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是一个幸运儿，天下不幸的只有我。”
“你有工作，我没有工作。”
“可你有心上人，我没有啊。工作算什么？不过是每月能领到三十几块钱工资。刚进厂时，我觉得那是上天了，不用晒太阳，不用成天泡在水田里，不用担心半夜里响超出工的钟声。我爱我的冲床，它是一个神秘的大力士，咔嚓，干净利索，一下一个钥匙坯。时间一久，就不觉得新鲜了。闲聊瞎扯，磨洋工，千多干少无所谓，每天是老样子。按上你，你会觉得怎么样？”
“我刻钢板也是枯燥无味的。”
“可你能够自己掌握时间，多千多得，少干少得。想攒钱买一样喜爱的东西，可以加班加点，再累也高兴，有盼头。我们厂的头头是木头疙瘩，死恼筋，只图官儿当得稳，不愿意想点办法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大家对工厂的命运不关心，关心也没用。多数是青年人，有时间，有精力，干啥呀？讲庸俗的故事，开无聊的玩笑，打扑克，玩朋友。你知道么，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只会用些下流的动作，淫秽的语言，挑逗，打情骂俏，叫人作呕。这叫玩朋友，你听着是什么味儿？”
“你不是跟他们也还混得来吗？”
“那是没有办法的。我总不能成天关紧房门不出去，总不能见人都不理。当尼姑也还要有伴儿呀！”
“你自己正经一些，人家也敢轻慢你？”
“我正经，我有什么资本装正经？大字认不了几个，说话没有词儿。是哪，连文盲都可以正经，那是在乡下，乡下人学坏学得少。我那是什么地方？能让你正经吗？一天不理人，闲言冷语都来了。臭派头，穷讲究，肚子里全是草，猴子穿马褂，装贵人。你受得了吗？开始我正经了几天，感到很孤立。我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我没有办法顶住旁人的压力。”
“唉！姐姐，你呀……”
“你同情我了？妹妹，我感激你，你是第一个同情我的人。你的命运比我强，你的名声比我好。可我为什么不如你呢，你知道么？你是妈妈的小女儿，疼你的人多，护你的人也多。我不行啊，我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呀！”
“当年你不认识那个流氓就好了。”
“是的，千不该，万不该，我走错了一大步呀！”
“姐姐！”
“你知道男人都是一些什么？是山上的刺，水里的蚂蝗，是鸦片，是魔鬼。他们不需要生孩子，没有什么顾忌，脸皮又厚，不怕丢丑，身上总是带着钩子，随时准备钩女人。”
“有这么坏吗？”
“信不信由你。当然哪，象你，在家当闺女，轻易不出门，上门来的男人都碍着我爸我妈的面子，不敢轻狂。我跟你不一样，在社会上闯荡，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得打交道。越是无知的越来得粗野，不会写情书就用手来拖，直截了当，防不胜防。我厌恶，可又摆不脱他们的纠缠。他们掌握了我的弱点，知道我心里空虚，生活乏味，需要得到爱抚，抗不住死皮赖脸的诱惑。妹妹你责怪我吗？”
“真可怕。”
“是啊，可怕，太可怕了！可怕的是我不爱他，甚至厌恶他。有时我为了摆脱一个人，只好请另一个人帮忙。可是帮忙以后，我又成为他的了。我永远不能独立，永远没有真正的爱情。”
“也有人是真心爱你的吗？”
“有，他爱我，我不爱他。我的心早已成了一块石头，再大的爱火也难把它烤化。我问自己，你的爱当真死了？我知道，它没有死，它在冬眠。它盼望春天快点回来，太阳把大地烘暖。我常常做梦，梦见我结婚了，我的丈夫是一个理想的人儿。从梦里醒来，我还记得他的形象：憨实，健壮，不多话，总是沉思；他的眼睛有一种光，能叫心眼儿不正的人胆怯；他的嘴角总是含着嘲笑，好象早已把世界上的人和事都看透了。”
“我希望这不是梦，我的姐夫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也是这样幻想的。我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寻找梦里的那个人。”
“找到了吗？”
“找到过，还不止一个哩，可差不多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三十几、四十岁，都是做了爸爸的人。”
“年轻的就没有吗？”
“也有，不多。一个个都有女朋友，有的早就结婚了。”
“你看何督伟怎么样？”
“还用说么。妹妹你可真是有眼力，看上了一个穷小子。他是一块金子，嵌在石头缝里埋在杂草丛里。你把他找出来归了自己。你很幸福，我嫉妒你呀！”
“姐姐！”
“你觉得他象不象我梦里的那个人？”
“有点象，也有些地方不象。”
“不象的地方都比我梦里那个更好，是么？”
“姐姐，我想起来了，我头一次带你去看何督伟，你回来跟我说些什么？”
“是的，我说了，一个社会青年，穷光蛋，连工作都没有。妹妹你别揭我的短了，我自己已经明白，我的眼光不如你。我只看眼前，你比我看得远。可也难怪我呢，那时候，人都是只图眼前过得好一点，明天的事谁也不知道。一会儿一个运动，全变了。就象长沙五月的天气，是晴是雨算不准。我不比别人高明，我想不到今天的事。妹妹你别吹，我看你也是碰上的。”
“我根本没有想这么多，我只知道我喜欢他。”
“你命好。我早就说了，你是贵人的命，我是贱草的命。路边上的贱草，牛来嚼，人来踩，谁也不心疼。我再也不打算跟人鬼混了，没啥意思，烦透啦！野蛮的东西，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来，开口就骂娘，除了骂娘啥也不会。我宁肯去当尼姑，也不打算将就着过。难道除了当尼姑，我再也没有别的路走了？”
“姐姐，我看你怪可怜的。”
“我自己倒不觉得，早就麻木了，并不知道青春是宝贵的。我的青春已经失去多久啦？好象很久很久了，还是上一辈子的事。妹妹，你可要爱惜你的青春哪，女孩子跟人打交道，可要谨慎啊。可以不求人的就尽量不求人；可以让我出面的，你就别出面。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这个样子。我们周家的人还是有教养的呢！我不甘心……”
“姐姐，你会找到一个好姐夫的，一定会。要是我能遇上一个什么合适的，就象你梦里的那一个，我就介绍你和他认识，我作介绍人。”
“得了！你还是专心专意拽紧你的研究生吧，可别大意呀！他成了人物，追他的人准不少。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条，要是他给你写信来了，你能给我看看吗？我想知道他那样的人是怎么写情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