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早在龙西钦的预料之内，见到蒙杉他连握着温紫茵的手都没有放下，只是一味地斜着眼睛冷笑。
蒙杉冷淡地将两人来回扫了两眼，面上也看不出喜怒来，淡淡地说：”尊使想来是迷路了？”
温紫茵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嘴角噙着渺渺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挣开了龙西钦的手，顺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依旧靠在酒缸之间，左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这两人之间紧张的对峙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恰逢其事坐观好戏而已。
龙西钦慢慢站直身体，转而面向蒙杉，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一笑：”倒是没有迷路，不过是来寻故人叙旧而已。”
他显而易见的挑衅态度令蒙杉略感惊讶，将目光落在了温紫茵身上，眼神炯炯，火焰在他眼中霍霍跃动。温紫茵似笑非笑地迎视，既不表态，也不回避，沉默之间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蒙杉轻轻哼了一声，走到笼子边向她伸手：”过来！”
这一声里的命令和宣示所有权的意味同样明显。龙西钦皱眉朝温紫茵望去，微微摇头。温紫茵的目光却始终与蒙杉纠缠在一起，压根没看见他的暗示。好在她本身也没有打算如蒙杉的意，笑道：”酒喝多了，腿软。”
蒙杉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问：”饿吗？”
“不饿了。他给我送来牛肉饼。”温紫茵语气中满是歉意：”一时半会儿饿不死，真是不好意思。”
“我并不想要你死。”他语气温柔，全然不见前一天的怒意，只是话意之外却总有些令人浑身一凉的气息：”想不想出去？”
“出得去么？”她眨着眼睛问“你不是把钥匙都扔了么，怎么出去？”
“你要真想出去，我可以让人抬着铁笼子走，就像他们抬着西文王一样，哪儿都能去。”
温紫茵微微变色，站了起来，来到铁栏杆的边上，脸贴在栏杆上，离蒙杉的脸很近，盯着他目不转睛：”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你对付女人的手段，就是你在我心中的样子。要对我做什么全看你的选择。”
他一时没有说话，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又该用乌斯那草了吧？哪一样是你最害怕的？当众受辱？还是把伤疤暴露在人前？你可以选一个不要的。”
龙西钦忍无可忍：”够了！这样欺负一个女人，你还要廉耻吗？”
“廉耻是什么？”蒙杉站起来面对他，轻蔑地笑着：”那是你们汉人的东西，对我们蒙落人来说，强者就是主宰。”
“你这个主宰却被一个女人耍了那么多次，所以恼羞成怒？”龙西钦打定主意一味要激怒他。”对了，你们蒙落人不要廉耻，所以被女人打败也无所谓，折磨女人也无所谓。”
“对我来说，她不是女人，是敌人。”蒙杉眼中的怒气在随着火焰的光芒跳动。
龙西钦变色：”如果这样，我要把她带走。”
“带走？带到哪儿去？鸿胪寺的使团驻地？还是你的梅林楼中？”蒙杉恶劣地讥笑：”不管云城还是杉王府，能说这样话的人都不是尊使吧？”
“我要带她会溪晋国。”龙西钦冷静地说：”与其让她在这里受你侮辱和敌视，不如带她回家。”
“回去就没有侮辱和敌视了么？”蒙杉针锋相对：”连在云城你们都不放过她，那些刺客尊使能说一句与你无关么？带她回去，让她再受一次赐自缢的处置么？”他的怒火渐渐按捺不住，突然一把拽住温紫茵的手腕，将她扯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丝毫不介意她的脸撞在栏杆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你仔细看看她的头发，至少我没有让她一夜白头。”
这样的指控却是龙西钦无法反驳的，他张了张嘴，说：”明秀已死，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除了你，你根本将她当做牲畜对待。”
蒙杉对温紫茵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他可以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来羞辱她，却不许其他人伤害她分毫，光是想到她当初所受到的一切背叛和伤害就怒火满溢。听了龙西钦的话，他转过头去向玉紫茵看过去。
温紫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从脸撞在栏杆上的火辣辣的疼痛中抬起头。蒙杉问：”你死了吗？”
她心头猛然剧烈跳动，这句话问得突兀又离奇，她却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这本不是他们对彼此说这些话的时候，龙西钦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在为她争取，而问她这话的男人刚刚宣布了她是敌人。但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敌人更了解自己？还什么样的关系比敌人更有默契？
从她因为得知龙西钦的出卖而情绪崩溃之后，温紫茵一直被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困扰纠缠着。这难题令她夜不成寐，辗转反侧，近乎自虐地摇摆在两难之间，而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那样的灭顶之灾令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与蒙杉决裂，恰如他所说的那样，作茧自缚。龙西钦并不明白，现在身陷囹圄的局面是她自己选的，这是她给自己选的一条路，不违本心也不迷失方向。
