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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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路说话,草稞有人。

  他们的一举一动,说的一言一语,楚汉菊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岳大个子派人来把人都接走了,楚汉菊瞅着个机会,悄悄地出去,找欧阳符克接头。

  他们刚一见面,就被一群兵冲散了。他被捕了。

  欧阳符克被捕,是七里坪有人给夏梦石送了情报,详细地报告了交通员的情况。于是,夏梦石就叫情报处长费国栋想法抓住他。

  当他明白抓他的人是夏梦石的兵,心里并不害怕。他这个人非常富于幻想,不止多少次想着自己要当顶天立地的英雄,其中就有他自己描绘的一幅壮烈图。描绘他被捕以后,和敌人作一番不屈不挠的斗争,最后成为万古流芳的英雄。现在,他真的被捕了,心里想,是实现壮烈图的时候了。

  欧阳符克被五花大绑带到武汉警备司令部的情报处,处长费国栋满脸笑容地迎上去,亲自替他松了绑,说:“先生是欧阳符克?”

  欧阳符克心里一惊,难道暴露了吗,看样子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了,便挺起胸膛,回答说:“是,怎么样?”

  “天门人吧?”费国栋又问。

  “不错。”欧阳符克威风凛凛。

  费国栋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眯起了两只眼,点着香烟,一团一团的烟圈,从嘴里、鼻孔里往外喷:

  “令尊是欧阳修林?”

  欧阳符克偷眼看看情报处长的神气,心里挺纳闷,他怎么会知道的呢?答说:“对!”

  “这就好说了。欧阳修林老先生跟夏司令是多年的同窗好友。前几天给夏司令来信,说你做了共产党的交通员,要司令好好照顾你。”费国栋笑笑说:“司令面谕,请你来一趟,我怕对你不便,才采取这个办法,请原谅!”

  欧阳符克一听,火了。原来出卖他的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入党之后,多次下过决心,一定要革他父亲的命,原因就是他父亲是地主豪绅,除此之外,从思想感情来说,他对父亲并没有什么仇和恨。出卖他的竟是他的父亲,心里气愤得不行,愤怒地问:“你要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费国栋说:“不要你登报,也不要你自首,还要请你好吃好喝,以后再发给你一张特别通行证,你可以自由地出入我们的警备司令部。”

  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欧阳符克的眼睛直眨巴,心想,如果能有一张特别通行证,自由进出警备司令部那可真是太好了,不但能得到大量的情报,还能有机会把夏梦石干掉,喜得他两片嘴唇直动弹。但他又一转念,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他的这些情绪,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情报处长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张表,说:“请你签个字,什么都妥了。”

  他赶紧拿过表来看,是一张“武汉警备司令部特工人员登记表”,表里把他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籍贯、家中人员情况,都填写好了,跟实际情况没有分毫差错,只有“本人签名”拦里空着。他的手颤抖了,心里生气了。原来你们想让我做特务,做你们的走狗,办不到!他把眼睛一瞪,故意问:“签了名,还要干什么?”

  “那就好说啦。共产党那边,你照样做交通员。”费国栋说:“这边,按月来领薪水,人不知,鬼不晓,谁也不找你,在特殊的时候才找你。”

  “住嘴!”他打断了敌侦察处长的话,因为他越听越气愤,气得心肺都要炸裂了。他两手使劲把表一搓揉,然后稀里哗啦撕得粉碎,往费国栋的脸上打过去,骂道:“可耻,做梦!”

  费国栋没有防备,来不及躲闪,鼻子、眼睛被碎纸片砸得酸溜溜的,他也翻脸了,大声喝道:“你,你,不想活啦,我要杀你,比杀一只鸡还容易。”

  欧阳符克也不示弱,大声喊道:

  “你不要威胁我,怕死,我就不干革命了。有本事你就杀吧!”

