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夕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雪狼隘口下面。阴山余脉延伸到北苑以北，形成了环护京畿北部边界的天然屏障。这屏障唯一的缺口便是雪狼隘口。辽阔的草原到这里收作一个仅能容纳四人并行的狭小山谷，其深三里，两边山体虽然都是缓坡，但也有百来丈高，历来都是云城京畿北部的关隘要地。
过了雪狼隘口，再有两日马程便是呈平部。作为与呈夕部最为亲密的亲族，当初蒙落八部阴山会盟时，便相约将雪狼隘口以外千里丰沃水草地都划给呈夕部作为牧场。这样的安排既是为了令呈平部拱卫云城，也是为了给东征西讨的北莽军队提供中途补给休整的容身之地。无论哪种用意，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因素，那便是呈平部还值得信任。
但如今呈平部的反叛已经昭然若揭。虽然蒙辰称帝的消息还没有正式传到云城，但接二连三对呈夕军的攻击却早已将两部之间和美相亲的假象撕得粉碎。蒙杉希望以呈夕军作为攻打呈平部的主力也是因为两部这些年积怨渐深，动起手来会有鼓舞士气的作用。只是没想到出师未捷，自己的军队先闹了内讧，这是古来兵家大忌，蒙杉知道事出蹊跷，不敢怠慢，便令大队在雪狼隘口的山脚下休整。一面派出斥候出去探查，一面思考如何整顿士气。
呈夕骑兵出征历来不带辎重，轻骑减从，一人双马，向来以行军快捷灵敏，来去倏忽难测闻名塞北。即便是扎营，也不像寻常军中那样设辕门营寨埋锅造饭，而是采用一式的简易毡帐，每个毡帐容纳四人安睡，各自取水吃些随身干粮肉脯，重点是照料马匹，整顿军容。
温紫茵第一次见到蒙落人的营地，确实与她幼时在落霞关所见大为不同。从远处阴山余脉的缓坡上一路延伸到脚下，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毡帐，置身其中，如入大海，竟是望不见尽头。身下的牝马似乎察觉到她的震撼，放缓步伐，脚步轻盈地从毡帐间穿行而过。
温紫茵脚上铁链只是被斩断，叮叮当当拖在地上，一路响过去，引得正在喂马整鞍的呈夕士兵们引颈争睹。这情形倒是像极了当日在长乐驿她脚踝上缀着银铃从二百铁卫面前走过一样。充满了阳刚气质的军营中，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立即成为所有目光聚集的地方。只是她如今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温紫茵紧紧握住马鞍，努力抬起头，假装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听不见铁链叮当作响，也看不见出现在前面不远处的蒙杉。她身为囚徒，却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公主，纵然心头百味杂陈，目光却仍然清冷镇定。给自己带上谁都看不透的面具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此刻她骑在马上，俯视着众人，这令她至少暂时不会被踩碾入尘埃。
蒙杉皱眉抱胸看着她，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十分不满。他赶回营地也没多久，刚刚去查看过内讧中受伤的士兵，一转身出来就看见这个满身血污的惹祸精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女，吸引了他手下士兵全部的视线。蒙杉恶狠狠地瞪了左問一眼，却换来对方的讪笑。蒙杉也知道这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只得压下怒意过去牵住温紫茵的马头，瞪着她。
温紫茵抱歉地一笑，笑容在蒙杉看来，却充满了讥讽的意味。她说：”没办法，我不能回云城。”
蒙杉转向左問：”带她到我帐里来。”言罢转身进了一个毡帐。
蒙杉的毡帐与其他人的没有不同，因为地方不大，也就没有摆放任何占地的器具，只是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裘毯，裘毯上却被一张三尺见方的牛皮地图覆盖。温紫茵被左問送进来的时候，蒙杉正与手下几名卫长研究地图。
因为挤满了人，毡帐里比外面暖和许多。温紫茵在一边立了片刻，因一路骑马过来被冻得发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过来，酥酥痒痒，顺着血脉慢慢爬行。
一个卫长正在地图上比划：”呈平本部原本散居在金耳湖周围，这些年陆续有漠北各姓迁徙过来定居，金都草原可控弦之士十万左右。”
蒙杉点了点头“加上妇孺就有至少三十万口，难怪他们会觊觎云城。怕是金都草原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他们现在动员起来的兵力有多少？”
“呈平部私兵一万人，另外据斥候探报，从雪地痕迹上看，至少有七万骑前日整队开拔。”
“七万骑兵！”蒙杉喃喃地望向地图。金都草原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水草地，金耳湖位于草原中心地带，三条从阴山上流下来的河流汇入湖中，阴山雪水成为金耳湖永不枯竭的水源。”这么多的人马是不可能通过雪狼隘口的，他们一定是沿阴山余脉向东……”他的手指从地图上划过，沿着代表阴山余脉的黑线，向东边延伸“到东边的鸿雁沼再折向南方，从东面攻打云城。”他收回了手：”现在是严冬，鸿雁沼的冰层结实，足以让七万骑兵通行。”
