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杉皱眉：”这倒是符合咱们的推测，呈平部拥立蒙辰是迟早的事儿，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说去了呈平部与什么人联系么？”他心中明白，蒙闽若是能问得出来的话也不会在这里苦笑了。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蒙闽那苦笑中的意思，心头更是恼怒，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好几件事要说么？换个话题。”
蒙闽被他小小的任性逗得笑了，拿起放在手边的一卷纸递给他：”这是我从礼部和太史令拟定的新年号中选了六个，你定一个吧。”
蒙杉皱眉：”这种事情你拿主意就是了，既然全权委托给你，何必还来问我？”
蒙闽收起笑容肃穆道：”拟定年号是国之重礼，关乎国运国体，岂可由我一个人决定？”
蒙杉将纸卷扔在案上，自己摆了摆手：”你是摄政王，当然可以自己裁决。再说定年号这种事情须得像你这样饱读诗书熟悉经典的人来定，我一个武人定了只怕那些读书人们也不服气。你要是觉得自己定没有底气，不妨将你门下那些名门出身的门客都找来帮你参详。”他一边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这事儿你定了告诉我一声，不必专门来找我请示。”
蒙闽无奈地低声说：”我毕竟只是帮你一时，终究还得你自己去做。”
听见这话，蒙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蒙闽看了半天，语气突兀地说：”什么一时？我是要你的一世，你记住了，是一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仿佛是害怕再听见蒙闽多说一句话一样，脚下飞快地离开书房。
外面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蒙杉疾走了几步，这才停下来，深深地吸气，定了定神走向书房后面他为温紫茵准备的房子。
不料进门却发现没有人。他几天没有回府，这里竟和当日离开时一样，丝毫不见有人住过的痕迹。蒙杉心头先是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出门喊了两声，叫来在伙房里烧柴的仆役问了才知道，温紫茵自从那日见过龙西钦后一直就没有回来过。”那她到哪儿去了？”蒙杉顺口就问，转头见杂役一脸茫然的模样，知道问也是白问，只得让他下去。
蒙杉又回到屋里，见当日温紫茵的用品一应俱在，只是人几天没有回来而已，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眉目，倒也不着急，自己寻了几片肉脯嚼起来。刚才在书房中他只顾着与蒙闽讨论，并没有吃多少东西，此时趁着没人一边想一边吃，倒也安静。
出去打水的侍女苏信回来看见蒙杉，唬得忙扔了水桶进来伺候。苏信本就是蒙杉临时买来伺候温紫茵的，并不如杉王府其他下人那样懂规矩有见识，平日里见过蒙杉一两面，也都是有温紫茵在的时候，根本不用她说什么话。此时见了蒙杉，又是局促又是惶恐，捏着衣带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连行礼也都荒腔走板，完全不对。
蒙杉冷眼打量她这模样，想起这还是左問专门从呈夕铁卫家眷中找来懂事伶俐的帮着监视温紫茵，一时间气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不愿意对一个什么事儿都不懂的侍女发作，只得板着脸问道：”温娘子人呢？”
苏信也是全然没有料到蒙杉会自己出现在这里，一时慌了手脚，这会儿已经定了神，忙说：”温娘子这几日都在佛堂那边。”
虽然蒙杉之前已经想到了，还是愣了愣，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刁钻得让人头疼。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惊得苏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既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蒙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吩咐：”你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呈平王妃的佛堂如今倒成了温紫茵专用。这里之前有两个女尼做扫洒上香的粗使，上回蒙杉将温紫茵关进来，为了尽量减少她与外人的接触，连那两个女尼也让人送到伽蓝寺去了。这里也就越发萧疏了。
蒙杉推开暗室的门，果然看见里面四堆火焰熊熊燃烧，中间的铁笼子里席子上铺着锦缎被褥，凭几矮案各种用具一应俱全。温紫茵就靠坐在铁栏杆上，正在悠然自得地抱着一个酒葫芦喝酒，看见他进来，便将酒葫芦递过去：”左問帮我找来的，青梅酒，你要不要来一点儿？”
