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菩萨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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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寄——菩萨蛮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

  于梦中醒来,枕畔泪渍点点。心心念念的,我好似变回了梳羊角髻的女童,耍娇的拽了爹爹去看新岁的庙会。爹爹满腹经纶,虚怀若谷,只是过早的为翻云覆雨的宦海仕途耗尽了一身气血。如今挂冠归田,偕娘亲隐在乡野,爹爹怕早丛生了斑斑华发。而我,大越皇朝的成穆贵妃只能徒劳的坐困愁城。恨也好,怨也罢。终不过似那笼中雀鸟难还自由。

  木然的翻身坐起,侧目于这镶金砌玉,雕龙绣凤的寝宫,满眼只得空空。咽下一抹苦涩,是了。他,万圣至尊,天下之主宰,自然不肯独为一个女人驻足。柳筠,既决定割断往昔,情之浓薄当可无所谓才是。拂晓的天空飘掠过朵朵浮云,宛如于无垠的苍穹织就了层层绸锦。晨露随了清风滴落发梢,渐渐的,我亦释然。

  梳洗罢,移步来到芙蓉阁。陪侍外间的随儿一见我慌忙下跪请安,我拦住她笑笑:“若要请安,倒不如唤了宇儿起身才是道理。”

  随儿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娘娘,昨晚殿下温书……”

  “他昨夜子时方才安睡。是幺?”我看看隐在鹅黄绫纱橱内的小床问道。

  “是。”垂下眼帘,随儿微屈了双膝:“娘娘,再允殿下睡些时候吧,现在不过卯初时分。”

  我默然。半晌,方抬头望了枝头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道:“宇儿是皇子。唤他起身吧。”

  随儿不肯领命,只将一双美目转向蒙蒙天际。我也不理会,径自绕过绫纱橱走到床边,俯身亲吻了酣睡的宇儿那饱满的额头柔声道:“宇儿,起身了。”

  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翻过身,两条小腿一上一下夹住孔雀缎被,继续咕哝着听不分明的话。望着面前这酷肖那人的眉眼,我到底有些心软。抚mo着小家伙柔软的黑发,不自禁便又浮现了谢大哥心痛的目光,沉默的身影。谢大哥,筠儿这般选择当真错了幺?微闭了眸,轻咬双唇。不。只要值得,筠儿便不曾做错。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我淡定的笑笑,甫又轻拍了宇儿犹如小虾蜷缩着的身子唤他起床。足足唤了数声,小家伙才不情愿的睁开惺忪睡眸。见我坐在床边,他立刻眨眨眼张开双手环搂着我,讨好的蹭了我的面颊甜声道:“娘身上真香。娘,这是芙蓉的香气幺?爹爹说,娘最喜爱芙蓉花。等宇儿长大,一定为娘盖一座种满芙蓉的花园,那娘就是下凡的芙蓉仙子了。”

  我自知他这番“蜜语甜言”外的小心思,便拉下他的手似笑非笑:“宇儿孝心委实可嘉。但……”我看看重又缩回被中的小家伙忽严肃了语气:“这份孝心娘却不敢领。宇儿,你可还记得父皇谕旨?”

  没有回答。我也不问,只静静的望着嘟了嘴的宇儿默默的起身穿衣,一如既往的。一滴泪珠自他稚嫩的脸蛋滚落下柔滑的缎面,我亦酸楚莫名。轻叹着,我转向已为他结起发辫的随儿道:“中山侯已在宫外相候,稍时,你便领了宇儿去吧,莫让侯爷久等。”

  中山侯周鹏骁勇善战,曾多次征漠北,驱蛮夷。大越初立,百废待兴。那人以文治武功治国理政,设翰林院、国子学;建禁卫军、羽林军。又因诸皇子年幼体弱,他思虑大越千秋万代,遂颁下圣旨:“凡六岁以上皇子皆需择外傅、教习读书习武。”他钦点中山侯周鹏、国子学司业范承任宇儿武艺教习、文法师傅,且御赐下象征皇权的紫檀、红木杖尺。对此,朝野上下曾多次明奏暗揣那立储之意,只是他皆不置可否,依旧如常的治国理政,开疆拓土,仿佛局外人。他的不动声色只令众朝臣终日里提心吊胆如临深渊。偌大的皇城一时仿似寂寂死水,间或的又好似隐现了一道阴戾……

  我这般吩咐了随儿正待转身离去,宇儿忽然拽了我的衣袖怯怯地问:“娘,下学后宇儿可以去千草苑幺?秋荻姐姐……”

  我闻言一震。此事已过去十余日,不想宇儿仍念念不忘。前日皇后前来紫浣宫亦曾怜爱的轻责过宇儿:“身为皇子理当有皇子的体统,如何便与奴才们厮混一处?这若是被你父皇知晓,少不得又要责罚。那时便是母后亦不为你求情了。”皇后此言自是因了疼惜宇儿,然而于我,只犹如晴空中骤然笼罩了乌云。我不知似秋荻这等琐事如何便传入了皇后耳中,但我十分清楚“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未作回答,只甩脱宇儿的手看看随儿漫声道:“送宇儿去用膳。”话毕亦不再理会小家伙眼中的委屈,扬声唤来等候在外的刘保,由着他扶了回到晴雪阁。

  甫一落塌便见浣溪慌慌张张进来跪了禀道:“娘娘,泠露宫惠妃娘娘……不好了!”

