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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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晴了。桔红色的阳光透过一切缝隙洒下来,把雪地照得斑斑驳驳,美丽极了。雪在缓慢地溶化,到处能听见嘀嘀嗒嗒的落水声。堆积在树枝上的雪纷纷崩落下来,发出哗哗的响声。地下湿漉漉的,踩上去啪啪的响。小溪沟涨水了,歌声比下雪的时候响亮得多。整个的山林正在演奏一种奇特的音乐,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

  雪地上到处可以看见野兽的蹄印和爪印,有的轮廓鲜明,有的由于雪的溶化而变得模糊了。鸟儿艰难地扑打着翅膀,有气无力,难以高飞。一场冰雪使山上的禽兽受尽了饥寒之苦,正在为活命而挣扎。这时候能找到什么吃的?尽管可能是一无所获,它们仍在奔忙。

  在有的地方,雪地上会赫然出现一滩鲜血和撕碎的羽毛,强者吃掉了弱者。那惨死的灵魂无能为力,没有留下哀怨的诉说,只以鲜红的血写下一个感叹号而已。强者走了,去到一个舒适的地方打盹,它感谢冰雪使它的猎获物行动迟缓。

  看见阳光,看见冰雪溶化,使人想到春天。整个的山林都在梦想春天早一些来到,数着一滴滴溶化的水珠,周奏多么缓慢!

  只有冬笋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它们生长在地里,不安于现状,总以为地面上的世界更好,使劲挣扎,想探出头来,把地皮拱得隆起一个个小土包,开坼了。也有的已经拱破了地面,立刻感受到化雪时的寒冷,冻得笋尖蜡黄,想长长不起来,想缩缩不回去。过于性急,使它夭折了。

  它的母亲——枝叶浓密的母竹却是满怀信心的,正在加紧抖落压得它弯腰骆驼的雪,挺起腰杆来,沐浴着阳光,积蓄精力,孕育下一批子女。它知道,当先行者付出牺牲以后,幸福将降临后来者的头上。

  同样信心十足的还有周芳龄,她走到大山深处来寻找生活的希望。

  母亲不让她出门,总觉得危机四伏,草木皆兵。

  “你别叫我老为你担心,”她说,“你单纯得象一余白纸,只凭感情用事,总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善良。你胆子又大,成天吵着要出去干这个干那个,以为除了上天以外,什么都可以做到。天下哪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吧!今后有什么事儿让我去。”

  “您就一定不会碰到危险吗?”

  “总比你好一些。”

  “要是您遇上危险,脱不了身,比如说,山上窜出一只老虎来把您吃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也要生活下去吗?”

  “先别来那些‘比如说’。”

  “妈,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好象觉得身边总是有人在保护我。”

  “谁?谁在保护你?”

  “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我常常看见他的影子。”

  “在什么地方?”

  “在我出门的时候,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有这样的事吗?”

  “是真的。”

  “你跟他碰过面吗?”

  “从来没有碰过面,他跟我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但我的的确确感觉到,他好象是我投在远处的一个影子。”

  “别说得吓人了!”

  “不是吓唬您,妈,这是真的。但我并不害怕,他绝对没有恶意。”

  杨瑶月更不让女儿出门了,似乎有一个魔鬼时刻蹲伏在房子周围,寻找机会,一口把周芳龄吞下去。她左右为难,既不敢叫女儿出去,又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对于目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几乎都看透了,没有一个是真正善良可信的。

  把鸡关住容易,把人关住可就难了。刚才周芳龄在台阶上晒太阳,看见一只饿得飞不动的花尾鹊从树上掉下来,一头扎在深深的雪里,弄得满身雪花,抖了抖,想飞,却只能扑腾几下。花尾鹊站在一块石头上,余着嘴,喘着气,精疲力竭。

  “妈,有只好漂亮的鸟儿,飞不动了。”周芳龄说了一声就去追那鸟儿。

  没有想到,再笨的鸟儿也比人灵活;再怎么微不足道的生命也不愿意轻易送死。花尾鹊见有人追来,使尽仅剩的全部力气,拼命逃跑。尽管它每次扇动翅膀都只能飞出去几尺远,但要捉住它却不是容易的事。

  鸟在逃,人在追,渐渐地,已离林场那栋平房很远了。这时候,花尾鹊用力一跳,从一个陡坡上直飞下去,把周芳龄留在原地望洋兴叹。

  当感到寒冷的时候,雪景是可望不可及的;当身上发热的时候,玩雪比什么都好。喘着粗气的周芳龄实在不想马上回去,她望着那一片整齐有致的树林着迷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人造林呢!大树高高在上,小树密密麻麻,几乎看不见什么活着的野草,地面上也并无多少雪迹。弯腰从底下望去,只见一大片笔直的树干,犹如千万根柱子,撑着一个巨大的白屋顶。周芳龄抗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便弯腰钻进密林里去。她碰动小树干,溶雪成团成块地落下来,落在她头上、身上,有的还钻进脖子里面去,冰冷冰冷。她缩着脖子,固执而淘气地继续往坡上爬,四肢并用,象一只弄雪的熊猫。

  她终于爬到了岭上。啊!这里的阳光明亮得多。但风比山窝里大,吹在脸上有一种轻微的灼痛感。她的脸红扑扑的,跟挨着火塘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比较起来,那只能算是苍白,现在才是健康的美。