但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居然明白了她这百转千回的为难与退缩。全天下最懂她的人竟然是他，这本不该是件奇怪的事儿。多少次的交锋，多少次的交欢，他们早就了解了彼此的手段和想法，只是在此之前，谁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
“我……”她看着蒙杉，目不转睛：”曾经死过。现在死着还是活着，却也说不清。”
蒙杉听懂了她的话，回头转向龙西钦：”听见了吗？”
龙西钦大皱起眉，忍不住问：”阿丫，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去？”
“阿丫已经死了。”她轻声说，眼看着龙西钦面色剧变。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明白，龙西钦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来找到她，又是以多大的勇气与蒙杉对峙。如果他有足够的人手他也许会带人强行将她抢出去，而此刻，身边只有青奴的龙西钦，面对的是拥有整个北莽军队的杉王蒙杉，用尽全力在为自己争取。她却拒绝了他。
“你……”龙西钦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没想到即使到了这样的情形下，她依然固执如初“你想好了阿丫，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以前那样的伤害。”
“回南方，我就要隐姓埋名，托庇于你，也许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
“你现在也在隐姓埋名呀！”龙西钦急了，不明白同样的境遇，甚至更加不堪，她却宁愿选择天寒地冻遍地危机的北莽。”你现在也只能做他的侍妾……”
“我还是他的敌人。”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来，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她不知道蒙杉是否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但这一切却都不重要了，她说：”我还是明秀。”
龙西钦愣住“可是你说……你说过她已经死了……”
温紫茵抬起头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全身都被镶嵌了一圈金黄的光晕，她站在光芒的中央，即使身在囚笼，身后滑稽地摆着两个巨大的酒缸，面对着那个囚禁她羞辱她的男人，和龙西钦不解的质问，她却绽放出一种全新的光芒来“死了的是明秀长公主，但明秀还活在温紫茵的身体里。龙西钦，你真的想让明秀死吗？”
龙西钦总算听明白了。明秀是万千人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她的心机手腕胸襟抱负都异于常人。在中秋之变之前，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能有这样翻云覆雨的手段是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但长公主败亡假死改名换姓远走异国之后蜕变成那个叫温紫茵的女人，却仍然将北国搅了个天翻地覆。即使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和权力，她仍然有着相同的心机手腕胸襟抱负。死了的是长公主，明秀在温紫茵的血脉里从来不曾淡去。
如果跟着龙西钦回溪晋国，即使蒙杉放行，永青接纳，赵青月和镇和王无法察觉，她也不可能再做明秀。跟他回去，就是杀死明秀。她所有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一句。
“不……”龙西钦摇了摇头，苦笑着后退了一步，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当初他抛弃前嫌帮助明秀逃离凤都的时候是何等的充满了丈夫意气；之后照顾柔柳，通过柔柳与她联系，甚至为了她想办法出使北莽，他做每一件事都能获得一种施恩帮助她的快意和满足。然而一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明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救星，并不是他不计前嫌的帮助。她宁愿选择蒙杉这样的敌人，也不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一刹那，百种滋味一起涌上胸口，酸涩苦辣，令他满心沮丧懊恼，深觉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在那两人看来，自己的奋力抗争却像是个笑话。龙西钦一生风流自许，即便在最不得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深重的挫败感，令他自觉无地自容，无比懊恼。
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龙西钦点点头：”既然如此，明秀，希望你以后多珍重。”
温紫茵看着他尽最大努力维持着脸面昂首转身离去，说没有一点遗憾是不可能的。他是她与故国最后的一丝联系。他走出这间暗室，走出她的视野，便也斩断了这丝联系。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她自觉从此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可以牵挂住过往的事情可以牵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