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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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山军司令单利群四处打听省文改组副组长的行踪。他估计,副组长的女儿不会单独到这个偏远山乡来,多半是她爷出来有公事,她顺便跟来玩的。

  “有好大的年纪?”他问那看见过周芳龄的人口。

  “年纪么,顶多……不上二十。”

  “象干部吗?”

  “不象,倒是象个读中学的妹子。”

  “哦,是杨,是杨。”

  单利群认为自己没有猜错。省里的文改组副组长,应该是很大的干部了,至少也该有五十岁的年纪。二十岁做爷,他最大的崽女能有个三十来岁,十八九岁的女可能是最小的。爹爱长孙,娘爱满崽。满女么,娇一些,爷出来工作,跟来玩玩,完全是可能的。早两年县武装部的部长下来检查民兵工作,他的满崽不是背一支猎枪,跟车来上山打过斑鸠的?是杨,大干部家里的少爷小姐,除了读书就是玩,不算稀奇事。

  “你说那妹子长得很漂亮?”他又问别人。

  “晤,是杨,又白又嫩,仙女一样。”

  单利群更觉得合理了,越是长得漂亮的妹子,越受爷娘的宠爱。

  他决定马上到公社去走一趟。现在他已经是公社革委会筹备组的成员啦!虽然不是最重要的成员,可也是不可缺少的群众代表。

  “利群委员,有什么指示?”

  公社秘书正好迎面碰上单利群跳进公社的石门坎,他用玩笑的口吻与他打了一个招呼。

  “哎,问你,单利群拉住秘书的手,把他拖到旁边无人的地方,严肃而神秘地问,“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谁呀?”

  “文改组的领导。”

  “哪里有什么文改组的领导!”

  “哎,正经点,省文改组的领导来了,我要找他。

  “你听谁讲的?”

  “哎,你还向我保密杨。同志,我又不是一……一般的……”

  “晓得你是革筹委员。上头要真来了什么领导,我当小秘书的还敢对你保密?”

  “哦,没有来?”

  “至少我投有听讲过。”秘书有事要走了。

  “哎,”单利群缠住他不放,“他的女来了,是真的吧?”

  “我不晓得。”

  “街上好多人看见过她,长得蛮漂亮,天仙一样。”

  秘书觉得新奇,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一阵哈哈大笑。

  “哎,你笑什么!”

  “我笑,嗨,利群委员,”秘书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你想高……攀哪,只不晓得那妹子愿不愿意哟!你先回去穿一只木屐,把左腿垫高一点再去找她吧!”

  “哎,莫开玩笑。”单利群严肃地说,“我是想问问,如今的政策有什么变化。我们这山里,消息不灵,莫犯了错误还不晓得哩!”

  “算了!找到她,你也问不出政策来。”

  “为什么?”

  “她不是什么文改组副组长的女,是林科所副所长的女,她爷是有问题的,她跟她娘下放到这里来当社员,我们没有接受。”

  单利群脸红了,一时觉得无地自容。为了挽回面子,他骂骂咧咧地说:“娘的!阶级敌人搞鬼,放出谣言来骗我。好的,好的。”他咬紧牙关,表示要进行报复。

  “她人呢,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可能在林科所接待站住下来了。”秘书说着走开,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单利群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样子,把步枪打横背着,那闪着寒光的枪刺在身后划来划去,所有遇见他的人都必须闪开五尺远。

  “单司令,把枪刺收起来吧!”有人劝他。

  “什么?收起来?你以为天下太平了?你以为阶级敌人死绝了?”

  “又不是打仗冲锋,一把刺刀东一戳西一戳,当心伤了自已人杨!”

  “打仗冲锋是明枪明箭,暗里搞鬼的阶级敌人厉害得多!

  他自认是阶级斗争观念最强的,有意无意地经常亮着那把枪刺,时刻保持剑拔弩余的姿态。他又很羡慕类似于鲁智深那种性格鲜明的英雄,以简单、粗暴、横蛮、死硬为荣;也还要学一学豪爽、大度和讲义气。不过有时能学得很象,有时又并不很象。但总的来说,他对自己是满意的。

  他走出公社大门,心里在想: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妹子?下放来当社员,公社不接受,她爷的问题一定不小。自己身上有屎,还管别人的闲事,她长了几个脑壳?倒要去见识见识她。

  林场接待站大门紧闭。单利群一踮一跳地来到门口,也不弄清里面的情况,在门上踹了一脚。

  门开了。周可芬惊异地望望他的脸,又望望他的枪,把门一关,说:“你找错了地方。”

  “哎!”单利群大喊一声,“就是找你的。”

  门再次打开。

  “找我有什么事?”

