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枪声停止了。
这一天，把杏花急得都快疯了，一天里，镇上的人那么忙碌，枪声那么激烈，而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坐在桌子旁，面对着一盏像鬼火似的煤油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西北风，总想把灯吹灭，摆在桌子上的饭和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看着那些饭和菜发愣。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那些枪声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她的心情，有兴奋，有等待，有焦急，有忧愁，错综复杂，使她一点也不觉得饥饿。
忽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便哧溜一下跑去开门。
来的是戴天玉，他像旋风似地进了屋，转身把门关紧，然后就像猛虎扑羊羔似地，把她抱在怀里，先是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雨点似地亲吻，后是在她身上乱扣乱摸，把她往床上抱，他狂得很，不用说，他的心情是极端的兴奋，弄得她招架不过来。她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赶紧问：
“你这是怎么啦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这时他才意识到，只图自己高兴了，应该把事情早点告诉她，他说；
“杏花，你快收拾收拾，我们成亲吧，樊副团长亲口把你许给我了。”
“怎么回事”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你还不知道吧，今天这一仗的胜利，是我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戴天玉这时得意得很，他把事情从头到尾以及一天的战斗情况，说得详详细细，最后，他说：“樊副团长说，事成之后，把你许给我做老婆，现在事成了，你说我能不高兴！”
“我问你。”她很着急地问：“他们共死了多少人”
“这你就放心吧，他们总共就是十七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没有人会来说我是叛徒，谁也不会来找我麻烦的。”戴天玉得意忘形地，唾沫星四处飞扬，说着说着，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石盛勇现在在哪”
她一惊，心里有点哆嗦起来，问：“你问他做甚”
“他是起义军的密探，这些天故意没惊动他，就是为了消灭起义军。”戴天玉恶狠狠地说：“就他知道内情，樊副团长叫我先回来，就是要把他干掉的，你快告诉我，这会儿他在哪”
“我不知道。”她心里直打颤，站在她面前的戴天玉，是满身沾着血的人，比毒蛇、比豺狼还狠毒，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呢，再说，樊金龙又有什么权利把我许给谁呢
杏花虽是娼妓，但心肠却很善良，而且非常迷信。她当暗娼是生活所逼，没想到竟然卷入了罪恶的旋涡。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
戴天玉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只想到要赶快除掉石盛勇，只要把石盛勇除掉，他的那些罪恶，就没有人知道了。他听她说不知道，心里立刻起了怀疑，对她瞪起了眼，说：“我看得出来，你是想保护石盛勇。”
“好啊，我料到你会来找我。”石盛勇手里拿着枪，站在门口，说：“我要是跑，早就跑掉了，没有跑，就是专门等着你哩！”
“石盛勇，我劝你识相点。”戴天玉得意忘形地：“起义军已经失败啦，赶快自首吧，为你自己留一条出路。”
石盛勇已经发觉戴天玉是叛徒，他留下来的目的，是为了惩罚叛徒。但是，这个时候他感到很棘手，他不想轻易开枪，他们这个旅店里，出出进进的敌人很多，一开枪就会暴露，他再想隐蔽下来就困难了。要是不开枪，戴天玉的个头比他大，力气也比他大，对付起来不那么容易。杏花和戴天玉的关系，他也是有所觉察的，如果动起手来，她可能会帮助戴天玉……