蒙杉看见她这个样子就生气，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也不知是因为喝过酒还是因为火盆的缘故，温紫茵的脸上少有地透着红晕。她嘻嘻地笑，带着微醺的醉意说：”这儿暖和啊。再说……”她一边说着，站起来，手从铁栏杆中间伸出来，抚上他的脸：”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黑得跟碳一样，我就算不自己进来，你迟早还是得把我关进来，对不对？”她酒意上来，咯咯地笑起来：”赵弥已经到金都草原了吧？你发现得太晚了。”
蒙杉也笑起来，发现与她对峙的时候略占上风实在是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尤其是她自以为是的计划被大乱而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笑道：”你知道作茧自缚这个词怎么解吗？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怎么就没想到敌人来不了的地方，消息也来不了呢？”
温紫茵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就连红晕也逐渐散去，越发显得她面白如雪，双瞳漆黑如点墨，凝注着他，像是要用这样无言的凝视催他说出下面的话来。
蒙杉享受着自己的话带给她的打击：”菲花这回真的被抓了，在蒙闽那里。赵弥也没能出得了云城，被呈夕铁卫截了回来。这一局你占了先机，但赢得人是我。”
温紫茵一时没有说话，而是在研判他所说的真实性。但这回她知道多半不会是假的。因为蒙杉说出了赵弥的名字。
在此之前，温紫茵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真实的想法，而赵弥在赵衫的光芒掩盖下，并不是很引人注目。但她早在凤都时就已经听说过赵弥的许多事情，包括赵弥作为蒙辰伴读，因为不肯代替蒙辰受罚而被赶出太学；他在礼部侍郎的任上几次提出对官制的改革，要争取更多汉官进入中枢位置，这些提议都被赵衫否决。
当然最令当初的明秀公主印象深刻的，是他曾经写过一篇《论大业疏》。疏中赵弥详细论述了南北两朝彼此之间的异同联系，各自的历史传承和前景，最后得出了十分惊人的结论：溪晋国若不变革必然灭亡；北莽若变革太过激进也会分崩离析。赵弥写就这篇文章是在三年前，因为文中观点太过惊世骇俗，赵衫担心会牵连自己，将赵弥叫来长谈通宵，终于迫他自己将此文毁去。然而谁都不论赵衫还是赵弥，谁都没有意识到就在他们彻夜长谈的时候，这篇文章的抄本已经送到了明秀长公主的案前。
“为什么是赵弥？”蒙杉也十分敏锐地洞察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初你劝我只杀赵衫，莫非就是为了留下赵弥？你对他到底了解些什么？为什么要将他救出来送给蒙辰？”
温紫茵仍然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实际上默认了蒙杉话外的意思，这令他的怒火猛地冒了出来，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要支持蒙辰？”
当初她救古今，蒙杉以为她是为了求生向呈平王妃卖好；第二次将蒙辰弄出平城，蒙杉知道这个女人才是平生大敌，隐隐认为她这么做是受了溪晋国的指使。但随后将王范送到他的手中却分明是溪晋国使者也被她玩弄在手中了。所以是她选择了支持蒙辰，不受任何人的指使。
温紫茵沉默地看着他。就连他的愤怒也在她的计算之中，她早就做好了承受他怒气的准备。甚至在心底深处，她觉得如果能被他的怒火烧死，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在问你话！”他爆喝一声，火光被震得剧烈抖动起来，投在四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仿佛是被他的怒气席卷，无法自持一样。然而她却始终镇静，仿佛他那一声怒吼不过是春风拂面一般，丝毫不能撼动她的心智分毫。
“因为……”她终于开口，本不想选在这个时机，绝杀还没有到来。但她心软了，知道自己如果不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会比他先溃败下来。或许这不是全胜，但也足以令他含恨终生。”因为我想让你生气，暴跳如雷，束手无策，眼看着你这一生一手创造的基业，从此衰落下去，分崩离析。”
她安静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目光清亮，眼神平静，唯有唇角似有若无的讥笑泄露出了一丝快意，以至于蒙杉看穿了这份平静背后的恨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竟然这么恨我？为什么？”
“为了我失去的一切。我到北莽来，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也体会到你施加于我的一切痛苦。”
“他迷惑起来：”我施加于你的？我做什么了？”
这话倒让她愣了一下，仿佛遭受猝不及防遭受到重击，震惊地瞪着他，锐声问：”你不知道？你问我？”
其实蒙杉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但他绝想不到一切的波诡云谲竟然源于那么久远的布置。”你把这一切归咎于我？”他觉得不可思议：”赵青月还在溪晋国做他的远山侯，你却来找我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