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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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的事情记忆犹新,三年后的今天又相遇。他好象在这座城市布下了一个巨大的网,飞来飞去,仍是他网里的鸟儿。

  最不能料到的是老实的骆驼居然是那个流氓的同伙。

  周芳龄又想起了峰艳婆说的“红颜多薄命”,难道那真是一个规律么?她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某一个网里飞逃。那网是无形的,比老顾编织的更复杂,大得多,难以认识,不知网绳在哪里。她疲劳,惊恐,时而窥测方向,时而闭上眼睛——昕天由命。

  命运会把她带向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抗争,一次次地不驯服,挣脱那根牵引她的绳,或在监禁她的栏圈门前扭头而去。宁肯忍受冻馁,遭遇猛兽,在荒野里偷生。她有些野了,喋喋不休,肆无忌惮地骂人。

  她骂那个居委会主任柳艳芝,把母亲刷墙的功德忘光了。她骂那个人面兽心的骆驼,这实在使人惊讶。

  人们并不知道骆驼干了什么坏事,印象中,他是天下第一个老实守己的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七情六欲,只要能活着,就满意了;甚至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活着。周芳龄绝口不说他干了哪种罪恶的勾当,只是当有人说起骆驼的好话时,她会嗤之以鼻。于是,人们展开了种种猜测。好人变坏,在这些年里是不足为怪的,骆驼就不能变坏么?从此,人们用警惕的眼光看他。本来就很少有人与他打交道,现在他更是孤立了。年轻的女子在狭道上与他相遇,宁肯掉头绕道走。

  骆驼并不是麻木不仁的,他知道别人对他有很深的误解。他想找周芳龄问清楚那天的情况,作些解释。有时他看准了楼上只有周芳龄一人在家,想把她叫下楼来谈一谈,周芳龄只当没有听见。上楼去,他是不敢的,过去不敢,如今更不敢。有时在路上遇见,还没有开口,周芳龄就愤然扭头而去。旁边有人看在眼里,更是坚信骆驼在周芳龄面前有过什么不轨的行为。

  他背着不白之冤,无处申诉。巨大的压力使他更加直不起腰来。

  那天他下了个决心,郑重其事地借故请了假,去找老顾问罪。

  老顾在他那个神秘的房间里满面春风接待了他,一口一声“老朋友”,倒茶,拿烟,还要请他就着花生米喝酒。

  骆驼是嗜酒的,日里不喝深夜喝。每当踩三轮车出门,车上总要挂一个塑料水壶,装水出去,装酒回来。

  他闷闷地喝了几口酒,问起了话: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带来那个妹子,怎么是哭着走的?”

  “女人都是爱哭的,跟女人打交道,不要怕眼泪,你管她呢!”

  “你不管她,管不管我的名声?”

  “你的名声还有什么说的?右派分子,贱民,下等货,永世不得翻身,还想在门上挂块光荣匾?”

  “我还不想破罐子破摔。”

  “蠢!”老顾把酒杯一顿,站起来,点了支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眯眼睨视着骆驼,谈出了他的见解,“唉!真该替你把帽子摘掉,重填一份入党志愿书。你的思想比有些共产党员还好,可见当时开除你党籍完全是错误的。可惜我手上无权,我自己的帽子也还没有摘掉,要不然,我一定要做了这件好事。”

  “少讲些废话,快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的事嘛……”老顾坐下,端起酒杯,大喝一口,“你实在要打听,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会头脑发昏吧?”他盯住骆驼,想看穿他心里的活动。

  骆驼无话,闷闷地喝酒。

  “我相信你不会去充积极。充积极也是无用的,他们不会登报表扬你。”

