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秦月来到旧楼大门口，正要给汉关打电话，汉关和狐狸就迎了上来。
狐狸眼尖嘴快首先说：“秦月老师好，久仰大名！”
说着就向秦月伸出了热情的手，秦月问：“你是——”
狐狸只得缩回手，说：“我是小赵，大家都叫我狐狸。其实我并不像狐狸那样狡猾，我这人太诚实了，以后你和我打交道你就知道了。”
然后把手指向汉关，道：“这位是汉关，我的大哥，也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生命诗人！”
这时，汉关才有机会上前，他又对秦月说：“秦月，你抱书来杨老师办公室那天我们见过。”
秦月当时自然惊讶，她没想到竟是那天在杨老师办公室里见的那个秃顶、酒糟鼻子；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生命诗人竟是个秃顶、酒糟鼻子！秦月差点笑出来，不由捂着嘴说：“生命诗人汉关，这个名字早就听说过，不过……”
后面的，她想了想到底给汉关留了面子没说。
在秦月的震惊里，狐狸及时地指向楼梯间，说：“秦老师，你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生命诗人居住的地方。”
秦月自然好奇，便扭头看。
汉关有些不好意思，说：“秦月老师一定会笑话我住在这样的地方？”
秦月说：“怎么会？我怎么会笑话呢？”
狐狸便赶紧接口：“那秦老师进去坐坐吧，也好知道我们大名鼎鼎的诗人是怎么生活的。”
说着已上去推开了门。
秦月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楼梯间，这样一个居住人的地方。当秦月走进去，当即就被里面的寒碜和狭窄给震住了——这个楼梯间，只有临街这面墙上有一个一尺见宽的小窗子。窗子很高，幽幽的光线就像是有意在为房子居住的主人遮丑，使房间里的桌子椅子都得以隐藏起破旧不堪的身影，以及那黑而脏的墙，以及那占满了的楼梯斜坡的用一张木板拼凑的床，还有床上破旧的粗布单子破旧的粗布被子，都可以借此隐蔽在黑影里——秦月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而走进来后，她就不知道在哪里下脚了。
狐狸赶紧说：“来，来，汉关老师坐里面，秦老师坐这！”
狐狸指的是用一摞砖头垫起一条腿的一个破旧得看不到颜色的沙发，他把汉关推往桌子里面座位上，然后就几乎是半强制地把秦月摁在了桌子外面那个沙发上。他说：“坐下来，汉关老师才好静下心来看秦老师的稿子，秦老师坐下，也便于更好地和汉关老师交流意见。”
可狐狸还没说完，秦月却身子一倾，几乎被摔在地上。
汉关顿时惊出了一脸汗，他不知说什么好：“那个沙发今天早上我坐还没事；它从楼上搬下来时，就坏了一条腿，我看实在没法修，就临时用砖垫了垫；它是旧楼当垃圾扔了的，我看还可以凑合着用，就把它捡了回来……”
狐狸见汉关说话太实在，就一个劲给他使眼色，汉关一见便警觉地停下，可停了说沙发，他又赶紧问秦月：“你没、没事吧，没、没摔住哪里吧？”
大家在这种尴尬中忙乱了一阵，沙发腿重新用砖头垫了，秦月再坐上，才想起拿出稿子递给汉关。
汉关接过秦月的稿子，就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当他一目十行地看稿子的时候，人也就逐渐沉静下来。而那时秦月则被汉关墙上的《陋室铭》吸引住了。狐狸为了给汉关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便借由为大家买饮料而溜了出去。
“太平，也没什么深意，更没什么新意，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你为什么还要重复着写呢，把这样的文章发出去，对你并没什么好处，只会破坏你的形象，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当躲在门外的狐狸偷听到汉关如此煞有介事地评价秦月的文章时，不由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秦月的确被汉关镇住了，说：“你提的意见都非常中肯。你是个写诗的，对散文竟有这么高的造诣。”
尤其看到贴在墙上的那篇《陋室铭》时，她曾想：一个人，日子处在如此惨淡和凄惶中，竟能这样开心而不亢不卑地甚至是傲然地活着。
汉关则按原计划顺着秦月的话谈起了诗，他说：“诗歌是人类生存的调节工具。诗歌是心灵创伤最好的疗药。是诗歌拯救了并不坚强的我，是诗歌让我有了新生。我可以为诗歌而生，也可以为诗歌而死。我要以诗来赢得自己的精神之德。”
汉关的这段诗歌演讲狐狸是非常熟悉的，他不但看过演讲原稿，汉关在各个县城演讲时，他也跟着听过好几遍。他觉得给秦月说这样演讲过一百遍的演讲词汉关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后来便放心地买饮料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他回来时汉关已把他演讲了一百遍的诗歌演讲弄得跑偏了一百八十度。
他买饮料回来一来到门外，就听汉关对秦月说：“我的诗永远有缺点。”
又说：“你可以说我有毛病，不能说我的诗有毛病。”
又说：“诗永远都是个贵族，他属于少数人。你是作家，你是学者，可你不一定会写诗。”
