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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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朱施崇,是电影编剧。那一年,我听了田庞的话,到上海去小憩一些时日。

  我很喜欢田庞。十来年前,他答应当我的经济人,给我提供一些编剧的设想,并替我同制片商打交道。他跟我同年。他独自一个人住在塞纳河畔的一个公寓里,公寓的天花板很高,屋子很大,地板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文件和书籍。

  我每星期去看他一两次,和他谈我一生中的阴暗片段。他手托着下巴,嘴叼着熄灭了的雪茄烟听我讲话。

  我诉完了苦,他便摇摇头说:

  “朱,你是不会老了。你还以为天下有完美的东西。”

  我说,我要探索人生的意义,我很难受,因为…

  田庞站起来,连声说:“算了,算了。谈正事吧。”

  他这么一讲,我们谈话中牵涉到个人的部分便告一段落,接着就谈起了工作。

  他建议我把贝肯·伦敦一篇不太知名的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他真厉害,改编权已经买到了手。他摸摸一本离子光面子的小书,一边翻阅,一边抬高眼睛,从时髦的钢离子眼镜片上面瞅着我,嘴里说:

  “你先看看,如果感兴趣,就给我打个招呼,咱们一起讨论讨论,我有好些想法。”

  我疑信参半地把书打开。书名叫做《亚马逊之西》,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书还没开始读,我又想再给罗莉打个电话试试。

  我现在还不想谈有关罗莉的事情,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头,她就自然而然地出场了,所以,我只好提一提我的私生活。

  罗莉是我第三个妻子,我刚刚离开了她。

  那时候,为了推销一部影片,有几家影片发行公司举办放映专场招待新闻记者。我就是在那次招待会上结识罗莉的。她事前打电话给我,似乎对这部影片很感兴趣,这倒叫我有点诧异。看来她是诚意的。她在大厅门口等我,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对我产生了吸引力,因为,搞我们这一行,碰见的女人,通常都很殷勤妩媚,而她却截然不同。她身材不高,脸庞瘦削,几乎过于严肃,眼睛是灰色的,金黄的头发打成两条辫子盘成发髻。影片放完了,我请她到香榭丽舍大街一家餐厅去吃饭。她坐在我对面,态度十分拘谨。她那时刚三十岁,可我已经四十二岁了,刚刚跟琳达离了婚,正再度经历一个困难时期。我和罗莉到南方去度假一个星期。回来后我便提议结婚,建立家庭,因为我向往这样的生活。她同意了。

  后来为什么散伙,现在既不是分析的时候,也不是分析的场合,但是也该有个交代:引起我们离异的原因乃是几个月前在上海露头的。

  每年五月,在上海举行世界新电影节。去年,我第一次接到邀请,并且请我当评议团主席。我接受了,因此发现了上海这个城市。

  我和罗莉下榻在露台旅馆。这座旅馆面临水上的俱乐部。我很喜欢这个城市。这里气候温暖,当太阳在圣一阿克赛斯岛后面西沉的时候,晚景宁静,风光绚丽。我俩沿着沙滩,在海港岸上信步而行。尽管来往的人很多,可是大家都悠哉悠哉,神情潇洒,瞧见孩子们便莞尔一笑。这种景象触动了我。在当地俱乐部的赌场里,我没有感觉到气氛紧张和人心忐忑,赌客们的脸都绷得铁紧,嗓门儿都发哑。在赌桌周围,我只看见一些嘈杂的外国人,要不就是些当地的头面人物,他们勾肩搭背,斜着眼睛看女人。

  市长杨宇,本来应该跟我格格不入,可是居然让我对他着了迷。电影节开幕那一天,他豪爽地挽住我的胳膊说:

  “原来您就是施崇。”他一边说,一边挽着我走,“您并不象我想象中的样子。”

  他站住脚,打量打量我。

  长得粗壮结实,几乎有点肥胖,短脖子,宽手掌,脸很大。他紧紧搂着我,笑道:

  “咱俩对什么东西的看法都不一样,您说是不是?邀几位朋友到我家去吃中饭,好不好?别担心,施崇,您同我一样,坏不了名声!”

  一种发自躯体的默契,在我们两人之间建立了。我们绕着海洋馆,齐步走在草径上。电影节的会场就在海洋富里。这时忽然来了一位摄影师,一定要我们停下来拍一张照。我们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

  回过头去,对后面跟来的助手们发议论说:“跟施崇在一起会使我多得一些选票呢,还是会丢掉一些选票呢?”

  他使劲握了握我的手,说:“恭候光临。”

  他的山庄别墅坐落在城东群山的一个峰顶上,我在那里又见到了他。餐桌摆在几株橄榄树下。他谈到自己治理的城市时,真是口若悬河,热情洋溢,这使我又一次对他着了迷。

  他说:“上海一向以它的过去惹人叨念,当然,源流直溯希腊、罗马,确实非同等闲,但是到了今天,上海却是另外一码事了。它成了一个大城市,既是生产之地,又是享乐之园。

  他把按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头,“寻欢作乐,施崇,这句话吓不住我。您追求什么?咱们大家追求的又是什么?是欢乐,那好,上海就能够提供欢乐。您瞧瞧,您瞧瞧,施崇。

  他站起身来,朝广阔的天边挥挥胳膊,指点我看圣一阿克赛斯岛、海湾、海角。连绵的山岭和当地俱乐部将上海市区环抱。那天,上海活像一个戴着玉镯、坐在那里的摩尔女郎。

  “施崇,这一切如画的美景,迷人的游艺,浩瀚的大海,都是我们的资本。我们要开发,要推销。这些字眼都不对您的口味,是不是?”

  他又抱住我的肩膀,领着我向庄园的一个高丘走去,上面耸立着年深日久的扁柏和橘树。

  接着说:“我敢肯定,甚至欢乐这个词,也会使您吃惊。这就是我和你们这路人不一样的地方。生活,对我来说——”他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沉默了一下,“是一种生理的、肉体的东西,然后,然后才是思想。”他又放声大笑,“右派和左派对立,就在于此。这是没法调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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