  “看你在讲些什么。”骆驼瞪了他一眼,发自肺俯地叹了一声。

  老顾受了感染,似乎想起了他们过去的友谊。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轮流叹气,一声高,一声低。本来是有许多话可以讲的,但不知从哪里开始。自从那回骆驼在小铺子打酒偶然认出老顾来以后,他们曾经有过几次接触。每次都想谈谈各自的经历,又总是觉得时间不够,干脆没有开口,只互相把目前的处境简单地说了说。骆驼只说在塑料瓶花厂做临时工,因干活卖力,处事谨慎,饭碗也还靠得住。老顾只说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日子过得还可以。他到底是怎样谋生的,说以后有时间再详细地讲。

  “今天我在你这里过夜,请了假的,有时间长谈。”骆驼说。

  老顾沉静下来,脸上露出深沉的痛苦,一改刚才的谵妄态度,滴血似地诉说了他这近二十年来的经历。说着说着,他把话题引到了骆驼身上来。

  “我真佩服你,”他说,“到今天你还是那样善良、本份,生活对你的教训没有发生作用。你可以当一个教主,创立一种宗教。你的形象跟一个宗教创始人有点相似。”

  骆驼微露苦笑,认为他的话荒唐。

  “跟你相比,我惭愧。”老顾继续说,“我已经变得很坏,坏透了。五八年下放到那个农场,我还是虔诚的,拼命苦干,想改造思想。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对不起党。一心想早一天摘掉那顶帽子,回到革命队伍里来,取得一个平等地位,同别人一样贡献自己的才能。一九六二年我的帽子摘了,我高兴得……唉!幼稚啊!后来我才知道,那顶帽子是摘不掉的。我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段时间,断然决定学点实际本事。我白天干苦力,晚上自学。电工、化学、机械制造、中医、中药、针灸,碰上什么学什么。反正我没有老婆,孩子,赚来的钱,除了吃饭就是买书。今天我能够有这些神通,都是那几年打的底子。动荡时期使我彻底觉悟了,再也不做傻瓜。回想起我过去那个害得我当右派的老婆,我恨哪,恨哪!不但是恨她,连所有的女人都恨。我要复仇,用一颗冷酷的心来对待她们。我知道,这是一种变态心理。唉!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谴责我吧,老朋友!骂我吧,老朋友!我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人了!我现在一不讲面子,二不讲道德,三不讲情义和信用。只认一条,谁给我好处我就给他做事;谁要我做事,就一定要给我好处。知识分子一直不吃香,我早就估计到了,总有一天,有本事的人会成为宝贝。这些年,街办企业、社办企业,白手超家的工厂多得很。蛮干养不活那样多工人,他们没有知识,我有。我政治上是一堆狗屎,业务上是一块金子。他们需要我,所以不敢得罪我,我比那些领导阶级还吃香。乡里风声紧,我到城里干;城里抓得严,我往乡下走;两头都不便,我远走高飞出省界。我没有固定工资,收入决不比别人少;我没有老婆,经常换个新鲜尝一尝。我确实变得很坏,对女人的报复还在进行。那些没有本事把户口搞回城里来的,那些果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的,我经常给她们帮帮忙。你说我对社会造成了危害吗?你说我这是犯法?告诉你,全都是自觉自愿的,我不找她她找我,我有什么办法!谁有本事就不要叫她们来找我嘛!我知道,这样干,终归是危险的,所以我经常搬家。本来我的胆子也并不大,后来看到那些造反的,都是提着脑袋千,我的脑袋为什么就那样怕丢呢?我看透了!老朋友,你害怕吧?你要害怕就莫学我。我已经骑上了虎背,下不来了!”

  骆驼确实是害怕得不行,就象这里正在进行谋杀,他当了一个见证人。他是不能涉入是非的,为什么偏偏撞上了?他后悔不该同情那个周芳龄。为了同情别人而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把麻烦惹上身来了!

  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在这里过夜。对于这位老朋友的行径,他不想发表评论,一切都是无用的。他算是又长了一分见识,今后再不能管闲事了。还是守住那个小蜗庐,学学修道的为好。做一个本份人真难哪!

  他辞别老顾回家去,决心从此再不到这个地方来。

  可是,他的生活已不再是安宁的了。误解没有消除,心灵受到谴责。久而久之,他也变态了,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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