他不敢冒失，可他又不能犹豫，真是到了危急关头啊。就在他急中还没有生出智来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随着一声枪响，戴天玉应声倒在地上，头部中了一弹，鲜血从枪口嘟嘟往外冒。
石盛勇不觉一怔，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迅速往屋里一看，原来是杏花开的枪，手枪还在她里拿着哩！
杏花从乡村里能跑到武汉去上中学，这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她生性活泼风流，爱玩爱跳，在中学时，打篮球、游泳，好多项目她都干，她跟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营长做小老婆时，那个营长很宠她，教她骑马、射箭、打枪，所以，她的枪法打得比较准。
现在这会儿，杏花为什么要打死戴天玉呢石盛勇一点也不明白。但是，石盛勇心想，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帮助她铲除了叛徒，这一点是应该感谢她的。石盛勇想跟杏花说几句话，问问她是怎么回事，正在这个时候，郑三骗子带着四、五个兵冲进来了。
这也是樊金龙搞的鬼，他想在利用韩守成对付鲁加非之前，要干掉石盛勇和戴天玉，所以，他就派戴天玉先回了镇，戴天玉走后，他心里可得意啦。心想，两个人肯定要有一场恶斗，要么两败俱伤，要么一伤一亡，斗吧，斗吧，两个人狠狠地斗，都死了才好呢！但他又一想，这两个人都是七里坪的，他们私人之间是个什么关系呢，是亲戚是朋友还是过去相互问就有怨仇万一在这个节骨眼上，戴天玉将石盛勇偷偷放跑了，那可就糟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叫郑三骗子跟了来。将两个都干掉。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石盛勇一看郑三骗子带人冲进来了，想逃脱已经不可能了，便开枪射击，郑三骗子，立即向石盛勇开枪，石盛勇身上中了三、四发子弹，一头栽倒在地上。虽然颗颗子弹都打在他身上的要害部位，但他并没有立即死去，神志也还清楚，他看杏花还在屋里，想最后跟她说几句话，他刚启开口，只见她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哆哆噱嗦的手扣了一下枪机，枪声响起，她也倒下了，而且离石盛勇很近。
二
在这场战斗发起不久的时候，还有一段小插曲。韩守成带的兵马一到罗汉镇，尽管做到人不声张马不嘶鸣，但因为鲁加非在镇上放了不少耳目，兵马一到，埋伏在镇上的小耳目张报信就火速到团部去报告了：
“报告团长，镇上来了上千名的兵，鸡不叫，狗不咬，人不喊，马不啸。”
鲁加非听了，眼睛直眨巴，他怎么也不明白来的是什么人，难道是工农起义军吗，绝对不可能，工农起义军就剩下几十个人了，哪来的上千人；难道黄麻那儿农民又暴动起来了，他想也不会，因为一点风声没有听到；难道是别的军队路过这里，可是事先也应该打过招呼呀……。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便问：
“是什么部队，穿的什么衣服，打的什么旗号”
“不知道是什么部队。”张报信皱皱眉头，忽然眼睛一眨，说：“对，对，我看清楚了，他们穿的衣服跟你们一样，也是打着夏司令的旗号。对，一点也不错。”
张报信说得越肯定，鲁加非就越感到糊涂，已经有我一个团在这里，又派这么多人来干什么，是又有什么严重情况，还是嫌我行动不力，事先怎么都毫无所知呢！他三番五次地问张报信，怎么也问不明白，他心里着了急了，对张报信说：
“回去赶快给我打听清楚，来的是哪一部分，什么差事”
“是，是！”张报信应声走了。
坐探就有坐探的本事，张报信这个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样的事都能探听出来，他回到镇上后，看到樊金龙和韩守成非常热火，吃着喝着说着，亲热得不行，他便想了个办法，悄悄地把警卫连长郑三骗子拉到一边，他知道郑三骗子是樊金龙的表弟。张报信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银洋，说：
“兄弟，你得救我一命。”
白花花的银元碰着的是黑眼睛，郑三骗子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快立了起来，赶忙问：
“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忙的，好说，好说！”