  “公事。”说完便跨进门坎,直往里面走。

  在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里又伸进一个脑壳来,蓬头垢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请问,买麂子肉吗?”那双眼睛怪异地盯住周可芬,说着长沙话。

  “不买,不买。”

  周可芬见他那样子和眼神,感到害怕,说着便继续关门,想拒客于门外。可是,垢面青年已经挤进屋来了,怪异地笑笑说: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介绍,关于麂子肉。”

  “我们不买。”

  “不,你听了我的介绍,一定会买的。”

  “何督伟!”单利群喊了一声,背着枪走回门口来,对那垢面青年说,“你又偷麂子了?”

  “司令,说话要有根据呀!”被称作何督伟的垢面青年油嘴滑舌地说,“麂子是山上的野物,又不是谁家喂养的,谁有本事捉到,所有权就归谁了,拿去吃,拿去卖,拿去送人情,随便,你怎么能说是偷呢?”

  “你不会装套子,又买不起铁夹子,麂予会自己送到你手里来?”

  “它愿意送到我手里来,你管得了?”

  “告诉我,”单利群走上来,揪住何督伟胸前的衣服,说,“你又在山上把谁套的麂子偷来了?”

  “司令,请手下留情,我这棉袄本来就是破的,再一揪,就会散了去,你还没有老婆帮我补呢!”

  “好,放了你,你坦白吧!”

  “我……嗨嗨!”何督伟嬉皮笑脸,伸出十个黑炭般的指头来,灵活地比划着说,“我作为一个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已有五年乡龄的老资格的知识青年,靠着在生产队出工,完全不能养活自己。如果我饿死在你们这个地方,那不是否定上山下乡这条正确的路线吗?山区的贫下中农决心捍卫革命路线,因此,他们同意我到山上去捉麂子,以肉食代粮食。至于我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把麂子捉到手的,是亲手捉的还是捡的现成的,那无关紧要。贫下中农象溺爱满崽一样溺爱我。家里的满崽,在爷娘的碗里夹一块肉吃,爷娘会不肯吗?”

  “一把油嘴!”单利群说。

  “油嘴?不假,因为我经常吃房子肉,嘴上有油,是正常的现象。再说,嘴上有油是生活过得好的标志。我每次回长沙去,特意不洗脸,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看到我们知识青年嘴上有油。”

  “少杨嗦几句!”单利群不耐烦了,“哎,有麂子肉,不喊我去吃?”

  “就是来喊你的。我看你背起步枪走进这一家了,跟着屁股来请你。卖麂子肉是假,请客是真。”何督伟挤眉弄眼地说着,转身对周可芬鞠了一躬,“对不起!打扰你了。”

  周可芬望着这两个怪人,皱起眉头,无话可说。

  “哎,”单利群又说,“有酒吗?”

  “酒?”何督伟把手一摊,“酒是有啊,在供销社的酒坛子里。红薯酒,虽然有点臭红薯气味,照样可以叫人头昏。可惜,那要七分五厘钱一两,我只有五分七厘钱。”

  “卖掉一点肉,打几两酒嘛!”

  “好,好的,一定遵命。”

  “等我一下,”单利群说,“我办点公事,跟你一起去。”

  他再次往里屋走。周可芬不安地随后跟去。

  里屋一余单人床上,被子拱起,蒙头睡着一个人。

  “床上这个女的是你什么人?”单利群问周可芬。

  未等周可芬答复,床上的人掀开被子坐起来。是个男的!茹小明。单利群一看,懵了,怎么是个男的呢,不是妹子吗?茹小明把这个背枪的跛子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话说,又睡下去。

  “哎,大白天,别人都出工,他怎么睡觉?”单利群问周可芬。

  “我们没有地方出工。”周可芬说,“这屋里很冷,买不到木炭,只好躺在被子里。”

  “你的女呢?”

  “我没有女儿,只有这个儿子。”

  单利群更不明白了,莫名其妙地“哦哦”几声,退出了那间房。

  何督伟催着快走。单利群四处看看,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得就此离去。

  周可芬把门关上,自语:“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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