

  张荣惯于让别人搂住腰,亲她的脖子。文静对她的态度是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日子久了,她逐渐感觉到,也许命中注定她要遇到个生死冤家。过去她总以为只有电影里的女明星才会有这样的缘分。今天,她也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纪瓦戈大夫了,因此她对文静书信的态度改变了,每一封信,现在都成了她的宝贝。

  每当李芷和乾坤的司机拉乌尔问起“那个疯子是不是……”,张荣总是不耐烦地耸耸肩膀,埋怨自己不该在别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宝藏。她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信件被人抢去或者毁掉。

  文静在每封信尾,都注上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也曾拨过一两次他的电话号码,可等文静一拿起听筒,她又不出声了。要是幻想这个人,这个教授,不是什么怪人、白痴,不是惹是生非的家伙,那才真是混帐的念头呢!在这点上,张荣是坚信不移的。然而到了第二天,她依然一大早便穿着睡衣去取“她”的信。信是她的,是属于她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是他写来的。有时,她会一下子拿到两封,一封文辞冗长,一封三言两语;一封说心灵,一封说肉体。张荣抱怨自己的想法太庸俗,可除了“这家伙就想跟我睡觉罢了”,她再也找不到别的言辞。这样固然比较正常,但是真要这样,她又觉得失望。

  “怎么样,有什么看法?”乔枫问我。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我没有立即抬头看他,因为我要把一封信读完,想象文静与张荣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张荣终于拿定主意开了口。一天深夜,她从夜总会回家,一个人寂寞得要死,但又拒绝陪伴一个意大利人去他的旅馆一一黄埔大街上的一座大厦。她若无其事拨了文静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她早就记得烂熟。文静拿起话筒,张荣就好象恢复刚刚中断的谈话那样说:

  “我是张荣。您来看我吗?”

  “现在吗?”

  “是的,马上!”

  差不多过了一小时他才来到。可是一听见门铃响,张荣又着了慌。

  张荣给他开了门。来人又矮又胖,两只招风耳朵大得惹她发笑。她想嘲笑自己:“看我多蠢,多蠢啊!”但还是让他进来,并对他说:

  “您是教授?”

  教授这个头衔使她放心得多了。一位教授总不可能是疯子吧!

  文静仿佛有点过意不去,低声说:

  “我有点傻吧!”

  他的脑袋耷拉着。张荣感到这个人“好”,象个孩子,完全不象拉乌尔、乾坤那一帮她在夜总会常见的人,既不贪婪,也没有鬼心眼。她在他对面坐下。

  “我很喜欢您的信。”张荣说。

  她信任他。虽然他长相特别,嘴唇肥厚,五官粗俗,但眼神却十分温柔,一对细长、湿润的眼睛,象是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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