张报信是坐探，郑三骗子清楚得很，他们彼此之间不知有过多少次联系。这会儿，张报信如实地说：
“明人不说假话，鲁团长着急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什么差事他对我发狠啦，我要是探听不出来，他就要砍我的脑壳！”
“就这么屁大的事啊！”郑三骗子淡淡一笑，心里得意得很，你姓鲁的到底着了急啦，就不告诉你，把你急死才好哩。他摇头晃脑地哼了一声，眼睛的眸光又碰到那五十块银元上，这一眼却产生了神奇的作用，郑三骗子的心里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不说怎么能捞到银元呢！告诉他鲁加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早晚也得知道。现在兵马已经调动好了，告诉他又碍不了事，还可以气气他。于是，他便把来的是韩守成，带的多少兵，都告诉了张报信。
张报信得到了实情，赶快飞跑到团部，正在着急得坐卧不安地鲁加非急忙地问：
“什么部队”
“一家人。”张报信说：“夏司令家的女婿，韩县长带的人。”
“什么，他来这里有什么事”
“听说夏司令有二百支枪、一万发子弹被起义军抢走了。”
“啊！”鲁加非跌坐在椅子上，大冷天，他满头冒着汗珠，当然，此时此刻，他绝对不会对张报信讲出真情的。不过，这个人非常机灵、非常狡猾，各种情况都能应付。他坐在椅子上连一根烟都没有抽完，就想出主意来了。他立即将两位副团长和三位营长找来，带上一对金丝兔和两麻袋银元，到罗汉镇去看望韩守成。
他们到罗汉镇时，韩守成和樊金龙正在忙着哩，听说鲁加非带人来看他，他看看天色还没有大亮，心中好不怀疑，这家伙消息知道的怎么这样快，他问身旁的樊金龙：
“你看怎么办”
樊金龙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哼了一声说：
“他来做什么，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见他。”
“好来！”韩守成叫来副官，说：“送客人。对客人说，团长有军机要事，没时间接见，等军机大事处理完了，再登门拜访。”
副官出来回了话，把鲁加非气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哪有这样无理的呢，可他得罪不起，这会儿他又想到了樊金龙，你韩守成不见，自己的副团长不会不见吧，便叫一营营长进去叫，可是叫了半天，还是一营长一个人出来，报告说：
“樊副团长说，夏司令有手谕，叫他这会儿听韩团长指挥，他正忙着哩！”
“放屁，他还想不想在我手下当副团长了。”鲁加非发火了，说：“去，叫他把夏司令的手谕拿来给我看。”
“我叫不出来。”一营营长两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不信，团长你亲自进去看看，樊副团长现在可神气啦。”
“把郑三骗子叫出来。”鲁加非把手一挥。
一营营长又进去了，大半天才出来，走路没精打采的，多远地直摇头，说：
“也叫不出来。他说，他只听樊副团长指挥。”
“他妈的，等着瞧吧。”鲁加非一跺脚，带着几个人回团部去了。
三
在回团部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问题。他一边走一边想，觉得夏梦石真不够意思，答应给二百支枪，却又叫女婿来抢枪，这叫什么司令，不给就算了，何必来这一套。他一边走一边生气，一边生气一边骂，去他妈的，抢就抢走吧。回到团部，他先抽一会儿闷烟，然后，肚子里也有点饿了，便叫人赶快弄饭吃。
事也凑巧，他刚端起饭碗，挑枪的一个班几个人回到了团部，他一看几个人空着手，心里凉了半截，脸色惨白，赶忙放下筷子，问：
“枪都挑回来了吗”
班长一句实话也不敢讲，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都挑回来了。”
“枪呢”
“交给九连长啦！”
“放屁，我什么时候让你交给九连长的。”鲁加非心里的火发作起来了。
“人家对的暗语没有错。”九班长说。
这个时候，鲁加非铁青的脸上，两只狡猾阴险的大眼睛贼溜溜地在转动，像踩一只疯狗似的，一把抓住九班长的衣领子，质问道：
“说，你把暗语告诉了谁”
九班长撒谎说：
“谁也没有告诉。”
鲁加非火了，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九班长两巴掌，骂道：
“混蛋东西，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暗语，九连长怎么会知道。再说，我根本就没派人去接你们，你怎么能把枪随便给了人”