  “来人啊!”费国栋大声叫喊道。

  随着侦察处长这一声喊叫,冲出来十多个人,又捆又绑把欧阳符克捆绑起来,关进了监牢。

  二

  欧阳符克手被铐上了,脚也被镣上了。他被关进牢里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倒是暗暗高兴。瞧,欧阳符克在这样的利诱下,并没有丧失立场,而且同敌人进行英勇的斗争,无愧于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瞧,欧阳符克要把牢底坐穿,有朝一日出得牢去,首先拿自己的父亲开刀,该又是多么的一场气派。但是,这个时候,他觉得很遗憾,可惜没有别的人在场,要是有人在场作证多好。我这气派,我这胆量,够英雄了吧!

  他被关进牢这后,就坐等审讯了。但是,却没有人提审他。这样,他就有时间想各式各样的问题,对于被捕,他越想越痛恨他父亲,糊涂的父亲,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呢,有这个可耻的父亲,以后怎么见人呢。但他又仔细一想,不对,他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他参加共产党,根本就不知道他离开武汉,他很长时间跟他父亲就不通音信了。这中间肯定有问题,问题到底在哪,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又想到那,不禁感觉到肚子饿了,他再一看日头,快下山了,这才想到,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过去不认识费国栋,但听人说过,他是个反共老手,对付共产党员的手段特别残酷。他估计到,费国栋对他一计不成,必会有第二计,有可能在吃饭的问题上下功夫。第一种可能,不给吃饭;第二种可能,送的像猪狗饭似的来侮辱他;第三种可能,不断送饭来,但不让吃。这个时候,他打定主意,我三天不吃饭,看你费国栋有多大的本事。

  他下了三天不吃饭的决心,可是肚子不争气,想到吃饭,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按说,他在北伐时,也碰到过一天多没吃上饭,没喝上水的时候,但并没有感到有死亡的恐怖,现在这会儿,他一想到三天不吃饭,饿死的恐怖感,马上浮现在他的脑际。他心里犹豫,怎么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想到饥饿,肚皮就嗷嗷直叫,他真想美美地吃一顿。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老头,提着一篮饭来了。他立即告诫自己,送来的饭要是带有侮辱意味的,绝对不吃。要是送来正常的饭,先吃了再说,斗争的日子长着呢,吃饱饭好有力气进行斗争。

  于是,他半闭起眼睛在等待着。

  只见那送饭的老头,走到他的牢门口,敲了敲门,然后掀开篮子,这时,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一看,满满一篮子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散发出扑鼻诱人的香味,他真想扑过去,吞下七来八个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送饭的老头看看牢门的牌号,摇摇头,又看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赶快把篮子一盖,提着就走了。

  哎,别走呀!他真想这样大声喊叫,但是,没叫出来,老头子走了,他心里骂道:真是混账的老头。

  等老头子走得无影无踪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是费国栋用来引诱他的。

  饿饭是一种比较厉害的刑法。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饥饿,使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比下油锅还难受。没办法,他只好闭起眼睛睡觉,过去,他在来往七里坪的路上时,常常累得眼皮都睁不开,还要赶路,那时他真盼望有朝一日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现在有的是时间,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是想强迫自己睡觉,越是感到饥饿得厉害。

  他想,人真是个下贱货!

  又煎熬了一天,饿得他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送饭的老头又提着一篮饭来了,费国栋也跟着来了,他瞥了费国栋一眼,立刻想到这是劝降来了。说也怪,这个时候,他立刻想起莎士比亚、屠格涅夫、契诃夫等在作品中,对劝降者阴险狡猾的嘴脸,都有过详尽的描写,他想到那些情景,心里真想笑。

  牢门打开了。送饭的老头把饭篮子往地上一放,盖子一揭,喷香的大白米饭,上面放着四盘炒菜。

  多么诱人的饭菜香,但他仍然坐着没有动。费国栋见他一声不吭,便说:

  “欧阳先生,告诉你一个消息,中共长江局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人马都被我们抓住了,念你是欧阳修林老先生的公子,我们还是要给你机会的。”

  天哪,革命怎么这样难呀,大革命失败了,长江局又不存在了,我这个人还革什么命啊!他一个唉气正要叹出来,忽然脑子一闪,又是一个骗局,既然长江局不存在了,他要我还有何用?其中肯定有诈,便问:

  “你们抓到了哪些人,让我听听全不全,不全,我还可以告诉你们。”

  “可以——!”费国栋回答得非常快,但这是个很狡猾的家伙,他听出来欧阳符克不相信他的话,便一会儿岔到这儿,一会儿搪塞到那儿,忽然,他看看饭篮子,嬉皮笑脸地说:“欧阳先生,你先吃饭,吃饱了,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骗局不用想瞒过我的眼睛,欧阳符克庆幸自己没有上当,心里高兴,又增添了一份斗争的勇气。等送饭的老头把饭菜端到他面前时,他一怒之下,拿出所有的力气,把饭菜打翻在地,骂道:“狗强盗,想让我当叛徒,办不到!”

  他一边骂一边往费国栋脸上吐唾沫,费国栋倒也很机灵,一躲闪,跑出去了。老头看处长跑,也赶紧跟着跑,碰倒了饭篮子,饭菜弄得满地皆是。费国栋怕欧阳把饭抓起来吃了,便朝着老头嚷起来:“快把饭菜打扫干净,屋子里弄得很脏,叫欧阳先生怎么住。”

  老头又进去了,打扫完了。两个人把牢门关上,走了。

  他很累了,但他心里很兴奋。因为他和敌人又进行了一场英勇的斗争。但是,一冷静下来,他又有点后悔,该用计把饭吃了。他可惜自己在这一点上,没有费国栋心眼多。这会儿,他想到饭,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刚才倒饭的地方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天哪,地上还有一团饭,两块菜,好像是肉。他心里一阵高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赶快去把它吃了吧。

  他赶快坐起来,但是,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吃。也许是敌人故意留下的,牢房周围全是眼睛,要是被人看到了,多丢人!从地上拣脏饭吃,同狗有什么异样。

  他总想忘掉那些脏饭菜,但是,一个下午,两只眼睛老是盯着地上那一团脏饭和两块脏菜上。直到天黑了,牢房里的灯全灭了,他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爬过去,把饭和菜塞到嘴里去了,既没有嚼,又没有品味,就吞下肚去了。

  吞下去以后,他又后悔了,捶胸痛骂自己:“一个堂堂有志青年,前途不可限量,竟然干出这种没出息的荒唐事。”

  想着,想着,他流泪了。他想到受这样的罪谁个知晓呢,死了,又谁知道呢!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怎么办呢?叛变,把所有的,都说出来,以后在夏梦石的部下,当个什么长,带着人马去打共产党,或者回家做地主,讨上三妻四妾,吃喝玩耍一辈子。但是,他又直摇头,天赋给欧阳符克是一副聪明的脑袋,不能就这样了此一生。要是这样做,就成了历史的罪人,对国家就是个重大的损失。欧阳符克绝对不能当叛徒。当了叛徒,共产党将来要成大气候的,将来夺了天下后,就没有我欧阳的份了,还要被送上断头台。想来想去,他又下了决心,誓死不当叛徒。

  要不要做个假叛徒?表面上叛变,实际上不叛变,一般的事情说,重大的事情不说。脚踏两只船,看时局怎么走。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心里又动了。但是,愣了一会儿,他又摇头了,两头讨好,肯定两头都不落好,里外不是人。不被共产党杀了,也要被夏梦石杀了。他想来想去,假叛变也不行。

  坚决斗争,斗争多长时间呢?会不会有人来营救?敌人会用些什么刑法?一想到刑法,他又害怕了。

  叛变,假叛变,不叛变,在他脑海里来回翻腾着,使他坐不安睡不眠,有时他迷迷糊糊想睡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噩梦惊醒。

  三

  警察局的侦缉处想要欧阳符克,夏梦石拿不定主意,他把费国栋找去,问:“欧阳符克招了些什么?”

