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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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要把事情做完才知道事情的意义。这一夜还是我来到上海的头一夜,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心里并不知道做的事会搅动我自己身上的力量,也会搅动我身外的力量。如果我不做这件事,这些力量也许仍然处于平衡状态。我冒冒失失地跳进了是非场,就象小孩玩火一样。

  我打完电话就离开了文静的寓所,急急忙忙地穿过花园,甚至一路小跑,在游艇餐厅的门口,找到了一辆出租汽车。等我坐上汽车,绕过上海石峰,才开始意识到我已经闹到什么地步。我根本没有打定什么主意,只听从本能的召唤:搜查呀,打电话呀,赶到当地俱乐部去呀……我已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原先,罗莉象个大秤砣拖住了我,尽管这个秤砣很沉重,毕竟对我还有些好处。一离开她,我就可以无所不为,好比风卷杨花,萍随流水。

  离俱乐部还有几百米远,我就叫车停下。俱乐部造在海水里的桩架上,结构十分奇特,一直伸进上海海湾。要去赌场,还得走过一道堤,堤身狭窄,春、秋分时节风大的时候,浪涛直扑堤面。我一边朝着俱乐部方向走去,一边心里又在犹豫。俱乐部在探照灯的灯光里显得十分清冷。那些探照灯都安在黄埔大街一旁的虹口树上。一长排大海浪涌进桩架,几乎平漫当地,涛声嘶哑,仿佛人用咽喉呼吸一样。海天相接,冥色如漆,大海气势磅礴,令我目眩神摇。我不知不觉便到了俱乐部的旋转门前。那儿有好些人靠在汽车上等人。我刚走近,便有一个人向我这边走来,原来这人就是从机场送我到山庄的司机。他对我说:

  “您还记得今天下午的事吗?我就是李塔。”他说着举手碰碰便帽檐,“您要不要我等您?”

  我打了一个手势,不加可否。

  “反正。”他笑着说,“这个地方最好别呆久,赢了钱也不宜久留。”

  他身上穿一件皮甲克,搓着两只手,叉开双腿摇摆着上身。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他说,我不是来赌钱的,而是来寻找一个私人俱乐部,名叫“午夜当地”。我还问他打哪儿进去?他朝我挤挤眼,把便帽推到脑门上面说:

  “打听得很准哪。尽是绝色佳人。他走过来挤进转门,接着说:“阔绰得很。”

  进门便是大厅,壁画辉煌,楼梯宽阔,楼上便是赌场。右手一名守卫,身穿金黄贴边蓝制服,在铁门前面来回踱步。铁门里面另有一个螺旋梯,大概直通海面。李塔指指守卫,低声说:

  “如果您不是会员,那就请看我的。”他说着又把嗓门放低一些,“我呀,错不了,我有办法。乾坤是这儿的经理。我全有办法。”他挥动胳膊向整个大厅划了一个圈,“我们是老朋友,小学同学。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朋友总归是朋友。不管地位高低,朋友都讲交情。”

  李塔说的倒是真话。后来,我才认识到,上海有一面暗中交情网,把那里的居民全连结起来。我也是后来才懂得这里的人把什么叫做交情,讲交情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是,这时候我还是初出茅庐,满以为他说的,不过是指他这个汽车司机和俱乐部东家搞的什么契约,无非是为了招揽赌客,得些酒钱。

  李塔跟守卫嘀咕了几句,守卫便拉开铁门,向我指指楼梯。我拿出一张钞票递给司机,可是他不肯收,还说:

  “不用,不用,我这是为熟人帮个小忙。”

  守卫却把钞票收下,领我走过一条海水拍打的堤道,来到俱乐部门日。这扇门很象轮船上堵水的闸门。守卫转动了门上的圆盘才把门打开。门里面透出一片幽暗的红光,传出悠扬的音乐声以及谈话和杯盘碰撞的响声。这种夜总会的氛围,我已经忘怀了,现在的情景不禁引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时候,我既有妻室又有外遇,没法一个人呆着,老当夜游神。

  我爱过卡雷熹、琳达、罗莉,每次我总以为可以有个归宿,而现在呢,眼前又是一对一对野鸳鸯,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我只能辨认出他们的轮廓。酒吧间坐着好些姑娘,见我走过去,便一个个慢慢地向我转过脸来。一位女招待笑吟吟地走过来,很老练地拉住我的手,曼声低语地说:

  “您从没来过?”

  她说着领我穿过一张张桌子来到酒吧间,便在我身旁坐下,说:

  “俱乐部的规矩是决不让人单身呆着。在这儿必须成双作对。”

  她笑得那么自然,仿佛说的话都出于真心。我俩好久没再做声。她把膝盖蹭蹭我的膝盖,然后消消停停的跟我一道喝酒抽烟。她有时候伸手托托颈背上的金黄短发,不过看起来黄得有点过火。有时候,她悄悄地问我一句话,免得冷场。

  “您在上海长住吗?”

  她脸一对着我,我就只注意她的一对眼睛。她长得很端正,肌肤滑腻,可以说算标致的了。但是眼睛小得出奇,而且陷得很深,似乎她老想藏住眼神,因为没法始终保持无动于衷。我经常能看出她的眼光里含有不安的神色。这时候,她便显得很深沉,可是脸上的笑容却使人感到很自然。她这种平易的神态几乎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既显得殷勤和蔼,又给人一种太平稳当的感觉。大概这就是她招人喜欢的地方。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便按住我的手,低声说:“李芷。”仿佛说了一句她从未说过的体己话。

  她用手指慢慢地摸我的食指,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条条细痕,使我产生疼痛的感觉,李芷这个名字很温柔,对她也很适合,正好体现出她那种随和的性格。

  “您要有意思,咱们不妨一道走。”她低声说。

  她说着抓住了我的手腕。到了下半夜,她说不定再来酒吧间,又和别人曼声细语。

  我已经不再喜欢逛妓院,赏烟花,但还是跟她起身,尽管嘴里直发苦。我的肉体不由自主地对这位陌路佳人动了凡心,只想把她按倒咬上两口。到了堤道上,她就变了神情。脸上笑容宛在,可是眼睛却不再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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