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深深地叹息，抬头见蒙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须臾，突觉烦闷，打起精神笑道：”你见过像我这样把救星给气走的囚徒没有？这下倒是帮了你的忙。”
蒙杉吩咐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不得要领的左問：”你去拿点儿吃的来。”
暗室中的气氛已经令左問无比憋闷，连忙点头答应着要出去，温紫茵却又叫住他：”拿个酒觞来，白放了这么多酒在这儿，却不给人喝酒的工具，是想馋死人吗？”
蒙杉简直要被她逗笑了，冲左問点点头，让他照行。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室内只有火盆中柴碳发出哔剥之声，和火焰熊熊燃烧时暗蕴风雷之势的气流声。温紫茵突觉疲惫，靠着栏杆坐了下去，背对着外面，丝毫不理睬蒙杉。
他也不恼。刚才两人没有宣之于口的默契浇灭了他这一两天来的怒火。达成默契的美妙感竟然超过了他们两人在床笫间的欢爱。蒙杉走到她的身边，也背靠着栏杆坐下。
他们并肩而坐，却面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其实我更喜欢温紫茵这个名字。”蒙杉低声开口，软化了的语气像是在寻求和解。
“我们还是做敌人吧。”她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一样软，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敌人……”他想了想，竟然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自认识她以来，所有的刺激与兴奋都来自她的针锋相对，于是笑了起来：”能做我敌人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做你的敌人……”温紫茵喃喃地说出了她到北方后最出自真心的一句话“做你的敌人最不累。”他们是天生的敌手，几乎不需要磨合便能摸到对方的脉搏，既然便能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并肩前进，那么至少让他们在同一个高度上背道而驰。
“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蒙杉警告她。
“我不需要。”
“但我会依照蒙落人的传统尊重对手。”
她几乎要笑起来，终究还是给他留了点情面：”谢谢。”
他们再没有朝对方看一眼，沉默地听着火焰撕扯空气的声音。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左問送了食物进来，附在蒙杉耳边说了几句话。
蒙杉诧异地转头问温紫茵：”你给龙西钦唱的歌，唱得是什么？”
他果然派人监听着龙西钦与她的交谈。温紫茵微微地笑了起来，说：”我唱的是一首汉乐府，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她说到这里，索性又唱了起来，仍旧是北方人听不懂的楚音，曲调忧伤而惆怅：”家山何处诶，不如早归……江遥水远兮，路途多舛……”
蒙杉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出去。
当日蒙杉将龙西钦强留在杉王府不止是要近处方便监视，更是为了让蒙闽方便行事。因为当日龙西钦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现在云城，导致蒙闽召集呈夕部子弟的事情不得不拖延了两日，五千子弟，蒙闽终究只是用了三日就召集齐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将这批人安置在城南自己封地的农庄中。早年蒙闽曾经统领呈夕一万私兵，在自己的农庄里修建了演兵场，一手培养出一千呈夕铁卫。他受伤后演兵场自然也就渐渐荒废，直到这次才悄悄启用。
因为要掩人耳目，蒙闽这几日都是白天在云城照常处理政务，到宵禁后才驱车出城到演兵场上查看每日训练的情况。蒙杉暗中向他透露，呈夕私兵出发的日子在正月初三登基大典后的当天。此时已是正月初二，时间紧迫，而这批子弟刚刚聚集起来，尚未有战力，正每日加紧学习阵法熟悉号令，蒙闽心中焦急，面上还不能有半分透露，看着年轻子弟们生涩失措的操演，心中只能想着如何再向蒙杉争取些时间出来。
除了士兵之外，还有战马。蒙落骑兵向来一人二马的配置，这五千新兵就要配出一万匹马来。这于以马立国的蒙落人来说并非大数目，难的是要掩人耳目。蒙闽不敢惊动其他几部，战马全由京畿附近呈夕部农家征集。好在大部分呈夕部都在北苑西南一带保有牧场，冬天有将怀孕牝马转移到风雪小一些的河谷地带的习惯，大批马匹转移皆以此为名。