  “什么也不招。”费国栋两眼望着夏梦石冰霜一样的脸色,胆战心惊地说:“他受赤毒太深,顽固不化。不下一粒米,不喝一口水。”

  夏梦石冷笑一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警备司令部的人,都深知夏梦石的脾气。他好骂人,好打人,动不动就发火,有时巴掌、拳头一齐下,但这些并不可怕,事情一过去就完了,最可怕的是他的冷笑。这会儿了,他的一声冷笑,吓得费国栋两条腿肚子直打颤,慌忙说:“今晚开始上刑。”

  “用什么刑?”夏梦石十分威严的。

  “各种刑都用。”他胆怯地看着夏梦石。这会儿,他不想得到刚才那样的笑容,倒想得到一点怒容。

  “不,什么刑法也不准用。”夏梦石制止说:“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宝贝,交给你审问,你竟让他三天不吃饭,这样用不了几天,你就把他折磨死了。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你那个脑袋没有他的脑袋值钱,你要是把他折磨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知道的事情多得很,不用刑,叫他什么都说出来,然后让他愉愉快快地出去。”

  “哪用什么办法呢?”费国栋的嘴巴张得很大,有瓢那么大。

  “你自己去想吧。”夏梦石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这个案子你要是没本事办,就交给警察局去办。”

  费国栋听说要交给警察局,心里更加害怕,这意味着对他不信任,因为警察局里有张锡德。想到这里,他立即回情报处,把全处的人都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情报处有上百号的人,有不少大能人,自然很快就想出了办法。他们立即把欧阳符克送进医院,打了几针,又给他吃了饭,他才慢慢地恢复过来。情报处的人又将他接出来,关在一个特制的大木笼子里,头留在笼子外。这个木笼子是按照欧阳符克的身材做的,笼子的内壁全用软橡皮钉起来的,使他在笼子里,站又站不直,坐又不能坐,整个身子屈在里面,那可真是难受极啦。

  他被关进木笼子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满身出虚汗,腿软了,身子软了,就像散了架似的,他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种刑法,真是活受罪。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他想碰死,他想撞死,可是撞也撞不着。

  把欧阳符克关进笼子以后,费国栋在一旁坐着,他可舒服哩,一包香烟,一壶龙井茶,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喝茶,嘴里还不断地哼着小调:

  过江名士开笑口,

  几口鳊鱼武昌酒;

  黄州豆腐本佳味,

  盘中新雪巴河藕。

  费国栋是黄冈人,他故意悠闲自在的这样唱着,是有意气欧阳符克的。

  他一会儿看看欧阳符克,想等着他叫喊求饶,可欧阳符克虽然很难受,就是不开口。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费国栋一直等了五、六个小时,他实在等不及了,便开口问道:“难受吗?”

  “呸,强盗,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欧阳符克想用唾沫吐费国栋,但是,他嘴里干得一口唾沫也没有。

  “欧阳先生,你这是何苦呢。俗话说,人生在世,穿吃二字,你不愁吃不愁喝,搞什么共产党。”费国栋说:“回心转意吧,只要你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要官有官,要钱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嘿,嘿,你要知道,你是阶下囚,要你的命什么时候都可以。可是,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掉。”费国栋恶狠狠地说:“我要让你受尽煎熬。”

  费国栋急得在笼子周围直转,浑身直发抖,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打又打不得,骂又没有用,吓唬了一会,他又坐了下来。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唱小调了,又拼命地抽起烟来。闲茶闷酒没足的烟,他一支接一支,一下子抽了六、七支。他真不想再问下去,但一想到夏梦石的冷笑,和霜冻似的脸,他又着急了,不得不再到笼子跟前来,想从欧阳符克的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他抬头一看,刚要开口,他吓傻了,欧阳符克昏迷过去了,喘气都很微弱,他一看,立即叫人赶快送医院抢救。

  欧阳符克又一次被医护人员抢救过来。

  费国栋不敢再将其关在木笼子里了。

  欧阳符克在敌人面前过了三道关。

  四

  情报处的人又在想办法了。

  他们这些人,个个是打手,动不动就想动刑,攻心的办法一点也不高明。他们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办法。最后有一个科长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有一个逃兵已经定为死罪下油锅,叫他在旁边看,看他怕不怕。