  “什么?”我一惊,手中茶顿时摇晃了泼溅塌上。我无心去管,嘱咐刘保等候随儿,随手取了淡荷纹锦云岫鹤氅急匆匆与浣溪赶去泠露宫。

  泠露宫,后宫之偏隅。此宫终年清泠静幽,众妃嫔常视之如冷宫。泠露宫惠妃李氏瑶姬立于大越天启二年,因其乃高丽国进贡之妃,性情静淡,故赐住泠露宫。尚宫于氏曾与我言及,惠妃淡泊孤傲,不善媚言,入宫不过三年即失宠于帝,虽诞育九皇子轩麟,又因其年幼木讷不得帝心。

  于氏言语中的怜悯不由令我好奇,冥冥中忽生了相见之心。记得当日封册大典,交泰殿飞龙舞凤,金银绚烂。挂琼瑶坠琉璃,丝弦清韵,钟鼓齐鸣。绚烂玄幻的流光中,一位黛眉瑶鼻,冰清玉润的宫妃恬淡的立于一众争奇斗艷的妃嫔之末,却仿若空谷幽兰,芳洁而雅致。打量着她,心底倏的涌起点点惺惺。群臣的贺祝,诸妃的参拜以及那人的朗笑我皆未入耳,只默默凝视了她许久……

  之后,我便常于心情郁烦时借了这般那般事由往来她的泠露宫。初时因了礼数体统,不过与她寥寥数语,然而她那清泠阁内琳琅满目的诗书、琴谱渐渐的便令我惊叹羡慕。想她身为高丽国左议政之女,对这诸子百家、诗经歌赋竟可如数家珍,对答如流,我不禁愧然。而她,似乎看穿了我,不着痕迹的陪了我同赏诗画,共抚瑶琴……如此的一来二去,我二人竟亲近的如同双生姊妹。直到那一日高丽国武将挟其国君犯辽东,扰边庭……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安康!”

  耳边响起一迭声的颂请。恍惚的,我顿住脚步。面前,正有十余跨刀执戈的禁卫军跪伏在地与我见礼。抬头四顾,不由怔住。藤萝薜荔,箬竹摇磬。岂非正是泠露宫?然而除了眼前这十余铁甲禁军,周遭竟皆一片不祥的寂静。

  浣溪经事未久,见了这等情形早已恐慌的向我身后躲了暗暗张望泠露宫。我顺了她的目光但见那朱红宫门、雕兽铜环不知何时已凸显出剥落损伤之态。秋风袭扫,飘飘坠下的,便只是片片残叶。

  我遽然大惊。不过十数日泠露宫怎地便如此颓败萧条!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我走上前,却被守门的两名禁军将官拦住去路。

  “大胆!”我扫视了二人声色俱厉:“尔等竟敢拦阻本宫?还不退下!”

  “娘娘恕罪!”二人跪启道:“皇上有旨,惠妃娘娘凤体染恙,静卧调养期间任何人无谕不得往来走动。”

  我冷笑。好个冠冕堂皇的“静卧调养”!倒不如幽闭思过来得直接。自高丽使者入交泰殿下书,迄今已是月余。皇后领了他的旨禁了后宫往来聊谈,又抄拣了各宫的典藏札记。后宫诸妃日日祝祷夜夜焚香,唯恐牵连自身,几日之内便接连杖杀了数十内侍、宫婢。漫天腥血重叠了浓深怨气,而我,只淡漠的远观。我坦然的恭迎皇后奉昭而来,吩咐随儿捧上我珍爱的九霄环佩琴,浅笑着邀了皇后与我共抚一曲【龙朔操】。

  曲罢,不胜唏嘘。凤辇回驾,皇后轻拭珠泪拉了我道:“妹妹,本宫何尝愿意如此?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本宫便是有心亦无力。皇上初登大宝,内忧未尽,外患堪忧,此等作为实乃不得已为之。妹妹切莫怨怪才好。”

  怨怪?苍生万民于他眼里不过蝼蚁草芥,为刀俎抑或为鱼肉皆由他一纸诏令。我凭了什么怨怪?又有何心力怨怪?唇边漾起一缕凄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思忖方定,展颜淡笑:“平身罢。尔等一片忠心,本宫断无怪罪之理。只是本宫此来亦因奉了陛下旨意。尔等若然抗旨,只怕……”

  “娘娘恕罪!”二人神情一凛,“扑通”又跪了道:“末将等恭请陛下御示!”

  我淡定的自云岫鹤氅内取出一方剔透的,雕琢了幽竹古松,镂刻上“筠”字的熏了香的玉玦。这自然是他的赏赐,却也是当年他与我的定情之物。如今圣谕在上,我入不得泠露宫便只有假托此珏冒险抗旨。

  玉玦在手,一众禁军尽皆肃穆噤声,低眉垂首不敢目视。我暗嘘口气看了浣溪道:“将陛下御示呈予二位将官罢。”

  “末将等不敢!”那二人跪退着诺诺连声:“恭迎娘娘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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