一切的难处都在于筹备工作只能在夜里悄然进行。而蒙闽为了不引人怀疑，还要赶在天亮前赶回云城。如此披星戴月地往来奔波，不过两三天下来，便觉有些吃力。但他素来好强，生怕别人因他的残疾而另眼相待，更加不愿意露出半分疲相来，在人前总是强撑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到进了自己家府门，遣散蒙杉派来保护的呈夕铁卫，才能略微放松分毫。
几天下来蒙闽西文王府中也已经有了经验，早早就有人备下参汤虫草乌鸡等大补之物，一等蒙闽回来便一股脑地全都让他吃下去。西文王府中有一眼温泉，泉水颇有些补元益气的功效，蒙闽睡前总要去泡一泡。如此折腾下来，天色也就差不多亮了。
蒙闽早年曾与贺罗部首领联姻，纳了当时首领的妹妹为王妃。贺罗王妃五年前死于难产，他也没有再续弦。受伤之前府中也有几房姬妾，后来也都遣散了，甚至身边服侍伺候的人也因为活动减少裁剪了不少。宗室子弟中蒙杉对他最为看重，当日分封诸王，蒙闽虽然只封得郡王头衔，却准许他一切起居用度皆以亲王标准。按照蒙杉的话说，就是迟早会升为亲王，到时再改赐宅邸未免麻烦。因此西文王府的规模远超寻常郡王府，他受伤后命人将府中大部分的馆舍都封了起来，另筑院墙，开别门，完全分出一座府邸来上交还给朝廷。
如此一来，西文王府规模小了一半不止。
好在蒙闽精简府中人口，他又连一个侧妃侍妾都没有，府中人事简单，倒完全不觉逼仄。
蒙闽在温泉中泡了不到半个时辰，因为心中有事，便让侍从替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他受伤后行动不便，寻常侍女伺候不了，府中侍从一律换成内官，唯独留下阿寂在他的书房伺候笔墨，却不许他贴身服侍他沐浴起居。
阿寂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了大半夜，终于听见蒙闽召唤，连忙进去，见他已经更衣完毕，长发湿淋淋披在身后，并没有挽起来，身上穿着白色中单，领口处露出一个用红色线绳挂着的白玉雕的兔子形状的坠子来，正捧着一碗参汤喝。
温泉似乎疗效很好，刚才西文王刚从外面回来时面色蜡黄，整个人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在灯下看着，倒觉得面色红润了些。
蒙闽一边喝着参汤，瞥见阿寂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打转，若无其事地问：”怎么，要看清楚了向她汇报？”
阿寂却不怕他，嘿嘿一笑，不吭声。
蒙闽将参汤仰头全部喝下去，顺手把碗放在一旁，问道：”她今日如何？”
“还不是那个样子。”西文王对阿寂一贯宽容，将阿寂惯得私底下说起话来毫不拘束，几乎是畅所欲言。”我照殿下的吩咐每个三个时辰去看看她，结果她连我都恨上了，不肯理我，一见我就瞪眼。”
蒙闽皱眉，问：”饭吃了没？”
“吃了。”他嘻嘻一笑：”你也知道她的，再生气也不会让自己的肚子受委屈，还嫌咱们府中的厨子手艺越来越差，做的汤饼不好吃。”
蒙闽愣了一下，抬头细思，问：”以前那个厨子我记得姓赵的，如今还在吗？”
“当初不是也让殿下给遣散了吗？”
“把他找回来。”蒙闽淡淡地吩咐，又喝了两碗药，这才招内官进来，说：”走，看看她去。”
他在自己府中多坐软兜，只需两个年轻的内官前后抬着走，比起步辇来轻便舒适，行走也方便得多。阿寂见状要上来搀扶却被蒙闽挥手挡开“你别做这些。”
蒙闽在软兜上坐好，抬头见阿寂有些委屈地站在一旁低头不语，知道是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叹了口气温言道：”你不是做这些事情的人，你好好读书，以后前程远大。”
“可我不想读书！”阿寂猛地抬头大声说“我想骑马，想去打仗，建立功业。”
阿寂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中透出一股倔强的神色来，还带着一丝不平之色，令蒙闽颇为意外：”为什么？读书不好吗？”
“不是……”阿寂摇头：”读书很好，如果能像殿下这样博学自然更好。可是我更喜欢骑马打仗，我想变成一个大英雄，就像当年殿下和杉王进云城时那样，接受万民欢呼迎接。”
蒙闽不禁失笑“当年你才多大，能记住什么事情？”
“我八岁了！”阿寂颇为不平地为自己辩护：”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殿下，那天我就站在通衢大道旁边，跟着长辈们一起欢呼，那天我就跟我阿爷说，我也想像你们那样。”说到这里阿寂的语气突然沉了下去：”可我阿爷笑话我，说只有大英雄才能接受万民迎接。”
“大英雄？”蒙闽笑了起来，眼角浓浓都是自嘲“我这样的也叫大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