  她远远地听见,母亲在山下叫她,她应了一声又一声,只是不回去。她爱上了这个山岭,爱上了雪山的伟大气魄,爱上了那些叫不出名来的树木。

  她寻找,想知道哪一棵树是她父亲种的。早些年,父亲常到这林场来,哪里有他留下的痕迹?公园里到处可以看见有人刻上“某某到此一游”,这个地方却没有。

  想起父亲,又联想到另一件事。不是说山上有一片用材和药材间种的树林吗?大哥从父亲那里带来了话,有一种叫做杜仲的树是很容易辨认的,只要剥一块树皮,把它折断,能看见许多有弹性的细丝就是了。大哥临走时已经作出了安排,他那可怜的四十几元工资,除了自己用,余下的接济二哥和姐姐,周芳龄和母亲的生活费要在这山上索取。神秘的山里埋着粮食和金子,杜仲就是金子。它躲在哪里?树皮上写了名字吗?这里的树木有千门百类,可真不容易找呀!

  迟早是要找到的,因为要用它们去换粮食哩!她后悔没有带一把柴刀来,有柴刀就可以剥儿块树皮看看。她想碰碰运气,遇见一棵小树就折断一根树枝……

  啪!又一根小树枝断了,断口处象丝绵一样。这难道就是牡仲么?她高兴得连心都跳到了喉咙口。找到杜仲了!找到杜仲了!她真想大声呼喊,可惜离家太远,母亲是难以听到的。她拖着那根树枝回家去,好让母亲也认识一下它的特征。

  她高兴得心慌,跑得很快,在雪地里东一脚,西一脚,胡乱地走着。有时踩滑了,嗤溜一声,坐了雪橇。鞋早就湿了,衣服也湿了,满身都是雪花和泥水。但她很满意,简直有些自我欣赏。她还记得与大哥的争论,与其做个窝囊的斯文人,还不如做个野人;与其象鹦鹉一样曲身在鸟笼里,还不如象花尾鹊,在冰天雪地里挣扎。都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都应该有人的一切。去追求,去创造,去吃苦,去享受,去表达自己的喜乐衰怒。假如世界不让这样的人活着,那是世界的责任,不是人的责任。人的这一切是不舍消亡的,除非都变成了木头。即使是树木,只要没有死去,也懂得伸出长长的手臂,捧住分给它的一份阳光。它可不曾扯一片浮云来盖住头顶,心甘情愿地承受压抑。

  真痛快!象野鹿一样奔驰在山里;真舒畅!这么大的天地,这么清新的空气。拥挤和吵闹使人发愁,好象人人都处在走投无路的困境;幽静和开阔使人产生信心,人的天地是多么广大!没有理由怀疑自己的生活能力,没有理由对这个世界悲观、冷眼。”喂——!妈——妈——!”她放开清亮的歌喉喊了一声,为了证明她是这里的主人。

  她来到一块空地上,厚厚的积雪象盖着一床棉絮,连一个小小的爪印也没有。她累了,停步喘了一口气,走到空地边沿去,往家里的方向了望。脚下的雪哗啦一声塌下去,她一脚踏空,来不及弄清情况,眼睛一黑,天旋地转……

  她恢复了神智,往头顶上一望,青天已变得只有桌面大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用手一摸,四面都是石头。她极度惊慌、害怕,对着洞口高声喊叫起来。巨大的共鸣象打雷一样,可是传不远,徒然把自己的耳朵震聋。她估计了一下洞的深度,少算也有五公尺。洞口比洞底狭小,要攀登上去是不可能的。她停止呼喊,冷静下来开始想办法。

  沙拉拉!洞口上落下一些雪来,有一根藤条出现在洞口。接着,她听见了喊声:“把藤条捆在腰上!”

  是谁?怎么来得这样及时?

  她照着吩咐,与洞外的人紧密配合,很快就得救了。

  “振声哥!”周芳龄感激地喊了一声,对届振声伸出一双手来。届振声连忙往后面退缩,不敢跟她拉手。

  “振声哥,你怎么听见了我的喊声?”

  “我看着你掉下去的。”

  “你在哪儿看见的?”

  “在……”曲振声吞吞吐吐地说,“在山上。”

  “你在山上做什么?”

  “放牛。”

  “这冷天,山上也有草吃吗?”

  “也有。”

  “牛呢?”

  “在那边山坡里。”

  “你怎么没有跟牛在一起?”

  曲振声不想回答她了,对山下挥挥手,说:“快回去换衣服吧!”说完,转身离开她,低着头走去。

  周芳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总是远远地跟着她的影子就是他。

  “振声哥!”周芳龄追上去,问,“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在暗中注意我,我走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隔着老远,不打照面。这个人是不是你呀?”

  “我?”曲振声神色惊慌,竭力否认说,“我跟着你做什么!又不是癫了,蠢了。我有我的事呢!我要放牛,我要出工,一天累到黑,哪有闲心……你,你……你莫冤枉人哪!。他很着急,连脸都红了。

  “我是说,那个人是好心,暗中保护我,我要感谢他。”

  “要我保护你做什么!我……我……”他边说边退,猛一转身,钻进了树丛里。

  往后便只听见那很快远去的绊动柴草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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