  费国栋苦于想不出办法,听手下人这么一说,觉得也是个办法,便同意了。

  他们布置好杀人场以后,便去带欧阳符克。他苏醒过来以后,觉得就像上次中暑一样,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一觉。上次在七里坪中暑,美美地睡了两天,醒来后,精神很快就好起来了,现在要是再睡上一觉就好了。可是,他心里明白得很,费国栋是不会饶他的,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组织上来营救。他多么希望赶快把他营救出去,他觉得他闯过这几关,该是个够资格的英雄了。他正在想得出神,忽然,侦察处的人进来了,进来的人什么也不说,拉起他就走。

  他被带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这是敌人布置的一个临时刑场。场中间支起一口大锅,锅下烧着松树劈柴,熊熊的大火,把锅里的水烧得滚开,喷吐着热气。

  他早就听人说过费国栋心狠手毒,杀人常常不用刀枪,常常将活生生的人,丢进滚开的开水锅里煮死。欧阳符克感到不妙,顿时毛骨悚然。

  早在那等候的费国栋,朝着欧阳符克冷笑几声,说:“欧阳先生,看到了吧?你过去大概也听人说过我有烀人的锅吧!”

  欧阳符克心里一颤,难道叫我下烀人锅吗?过去他在一个庙里的墙上看到画的冥法上,有下油锅的刑法。而他没有听说过人世间还有烀人的刑法。难道费国栋敢用这种野蛮的刑法吗?这是违犯国际法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觉暗自好笑,你们休想吓唬我。他又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口烀人锅,满不在乎地说:“你别那么张牙舞爪,我从参加共产党那天起,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来吧,我的眼睛连眨都不眨。”

  “住嘴。”费国栋厉声嚷道:“我把你煮成肉酱,看你还当不当共产党!”

  费国栋嚷得越凶,欧阳符克越加认为是吓唬他的,嗓门更加高了:“共产党人从来就不怕死,共产党人是杀不绝砍不尽的。”

  费国栋想吓唬他,没有想到他反而嚷叫起来,制止也制止不住,便大声喊叫道:“把人带上来!”

  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立即推出一个人来。推出来的人原是费国栋的勤务兵,二十岁,长得很英俊,费国栋的老婆,三十大几的岁数了,她见勤务兵长得漂亮,就动了心,先是勾引,后是金钱收买,最后逼着人家跟她睡觉。开始,偷偷摸摸的,谁也不知道,天长日久,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次,他们正在睡觉,被费国栋碰见了,费国栋拔出枪就打,勤务兵跑了,后来又被抓回来,他就以逃兵罪名报到夏梦石那儿,批了个立即处决。这个时候,费国栋一看往日的勤务兵被带进来了,恼羞成怒地喊道:“下锅。”

  两个兵赶紧把勤务兵的衣服剥光,用绳子捆起来,拴在一根绳子上。架在锅上面的,是用两丈多高的三根竹竿搭的三脚架,三脚架联结处有一个大铁环,穿上一根很粗的绳子,好拉好放。两个兵把勤务兵拴在绳子上以后,这边一拉,人就吊在锅上面。

  费国栋气红了眼,问:“谁让你逃跑的?”

  “你!”勤务兵是河南人,很刚直,骂道:“你管不住老婆,竟有脸来拿我出气。”

  气得费国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听他大叫一声:“下!”

