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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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三思考这个问题,把罗莉两个相反的形象凑合起来,想起了她带着柔情蜜意,深情地用一条胳膊挽住我的脖子。五月里,田庞在山庄吃饭前,把这个场面拍摄了下来,后来又把照片送给我。我却摆出一副嘲弄得意的样子看了看照片。我觉得罗莉决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以不冒任何风险把她出卖。田庞在庄园尽头两棵白杨中间给我俩拍了这张照,这也许是事先的安排。和乾坤走了过来,如果他们早到一步,罗莉也许会改变姿态。我原以为这是她对我情深的表现,其实只是做给人看的。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现在都重新展现在我眼前。曾说:

  “施崇真有造化,您在她这个知识分子身上到底找到些什么呀?”

  他说着便很亲热地杵了我一下,同时挽住罗莉的胳膊说:

  “我把她抢走啦,施崇?让她给我点化点化,我便皈依正道。”

  我看照片的时候,没有联想起这些事情,现在却一一涌上心头。我仔细地分析这些情况,深信会弄到一把钥匙,打开罗莉这个谜。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五年,似乎只有等到分了手,才能回过头来对这个女人产生疑问。当时是我要分手的,现在却是她逼我忍痛一刀两断。我爱过她,现在肯定还爱她。我之所以离开她,是想看看她究竟对我是否留恋。我是不是如同那种向命运挑战的赌徒,赌注越下越多,一心只想看看自己的手气到底有多好,罗莉的情意到底有多深。而她呢,却很清醒地、专心地看着我这样做。她从来不说一声“我爱你”,只说:“我考虑你在于什么”。大概她早已冷静地拿定了主意,只要我一过线,我们两人之间便没有挽回的余地。她不声不响地观察我,而我却跃跃欲试,一心想要跨过这条界线。她好比是躲在篱笆后面等人作案的警察宪兵,对此绝不原谅。沿途路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希望罗莉站在马路中央大打手势,叫我不要闯祸,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大概怕我把她压死,只好先保住自己。我怎么能怪她呢?

  我动手给她写信,觉得不会打不动她,可是越往下写,就越觉得这些话没有力量。诉诉情怀吧,情意已经消逝,词句还有什么分量呢?最多只能引起一些怜悯。罗莉将伸出手来把我推得更远一些。她会对田庞说:“你得给朱打个电话,他不行啦。”她也许会象平时那样庄重沉着,心安理得地加上一句:“他憋了口气,也许会做出蠢事来,叫我对不住他。”想着想着,好象连她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我越发觉得给她写信毫无作用,正如每次和她争论,她的逻辑总是无懈可击的。罗莉的嗓音平淡枯燥,口气往往斩钉截铁,完全反映出死心眼的人的道理是没有空子可钻的。死心眼这个词,我已经用过,罗莉确实是个死心眼。我每次跟她争论时,嗓门总是越来越大,甚至嚎叫呼喊伸出拳头(我的确伸过拳头),想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用暴力突破她封锁我的框框。她本性就想制服人,制服我,叫我服从她的意志,也可以说服从她的信仰。她就象狂热的宗教或政治信徒对待反对他们信念的人那样对待我,神情里充满了傲慢、自信和鄙薄。我觉得地带着一种自虐狂的喜悦,窥视我们这一对夫妻,等着大祸临头。到时候她便可以额手称庆,自命为有先见之明,哪怕连她自己毁灭在里头也在所不惜。不过,她是不会遭难的,恰恰相反,她决不饶恕我,还霸占了我的家,关门闭户,然后太太平平地享她的清福。她那种现实主义的盲目性,欺世盗名的真诚劲头,倒象当年我还关心人类命运的时期里所认识的某些人。

  我把私人生活和政治生活联系起来看,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于是撕掉了写给罗莉的信,信步走出门去。我需要随便走走,离开文静的寓所,因为在短短的两天里,我已经把这地方变成了牢笼,并且自己钻了进去。也许田庞是蓄意把我和罗莉拆开,所以叫我到上海来的。我深信这个城里的某些秘密,田庞是知道的。可是一团烈火,碰到什么就会点燃什么。我时刻怀念罗莉,为失掉了她而牵肠挂肚,这些都跟上海的种种疑窦夹杂在一起,彼此牵连勾引。罗莉又长得很象张荣,至少是我觉得象。

  我在楼道里等电梯,隔壁人家的门开着,只听见有几个人在讲话,其中就有那位老太太的声音。她仍然不住地哭喊:“我的小虎,我的小虎。”我不想回头,可是仿佛又听出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嗓音,口气平静而低沉。她说:“别这样,妈妈,别这样。”大概他们瞧见了我,一下子都压低了嗓门。

  电梯已经来了,我迟疑不决,还想看看。

  我首先瞧见老太太,她身上的蓝呢睡袍翻起了领子,盖住了脖子后面的灰白头发。一位十五岁光景的小姑娘,背靠门站着,故意装出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她撅着嘴,抱着两只胳膊,微微哈着腰,可还是比那老太太高出一头。老太太老盯住她,似乎求她帮助,求她分忧。在她俩中间还有一个女人在端详我,我马上认出她就是我早上在行人区服装店看到的那位,我是根据口音认出她的。她身上穿的还是那条肥大的灰绸莲蓬袖子衣裙,只是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长李芷巾,一只手搭在老太太的肩膀上。套间后边的走廊里还有一位老汉,就是和老太太一起在花园里看死猫时碰见我的那人。

  我抓住电梯的门,小姑娘走过来,耸耸肩膀,一言不发。老太太连叫她几声“郑霜,郑霜”。小姑娘穿一条蓝李芷绒长裤,一件白毛衣,短短的头发使她越发象个小伙子。她跨进电梯,就是不理睬人。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跟她一道下去呢,还是再等一等。另外几位还在讲话,接着,那位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也来了。她的头发短得几乎象平头,说话十分安闲,仿佛会演戏。她对我笑笑说:

  “对不起,我叫王能达,我母亲非常舍不得她那只小猫,您当时在场吧。”

  我也对她笑笑。这是自从来到上海,我第一次不感到陌生人对我有威胁。她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下巴颏线条分明,坚毅而富有感情,还挺有男子气。她打量着我,似乎有点惊讶。过了几秒钟,她才问我曾否当过这儿电影节评议团主席。还说她在市政厅或在海洋官举行的招待会上碰见过我。我也就对她讲超她的“第五季度”服装店,以及今天早上的时装表演。她笑着说:“您跟那些盯着瞧女人的人在一起!”

  “不错,跟老头儿们在一起。”

  电梯停了,我打开门,她介绍说:

  “这是郑霜,我的女儿。”

  她挽住小姑娘的胳膊,小姑娘垂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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