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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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科所的干部、工人和研究人员都上街游行去了。大街上红旗猎猎。

  杨瑶月注意到,紧靠围墙那个临街的小楼里,往常带着红袖标的监管人员,今日也不在了。她大胆地摸上楼去,闯进了东头那个套间。外间摆着两余监管人员的单人床,没有人。她走进里间去。正在埋头写检查的周国强,摘下老花眼镜,回头一看,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变了!情况变了!”杨瑶月激动地说着,高兴得腿软,倚在门边,移不动步子。

  “真的么?”周国强迎上来,把她扶到床边坐下。

  杨瑶月简略地叙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周国强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禁不住流出了眼泪,咬牙痛恨地说:

  “你知道么?再晚一天,我就要成为铁定的反派了。全正清真狠哪!他是党委书记,手上掌着生杀大权,想要杀谁就杀谁呀!我跟他共事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运动一来,他就把我抛出去当靶子。还说这是大势所趋,不能包庇。批判就批判吧,还非要把我搞成现行反派不可。我的检查写了十几次,每次都通不过。他跟我谈话,要我把埋得最澡的作乱思想挖出来。说得倒好听,为了卸掉担子,轻装上阵。可我越卸越重了!他还说群众已经掌握了我很多材料,我以为我的亲人出卖了我。我无法跟你们见面,只能猜。为了争取一个坦白从宽,我正准备交代一些所谓作乱思想。你今天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明天我就交上去啦!”

  “你在这儿写的时候,有人看见过没有?”

  “我上过一回厕所,一个人陪着我去,另一个人,政治处的齐保康留在这里,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赶快烧了,不能留下半个字儿。”

  周国强划了一根火柴,把最新写的检讨材料付之一炬。

  烧掉就能放心了吗?齐保康到底看过没有呢?要是他看了,日后总是隐患,要想办法对付才行。不能怪其多疑多虑,险恶的环境逼得人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呀!

  过了几天,运动开始时所抓的。牛鬼蛇神”都放了,党委书记全正清成了前段执行“作乱路线。的代表人物,科研所受压的群众起来造反,把全正清揪上了斗争台。

  周国强想出了保护自己的方法。他走上斗争台,控诉全正清为了把他打成反派,多次与他作秘密谈话,引导他往对历次政治运动不满的方向去想。—逼再逼,硬要逼他挖作乱思想,作为定案材料。

  这个发言激起了造反群众的愤怒,有些人一拥而上,把全正清打翻在地,命令他面对群众跪下,揪住他的头发叩响头,叩得他额头上鼓起一个包子大的肿块。全正清把周国强狠狠地瞪了一眼,表示他记住了今天的仇恨。

  这以后便是轰轰烈烈的造反。周国强并不想从造反中得到什么好处,决定溜之大吉。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买了车票,一车坐到试验林场去了。

  在林场安闲地住了几天,那里的工人突然翻脸了,开了一个批判会,批判周国强的修正主义科研路线,宣布试验林场是修正主义的试验场。批判会一开完,他们便卷起行李杀回城里闹革命去了。扔下周国强,只影孤身守着这个林场享逍遥福。

  过了不久,全正清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趁着城里正在打派仗的机会,偷偷溜出林科所,也跑到试验林场来。两人见面,十分尴尬,谁也没有话说。总共只有两个人,各住一间屋,各自单独开伙。出去散步,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到小镇上买东西,这个买回来了,那个再去买。久而久之,这两个人都感到难以忍受,便渐渐地互相靠拢,最后终于合到一起煮饭吃。但是,谁也不谈运动当中的事,好象两个人的记忆力都十分糟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多久,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天下午,两个老头儿从山上采草莓回来,老远就望见林场的厨房里正在冒烟,知道是长沙来人了。吉凶未卜,他们不敢冒失地去与那些人见面,一直挨到天黑以后才摸到墙外去打探究竟。从墙缝里往里边一望,来的人都带着枪,并且也不认识。从他们的闲谈中听出来,他们是来抓人的,到底抓谁,不清楚。两个老头儿只好一同往山上躲。在山上过夜实在难熬,他们只好互相帮助,一个打盹,另一个赶蚊子,如此轮换着来。第二天,那些人没有走,居然上山来搜捕。大山上找人是不容易的,周旋了一整天,他们成功地躲了过去。又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三天照样躲躲藏藏。由于两天来只吃了些野果和草根之类,体力已经不支了,又遇上毒蛇,把全正清咬了一日。周国强是药物学专家,懂得什么草药可以治蛇伤。为了采草药,被人发现了目标,两个老头儿双双落阿,被押回长沙去。