  拉绳子的兵听到命令,手一松,勤务兵被投进那口滚沸的大锅里,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几个人又赶紧拉绳子,把勤务兵吊在半空中,浑身全被烫起了泡。

  被捆绑起来的欧阳符克站在一边,实在忍耐不住了。这个时候,他气愤得不行,他看过很多中外名著,有的书对死亡描写得那么阴森可怕,但没有过这种惨状,他便在一旁骂了起来:“你们真是一帮没有人性的强盗。”

  费国栋正在气头上,这更是火上加油,真想回过头来狠狠揍欧阳符克两个嘴巴,可是夏梦石有言在先,他不敢下手,气得他直哆嗦:

  “什么叫人性,等会儿,你下到锅里去,就知道什么是人性了。”

  欧阳符克更加火了,大声斥责道:“你是违犯国际法的。”

  费国栋想把气都狠狠出在勤务兵身上,没有想到欧阳符克在旁边破坏他出气,真是气坏了,说:“你念书念多了,念成书疯子了。告诉你,我费国栋用什么刑法都行,有本事,你到阎王爷那告我去吧!”

  “到哪我都要告你。”欧阳符克想无休无止地辩论下去。

  越辩,费国栋越火。后来,他一想,跟书疯子能说清什么,瞎生气顶什么屁用。于是,任凭欧阳符克怎么鬼喊鬼叫,他毫不理睬,他和几个兵一拉一松,把勤务兵丢下锅里几十次,最后干脆放在锅里烀了,烀得连个人形都没有了。

  “呼——”费国栋从嘴里呼出了一口长气,这才了却了他的心头之恨。他点着一支烟,抽了一会之后,又想到欧阳符克还在身边站着哩,便说:“欧阳先生,什么你都看到了,你是明白人,难道还要我费这么大劲吗,你看把我累得要死。”

  欧阳符克书呆子气十足,刚才那一阵子辩论,真把他辩出瘾来了,费国栋跟他说话,他还想再辩论下去,没有想到费国栋给他这么几句话,也要将他下锅烀了。他心一颤抖,脑子里迅速地闪出了一个念头:不能这样轻易死去,不能让他们把我推到锅里去,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待组织上营救。于是,他问:“你要我干什么?”

  费国栋立刻兴奋起来,他见他说话的语气强硬变了,态度也软下来了,心中暗喜,觉得有希望了,便也变了语气,分外客气地说:

  “先生,你心里明白得很,夏司令这么看重你,还不是希望你与我们合作。要是合作起来,我这个情报处长就要成为你的手下人了。你看,我对你多客气,没有动过任何刑。”

  “你不动刑,比动刑还厉害,差一点把我弄死了。”欧阳符克哼了一声:“你们想让我当叛徒!”

  “这有什么!”费国栋轻蔑地笑了起来。

  “不行!办不到!”他的态度又强硬起来。

  费国栋觉得欧阳的疯劲又上来了,心想,还得来硬的,便叫手下的兵:

  “下锅。”

  几个兵立即过来把欧阳符克捆绑在绳头上,只要一拉一松,他就会掉下锅里去了,费国栋多么想要这么办,但是夏梦石不给他这么办的权利,气得他没办法,拿了一块砖头,往锅里一扔,滚烫的开水,溅到他的身上,烫得他嗷嗷直叫。费国栋问:“你说不说?”

  “呸!你真无耻。”欧阳符克又骂起来。

  “你不想活,我还不想让你死呢!”费国栋叫人把他放不来,说:“让你再研究两天国际法,等研究透了,再烀你,要不,你死了冤得很。”

  五

  夏梦石认准了欧阳符克,总觉得在他身上有取之不尽的东西,把他当成破获共产党长江局的关键人物。费国栋天天向他报告情况,他还觉得不够,便又将费国栋叫去,问:“欧阳符克说了些什么?”

  费国栋没敢说用锅烀人的情况,而是添油加醋说了许多情况,最后说:“他还是不说,我看对他还是手软。”

  夏梦石皱皱眉头,说:“我想亲自审问。”

  夏梦石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便给费国栋如此这般地布置一翻。

  费国栋按照夏梦石的意思布置,天一亮,叫两个兵,把欧阳符克的头摁住,用剃头刀把他头发剃得净光。欧阳符克非常生气,质问:“为什么把我的头发剃了?”