九班长已经明白过来了，这是他们连长郑三骗子出卖了他，但他这会儿不敢不说，又不敢全说，采取了滑头的办法，说：
“团长，我看这枪已经到了共产党手里了，这事，我们连长和樊副团长好像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的”鲁加非瞪起了一双大眼睛真怕人。
“是樊副团长叫我们回来的。”九班长说：“樊副团长说，这枪是你团长故意送给共产党的，暗语是团长暗地里送出去的，所以，他只好请韩县长带人来抢枪。”
鲁加非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他们串联起来想害我，怪不得姓樊的气粗得很。这个时候，鲁加非叫九班长带班里人先回连去，等候发落。他叫梁彪虎赶快集合部队。
不大一会儿，梁彪虎把机动部队都集合起来了，有五、六百人，鲁加非亲自带着上了罗汉镇。
到了镇上，他一看韩守成和樊金龙都在镇上，韩守成正在为几次进攻失利，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一看鲁加非来了，更是火上加油，斥责道：
“你来做什么”
鲁加非看了对方的神气，一肚的火也想发作，但他还是忍耐着，说：
“我带来两个营的兵，助老兄一臂之力。”
“笑话。”韩守成嘿嘿两声，嘲讽地说：“用不着劳驾你仁兄啦，你到这个时候才带兵来……”
“这……”鲁加非不知说什么好。
“对啦，把夏司令的手谕拿给鲁团长看看。”韩守成说。
樊金龙真的拿出了夏梦石的手谕，这是两个人事先伪造的。他们想到枪响之后，鲁加非不可能听不到，也不可能不来捣乱，他们想来想去，只有把夏梦石的牌子亮出来。韩守成身上装着好多盖有夏梦石部队的关防大印和夏梦石私印的信笺，他们便填写了一张。樊金龙这会儿将伪造的手谕拿给鲁加非看，鲁加非看了一半，就气得脸色煞白，因为那伪造的手谕上口气很硬，叫他不要妨碍此次军事行动，叫他带部队离开两公里，听候韩县长调遣。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尽管拿着那张纸，来回看了好多遍，也没看清后面写些什么。
韩守成见鲁加非发愣，撒撤嘴，说：
“鲁团长，按命令行事吧，我忙着哩！”
鲁加非白了他一眼，又有什么办法呢，军令如山，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好，你韩县长需要，就叫我一声。”
韩守成连理也不想理他，鲁加非只好没趣地带着人走了。
四
鲁加非心里在暗自思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想着想着，他觉得问题出在樊金龙的身上。樊金龙是多年的副团长，心里不满意鲁加非来当团长，表面上嘻嘻哈哈拉得挺近乎，背后总是捣鬼拆台。从不合作。鲁加非猜得出今天的事，很可能樊金龙买通了韩守成。想到这里，他觉得关键的关键，是赶快把韩守成买通。可是姓韩的一点面子都不给，用什么办法能买通呢这会儿，他真是难熬啊，就好像被人绑在一棵大树上，用一根很长的针戳他的心尖，一下子死不了，但心里却又痒又疼又难受，比患心肌炎病人还难受。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便立即派人给韩守成送去一封信，请韩守成到他团部吃饭，说是为了庆祝胜利，答应给全团每人十块大洋慰劳。
韩守成看完信，毫无表情，将信扔给樊金龙，说：
“你看怎么处理”
樊金龙拿起信，一看是鲁加非写来的，又着急了，说：
“鲁加非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他没安好心，不能上他的当。不能去吃饭。”
韩守成用手又指指那封信，说：
“我不能白不要。”
樊金龙明白他是想要那笔钱财，马上答应说：
“只要让我当团长，每人给二十块大洋。”
韩守成点点头，笑着说：
“你说怎么回信”
“有办法。”樊金龙很得意地说：“请他过来吃饭，共庆胜利，他是不会怀疑的。”
“好吧。”韩守成立即叫人写了回信。
鲁加非见了回信，他想，只要能见到韩守成的面，就能把他买通过来。于是，他就带着礼品和钱财，高高兴兴地赴宴去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刚走进韩守成的团部，还没来得及说客气话，一下子蹿出十多个人，缴了他的枪，然后当众宣布夏梦石的命令，撤销他的团长职务，押送武汉军法处置，由奖金龙接任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