  当初负责监管周国强的政治处干事齐保康,现在已是X派的头面人物。他看过周国强最后一次的检讨材料,于是,打倒周国强就并不困难,只要逼着他把那次的材料重写一下就行了。一提起那个材料,就重新激起了周国强对全正清的仇恨。当人家问起他们在林场有过一些什么活动,说过一些什么话的时候,周国强有意无意地泄露了这样一个情况:有回全正清讲起他过去在新四军遇难的一段经历。他说他刚办了入党手续,就发生了皖南事变,全连覆没,只剩他一个人,历尽千难万险才找到了新四军散部。既然已全连覆没,他的入党,有谁能够证明呢?这对于x派的头头们来说,是一个宝贵的线索,于是,全正清立刻被宣布为假党员,并且还怀疑他是敌人派进来的特务。大字报上的标题赫然醒目,整个林科所都震动了。

  此后便是大规模的武斗阶段,全正清和周国强被分别关在两个地方,长时间无人理睬。直到军队支左代表进驻林科所,林科所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才又开始认真审查他们的问题。全正清的案子是个无头案,既找不到证明他办过入党手续的人,又找不到证明他没有办入党手续的人。他的问题无法作结论,只好下放到干校,边劳动边交代,每月发一半工资。周国强的专案组是齐保康领导的。这位专案组长决心做出成绩来,以证明他过去参加整周国强是没有错的。他想出了一个绝办法,带了一个人到湖区农村去,找周国强下放在那里当知识青年的二儿子周喜苑作调查。

  周喜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青年,在学校里,方方面面都是出众的。动荡时期开始时,他满腔热情参加一些运动。没过多久,爸爸在林科所挨整,他受到牵连,在学校遭受歧视。他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可恶的爸爸,归咎于那个不光彩的知识分子家庭。从此他心灰意懒,变得很消沉,与同病相怜的同学在一起厮混,连晚上都很少回家,睡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喂蚊子。后来批判了“唯成份论”,他重新振作起来,在武斗中充当敢死队队员,因腿部挨了一枪,住进医院,直到武斗结束后才痊愈。出院后,正遇上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周喜苑第一个把申请下乡的决心书写成大字报贴到林科所院子里。

  齐保康找到周喜苑,首先赞扬他在动荡时期中始终站在正确路线一边,并为这场伟大的革命而光荣负伤,称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接着便叫他好好回忆他爸爸在家里说过的作乱话,写成检举材料。”你不是要做作乱家庭的叛逆者吗,”齐保康强调说,“现在就是考验你的诚意,给你一个选择自己政治前途的机会。一个人的政治前途比生命还重要啊!”

  周喜苑连续两夜没有睡觉,经历了一场超级的思想斗争。在保全父子之情和为自己争取光明前途之间,他终于选择了后者。

  儿子揭发父亲在家里讲的私房话,这能有假吗?尽管其他家庭成员都不愿意作证,也无法找到否定的根据。周国强戴着“现行反派”的帽子,到“五·七”干校去接受群众专政。

  被押走的那天,周国强得到机会与杨瑶月见了一面。他对她说:“挺儿揭发了我,如果对他自己有好处,我不怨他。只要你们过得好,我,怎么做都行。让灾难降到我一个人头上吧!你们多保重。”

  殊不知灾难降临,并非一个人的事,全家都跟着他承受痛苦。他的工资取消了,每月只给他本人十五元生活费。家庭的生活来源断绝了。幸好大儿子周周高已经大学毕业,领着四十几元试习期工资,每月拿出二十元来给母亲和妹妹勉强维持活命。家里开始变卖东西,从缝纫机到废纸,一样一样往外搬·

  现在又来一个大下乡的运动。这是学习江西省的经验。杨瑶月和小女儿周芳龄是属于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又是反派分子的家属,当然是要下去的。她们正好同全正清的家属一起来,真是打不散的冤家。

  汽车出发以前,林科所组织了热烈的欢送。给每人带上一朵纸扎的红花,锣鼓队和欢呼队乘坐另一辆卡车,一直把他们送到城郊。周可芬放声大哭;杨瑶月默默地流着眼泪;茹小明斜眼望着那些狂呼号的人们;周芳龄出于礼貌,向欢送的人们挥了挥手。

  四朵红花,已有三朵扔在城郊公路上了,只有周芳龄那一朵,摘下来装进了旅行包。她要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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