  “先生,他们没有告诉你。”拿着剃头刀的士兵回答说:“今日午时三刻,请先生归天。”

  “是真的?”欧阳符克心里一惊,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是真的。”另一个士兵回答说:“我们处决很多人,临行前,都要把头剃光的。”

  两个兵走了。

  欧阳符克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愣了,千头万绪的想法,全涌到脑子里,一个能干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人,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就能这样平平淡淡地死去吗?曹操曾经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而我欧阳符克的死,就像路旁边的一棵树被人用斧头砍了似的,谁也不问到它,谁也不想到它。不能,不能这样死去。我是欧阳符克,就是死,也要死得壮烈,死得英雄。于是,他打定主意,就是用嘴咬,也要咬死两个敌人。

  大约在十点,又有两个兵来了,一个端来一碗肉,一个端来一碗酒。端肉的说:“在阳间,你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吃吧,吃饱了,到阴间好有力气赶路。喝点酒,到阴间可以壮壮胆。”

  欧阳符克过去在书上看到过,反动派杀害革命志士前,都给亡命饭吃。有吃的,也有不吃的,书上没有说到这跟气节有什么关系。所以,他打定主意,也吃,也喝。他把酒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喝,把肉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吃。

  两个兵见他又吃又喝,一个兵问:“费处长让我问问,先生走以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提起费国栋,他就有气,他说:“跟他没有话!”

  两个士兵拿起碗筷就要走,他眼一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便又把士兵叫住,说:“回去告诉费国栋,我要告他,他违犯国际法。”

  两个士兵笑笑,说:“先生,他什么法都没有,连阎王、小鬼都怕他。”

  两个兵走后,又剩下他一个人了。这会儿,他的脑袋能想到的就是死。夏梦石会让他怎么死呢?他没见过杀人,但在七里坪的时候,人们向他详细叙述过杀李玺壁、韩耀光的情形,一想到那些情景,他浑身直打颤,这一刀怎么挨呢。他又想到,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鬼呢?要是没有鬼也就算了,要是有鬼,做个没头的鬼,今天撞到这里,明天撞到那里,多倒霉。被枪毙,也许好一些,但是脑袋上被钻一个洞也不行。想来想去,他觉得怎么死也不合适,因为在这个非常时期,不能白白地死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同志们赶快来劫刑场。

  尽管他愿意这样想下去,但是,时间是不允许的,正在他想得非常满意的时候,进来了好多人,费国栋也来了。进来的人,先是给他取了镣铐,换用绳子绑起来,费国栋拿着亡命牌,上写着“枪决共产党要犯欧阳符克一名”让他看,等他看明白了,往他背上一插,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眼睛直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倒是费国栋叹了一口气,说:“欧阳先生,你这是何苦噢,家里有吃有喝有玩的,搞什么共产党!那是搞不成的。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们一块合作,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不然,子弹是不认人的,枪一响,一切后悔就都晚了。”

  欧阳符克和先前一样,眼睛直眨,一句话也不说。

  费国栋发出命令:“拉出去枪毙!”

  他被拉上刑场。

  这个刑场也是临时布置的,没有一个群众,周围全是兵,整个气氛阴森森的。欧阳符克什么也顾不上想了,眼睛一闭,好大一会,没有什么动静,他睁开眼睛想看看,觉得一阵黄昏,什么也看不清,又过了好大一会,他才看清楚。这个时候,他倒不是有什么情绪看天看地,而是要看看有没有人来劫刑场,可是,他望来望去,什么也没有,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吾命休矣!”

  这一切,夏梦石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

  到执行的时候了,十二个持枪的兵对着他,费国栋喊着口令:

  “预备——”

  欧阳符克听到一阵拉枪机的声音,“啊”地大叫一声。

  “慢!枪口留人。”只听远处有人大声喊叫,这是夏梦石来了,命令士兵赶快把枪放下。

  他走到欧阳身边,一看欧阳两只眼眶里涌满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泪痕像两条小河沟。他欣喜若狂,因为有这两行泪水,说明欧阳符克是怕死的。视死如归的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流泪的。夏梦石厉声道:

  “这个家伙死顽固,不能让他死得痛快,我要活埋他。”

  于是,费国栋又把欧阳符克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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