众人登时议论起来。上次左問中伏之后，呈夕军都铁了心要跟呈平部决一死战，这次出兵一个个厉兵秣马，战意高涨，没想到一路疾行到了雪狼隘口却扑了空，自然人人心头憋着一股火。左問在这些人里跟蒙杉最是亲近，又是切身吃过大亏的，与几个同袍商议了两句，已经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咱们都是云都马，现在去追，定然能在鸿雁沼前赶上他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纷纷表态响应，有人说自己的卫可以星夜兼程，也有人说自己愿意打前战，用两千呈夕骑兵教训七万呈平部的骑兵，看看谁厉害。
蒙杉始终蹙眉不语，抬起头来，见温紫茵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心头突然一动，也不理帐中众人的讨论，起身走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毡帐。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说，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倒是让温紫茵没忍住噗嗤笑了一下。
“看来你是不想去追击？”
“我离云城只有两天路程，他们大队人马绕远却需要五天，我去追着他们跑做什么？”蒙杉说话的时候死死盯着温紫茵的眼睛，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蛛丝马迹。”你怎么看？”
“我说的话你会信么？”她淡淡笑了一下，知道他定是将呈平部的行动与自己几次声东击西的把戏联系到了一起。
“呈平部那七万骑兵怎么来的？”他攥着她的腕子问。她的手腕骨肉纤细，握在手中触感清凉柔腻，像是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一样。他对她的体质早已熟知，知道用多大的力她会痛，用多大的力她难以承受，此刻却很想在她白嫩的手腕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青也好红也好，让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记住自己的身份。
温紫茵的目光也随着他落下，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光芒。”自然是从部中招募的。十万控弦之士，只七万骑兵出发，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马么？”
“要招募这么多人，准备这么多马，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
温紫茵诧异地抬起头：”你觉得是我做的？”
“你给他们送去了蒙辰，还想送去赵弥。”蒙杉手上用力，眼看着温紫茵唇边的微笑渐渐挂不住，压住怒气说：”你一直想做的就是帮助呈平部起兵。根本就没有什么睢子对不对？那马车是你在掌控，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要将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温紫茵开始挣扎：”我说过，不是我做的。”
蒙杉恼怒起来：”呈夕军里的流言是你散播的？挑起呈夕军内讧，给呈平部起兵留下时间。就像你之前怂恿龙西钦提前赶到云城，让我无暇抽身出兵一样，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给呈平部争取时间。”
“你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就算我能影响龙西钦，又怎么可能操控呈夕军？除了你贴身的铁卫，我一个呈夕军都没有见过。”
“但是蒙闽见过。你那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侍女呢？流言就是在这五千人中散布，都是蒙闽招募的新兵。菲花在里面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温紫茵冷笑，咬牙忍着腕上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沁出来“我从来没有让她做这些。”
“那你的谋划是什么？你要报的仇是什么？”
温紫茵也怒了，瞪着他冷笑：”我要让你失去你现在的地位和权力，你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会被夺走。你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没错，我帮了呈平部，我希望呈平部占领云城，希望蒙辰称帝，翻身将你踩在脚下。但除了我，还有别人也这么想，有人早在我之前很久就与呈平部有了牵连。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呈平王妃。”
蒙杉一震，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频螺？”
蒙杉听得怔住，有一丝迷惑又有一丝恍然“那天在佛堂中，是她放的火？为什么？”
温紫茵沉默了片刻，抢出自己的手腕，低头看去，那里留下了一圈他青色的指印。温紫茵冷笑：”你也不想想我到北方来才多久，就是你所说的，呈平部要招募这么多人马，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