又说：“人人都说这个时代没诗了。错！现在的生活里到处都是诗，石头、坷垃都是诗。诗，不止是诗人写的，诗对生命来说是一味药，是一味调理身体和心理的药。比中药更好。”
“真正的诗人不一定是文人，比如屈原、曹操这些伟大的诗人，他们写出他们伟大的诗时，就不是文人。”
“诗是个农民。”又说，“什么叫诗呀？诗就是梦话；诗就是废话；诗就是说了不算数的话；比如秦时民月汉时关，这不是句大梦话吗？那月亮就是秦朝的，关就是汉朝的？不一定。”
还说：“不是我在写诗，是诗在写我。”
而且后来竟扯到到了性，他说：“痛苦与痛苦碰撞、交锋；交媾、做爱才有诗。”
说到最后他的性别都变了。
他说：“我就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女，今天我和普希金做爱生个孩子，有点像我的长处，又有点像普希金的孩子；明天我和李白做爱生个孩子，有点像李白的长处，又有点我的长处。”
还说：“我一辈子有很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就是灵感跑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那种痛苦，简直像人要射了而女人突然跑掉了感觉……”
尤其是最后，汉关竟对秦月说：“我的成功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一种必然！”
狐狸买了饮料回来站在楼梯间门口偷听，原本是想听到一些别的东西，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汉关如此荒诞的演讲。狐狸想，你成功了还会住在这楼梯间吗？你成功了还会这样看着人家的脸色打工吗？你成功了还会这样设套骗人家秦月吗？因此，狐狸便赶紧推门进来拦住汉关的话：“来，来，喝饮料，喝饮料！”
而事实上，秦月并没觉得汉关那样谈诗有什么不妥，因为她知道汉关说的这些都是一个姓叶的大师级诗人说过的话，她不止一遍听过，只是汉关在讲时大概是激动，把它组合得有些不太恰当罢了。当汉关讲这些话时，秦月似乎觉得汉关的秃顶和酒糟鼻子不那样难看了，甚至还觉得他伟大起来。
而且，那个下午，汉关和她不止谈诗，还谈了他写诗的艰辛等，她听着特别亲切特别开心。而狐狸打岔说小城作协里的那些事情，却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那时狐狸进来，首先把一瓶饮料递给秦月，又把一瓶递给汉关，手里就剩一瓶了，他又递了出去。
他递给秦月，秦月说：“我一瓶就够了。”
他又往汉关手里让。汉关说：“你自己喝吧！”
狐狸就一饮而尽。一饮而尽后，就像喝了酒一样，话就有些嘻嘻哈哈，嘻嘻哈哈中他就提到了小城作协的作家。
显然是在没话找话。
他说：“有些作家作品写得很好，却缺乏人格。比如鬼，喝醉酒后无缘无故就向一个叫什么草的女作家扑过去……”
一提到鬼，汉关又愤愤然起来：“喝了酒还吹好多女人爱他，真看不惯，我真看不惯！”
汉关说这话，潜意识里早已在窥视着秦月那光滑而迷人的胸脯，只是第一次和秦月这样见面，太紧张，又要表现，就本能地把那些杂念冲淡了。那时的汉关已在为鬼的“和好几个女人”而想入非非了，他既眼红，又嫉妒，说话便醋醋的。
狐狸便道：“老哥在感情上绝对是执着而专一的。”
秦月觉得和自己无关，便不接茬任他俩唱双簧。
这时，秦月就感觉狐狸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狐狸会是汉关的军师，汉关为套她秦月而请的军师。
那个下午，汉关给秦月的印象则非常好，除了一些莫名的脸红和激动外，秦月觉得，汉关这个人是那样的真诚、质朴、热情、才气，且处在这样的惨淡生活里，竟能这样开心而不亢不卑地甚至是傲然地活着。
这个下午汉关还对秦月讲了他的生活处境、他的四个孩子、他家里的几百棵一搂粗的树，还有二十来亩地，而且讲起他的树他的地，他就说不完了，一派肃穆坦荡的正人君子形象，给秦月的感觉就仿佛是从万年的冰窟走到了明丽的阳光下，走进了一片纯朴。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上学，我觉得我种着那二十来亩地，写着自己的小诗，日子过得只有那么逍遥了。”汉关曾非常真诚地说。
可恰恰是这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话感动了秦月。
一直以来，秦月都是孤独地走在文学路上，疑惑时，自己给自己解答；挫败时，自己给自己疗伤；心痛难过伤心情绪低落时，就点燃一支佛香，长久长久地坐着……虽然是这样寒碜的楼梯间，能和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谈诗、谈文学、谈生活，对孤独了许久的秦月而言，无疑是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找到了同行者。
因此，后来汉关送秦月时一再地说：“今天下午这几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了。”秦月也曾点过头。
的确，那时她曾觉得自己不再孤单，曾以为在文学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可以交心的知己，虽然汉关的秃顶和酒糟鼻子有些让她不忍观瞻。
可遗憾的是，这种感觉，秦月还没暖热，就又被汉关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