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答腔，不知是乾坤还是候文强打开了车灯，只见郑霜背对着海，坐在停车场的栏杆上，短发被风吹拂着，在脸周围形成一圈光环。她穿一件绿雨布上衣，好象是军需处理品，一边一个大口袋，领子翻着。她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什么也不扶，只靠两只脚钩住栏杆，身子故意前后摇晃。我嗫嚅着说：
“您的姑娘。”
猛地甩开，脸色十分紧张，她这种神情，我已经见过几次。她快步穿过停车场，离郑霜几步远才停住脚。郑霜把胳膊举在头上，面带挑衅的笑容，身子朝后晃。身后三十来公尺下面就是海，海水拍打着岩石，节奏雄壮，有时候冲来一道激浪，短促得象一声惊叫，打乱了节奏。
低声说：“这些小鬼，该揍。”
郑霜跳下地来，在她妈眼前走过，又从我和两人中间穿过，对谁也没瞧一眼。我再次注意到她脑门上的那条皱纹。
在的车上，以及后来在当地俱乐部里，我一直注意着。她想迷惑我们，假装跟另外三个人高高兴兴地搭话，话虽不多，只要一住嘴，马上又是一脸愁云，她的脸仿佛拉长，嘴唇紧闭，形成了一条猩红的曲线。这时候，我没法再对她怀什么疑忌。我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她瞧了我一眼表示谢意，眼光里再没有做作，只有惊惶和不安。我们在俱乐部门前下了车。涛声、风声依然强烈，咸苦的温风把泡沫飞溅的排浪推向沙石滩。哈着腰，仿佛不敢迎着海风。我伸手搂住她说：
“冷了吧？”
她摇摇头，假装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膀子，仿佛已经拿定主意，挺起胸膛，快步往前走，嘴里说：
“玩吧，玩吧。”
、乾坤、候文强已经在俱乐部大厅等我们。我认出了那个汽车司机李塔，他在跟乾坤讲话。乾坤答话时显得随便，态度高傲，心不在焉。在南方地位不同、但出身又差不离的两个人谈话时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李塔瞧见我，打了个招呼，仍然讲他的话。乾坤向我转过脸来。则和候文强一道向大门走去。乾坤走到我跟前，说：
“您来这几不是头一次啦。”
我们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好象把我的臂膀捏了一下，意思是叫我放心。我瞧见李芷一个人坐在酒吧间的柜台那儿，似乎在监视全厅。她胳膊肘撑在柜台上，腰微微弯着，手心托着颈背，手指插在金黄的头发里面，姿态十分妖艳，显得自然又考究。我转过头去，可是李芷，不知是否有人叮嘱过她，只见她挺起身子，摇摇右手，和我打了个心照不宣的招呼。她那天回到俱乐部，一定报告了我俩的情况，因为有人夜里给我打电话，劝我别管张荣和文静的事。
、候文强和乾坤已经落了座。桌子孤零零地摆在一个小小的台上，居高临下，朝着整个大厅。我也在桌旁坐下。
凑过来问道：“您已经认识她啦？”
乾坤说：“他认识不少人呢。”
他说着又把眼镜架在花白的头发上，用手背擦擦眼睛，动作悠闲，旁若无人。接着他又说：
“调查嘛。施崇先生在搞调查。”
问：“调查到些什么？”
他好象不怎么注意我的答话，眼望着大厅，时不时点点头，跟认得他的顾客打招呼。忽然，他对我说：
“您看不惯我吧，施崇，对吗？一位议员兼市长，居然出入赌场妓院。可我也去工厂呀。不过……”他把坐椅向我靠拢，请乾坤再叫几杯香槟酒，“上海的工厂就是旅馆和夜总会。我的这个城市就是这样，而您呢……”他拍拍我的膝盖，“您碰到这位美貌佳人的时候。”他指指李芷，“知不知道您是什么？您就是我们的原料。亲爱的施崇，您是上海的进口货，正如石油、钢铁是别处的进口货。”
他消消停停地喝口酒，一本正经地说：
“您大概会把这种地方叫做伤风败俗的场所，可是，亲爱的，成千上万的人却赖以为生呢。”
他站起来，拉走候文强，说：
“我失陪啦。”
他走了几步又回来说：
“您的调查，施崇，自费气力，不过，要是实在觉得有趣……”
他伸过手来，我站起身，伸出手让他紧紧握住。
“我随时听您使唤。有事只管找我。只要您愿意，我还可以在您的片子里担任一个角色。”
他搂住亲亲脸。我说：
“崇明岛地皮和兴建的问题……”
他一把推开，也许我正是要他这样做。他神情木然，好象一块灰色的矿石，眼睛无神地瞅着我，说：
“您是调查呀，还是进行竞选宣传？”
他转过身去，和候文强一前一后穿过大厅，举起一只手打打招呼。我站着没动，站在我旁边。
“总有这么一个圈圈，没人请你进去，就别进去。”
我转过头去，原来是乾坤在对我微笑。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讲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看我是不是听真切了，接着，仍然不高不低地说：
“最有趣的节目要开始了，真是个人间尤物……”
我说：“我要回去了。”
他并不挽留，只转身对说：
“你送他吧，好不好？”
他打个手势，命侍者去叫汽车，然后和我握握手，又亲热地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