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忘父仇偏成莫逆求官位反失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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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为后攒眉日夜忧,金银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儿目,孝子能忘报父仇?

  博具有神财挕去,烟花无底钞空投;

  早知今日冰成雪,应悔当年作马牛!

  这首诗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计,挣下家财,后来生出不肖

  子孙,定要弄个罄尽。所以古人说得好:“悭吝守财,必生出败家之子。”

  这两句话便是从古至今,铁板不易的道理。惟有司马温公看得透彻,道:“积

  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

  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学司马温公做去,世上再无有龌

  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偏少,学龌龊仔细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无

  数了。怎见得?原来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大相反。

  自从父亲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制度,诸事俱要奢华。又

  随了一般帮闲的朋友,非嫖即赌,登时弄得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落

  下两个鬼号,龌龊鬼的儿子叫做讨吃鬼。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

  概,且容细细说来。却说钟馗见急赖鬼变了乌龟,率领阴兵,又往别处去了。

  这讨吃鬼打听得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受用。只是那居舍排设,俱不称

  意,反将父亲骂道:“老看财奴!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在世,能活几

  日?何不穿他些,使他些,吃他些,弄他些,也算得世上做人一场。怎么只

  管俭用?今日死了,你为何不带了去,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

  的人,岂肯教他累住。”正在打算之际,只见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

  生怎生模样打扮?但只见: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靴遮前露后。遍体琉璃,只怕那拾碎希的针钩搭去;满身秽

  气,还愁这换稀粪的马杓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的活宝;论不得

  文,讲不得武,到大来修炼就希罕东西。正是:

  慢说海船钉子广,拔出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得宅上无人使唤,专

  引他来使用。说起他家也是富贵人家,只因从小儿娇养,没有读书,他家父

  亲死后,莫人拘管,学了一身本事,又会耍牌,又会掷骰,又会饮酒,又会

  嫖娼,又会小唱,又会弦子,又会琵琶,至于钻狗洞、跳墙头,都是他的本

  事。且是性格又谦让,又极有行止。他赢下人的,绝不肯去逼迫,别人赢下

  他的,一是一,二是二,并不教人上门上户。因此将家私败了,人还不说个

  好,反送下一个浑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

  几处,都不承揽,我闻得宅上不称那时不容闲人了,所以领来,大爷只管留

  下,包管要诸事称心。”讨吃鬼道:“我正要等一个人,来得正好。”于是

  写了一张投身文约,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

  倒塌鬼道:“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甚么乘凉去处才好?”倒塌鬼道:“大

  爷要乘凉不难,离此有十里之远,有一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里

  栽着莲花,堤边都是杨柳松柏,遮的这亭子上一点日色全无,且是洁净无比。

  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鹏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处微波滚玉,日来时杨柳

  筛金,绝好的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

  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我坐不得。”倒

  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日趋奉小人时,诸事妥当。小人

  赠了他一个鬼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小人去唤他来何如?”讨吃鬼

  道:“极好,你快去唤。”倒塌鬼不多时,果然唤低达来了,怎见得?

  只见他满面春色,一团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面,

  双目钉住大爷须眉;未言先自笑嘻,张口朝着大爷之腹。身欲坐而脚象有针,脚欲行而惟

  恐多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只愁无福,教投东不敢往西,惟取欢心;不避风又那怕

  雨,岂敢惮劳!更有几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待老爷出恭毕,小人与老爷舔,恐草

  纸揩破屁眼。

  却说这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

  了罢!”那低达鬼再三谦逊,多时才坐在椅子上。讨吃鬼叫他一声,他就连

  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吩咐?”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活亭上

  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必这样过谦,只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

  鬼连连打个恭,道:“大爷吩咐得是。”于是就整一桌席,都是山珍海味,

  只少龙肝凤髓,抱了两坛桑落美酒,骑了一匹高头骏马,玉勒金鞍,竞到快

  活亭上来了。只见亭子上边,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

  细鬼的儿子,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

  鬼。那耍碗鬼自从仔细鬼死后,他的心肠与讨吃鬼一般。也是怨恨他父亲不

  会为人,所以也就改了当日制度,每日只是赌钱饮酒取乐,今日正在这快活

  亭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灭之仇,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

  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兄长也来此作乐乎?弟久已

  要负荆请罪,惟恐兄长不容,今日幸遇此地,实出望外也。再不消提老狗才,

  只因他们反目,致令我弟兄们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未免也

  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人罗圈作揖,彼此俱问了大号。

  讨吃鬼与耍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道:“据我说来,你两家合了席,岂

  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无不宜矣。”真个

  两家合而并坐,讨吃鬼居右,耍碗鬼居左,诓骗鬼、丢谎鬼对陪,低达鬼打

  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们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

  这等亭子上,不知快活了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说话也不消提了,

  放着眼前风光,何不畅怀!二位大爷只管讲他怎的?我们王十九,只吃酒。”

  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教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酒我虽会吃,

  却不晓得行甚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鬼又让耍碗鬼,耍碗鬼也是如此

  说。你道却是为何?只因他两家祖辈从不宴客,所以他二人都未见过行令。

  诓骗鬼心上明白,不勉强难为,遂道:“也罢,我就替大爷行起。”于是拿

  过骰盆来说道:“要念个风花雪月梅杨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怀。”众

  人道:“念的明白些,我们好遵令。”诓骗鬼拿只骰儿说道:“对月还须自

  酌,春风到处皆然;东西摇拽柳丝牵,花满河阳一县。梅开香闻十里,雪花

  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纠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恰好掷了个幺。诓骗

  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个人

  替行,酒要大爷自吃。”讨吃鬼吃了酒,就该耍碗鬼掷,耍碗鬼道:“爷爷

  呀,这坑小弟的命了!你再重说一遍!”诓骗鬼只得又念了一遍。那耍碗鬼

  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了四,大家都斟上,耍碗鬼还罚了一大缸,就该诓骗鬼

  掷。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此是大爷的令,我

  不过替大爷一行而已,我敢不遵命?”于是拿起骰来掷下去,是个六点。诓

  骗鬼自然明白,飞起杯来,敬了讨吃鬼一杯。丢谎鬼说道:“这是怎么说?”

  诓骗鬼道:“令是雪花乱扑琼筵,所以我就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

  么扑不到我这里?只管教我想!”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盆来该丢谎

  鬼掷,丢谎鬼掷下个二,他竟满席斟起来。诓骗鬼道:“请罚一大缸。”丢

  谎鬼道:“我就遵命怎么罚?令是春风到处皆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

  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掷骰,二点只敬两家就是了。”丢谎鬼只得

  受罚。收尾该低达鬼掷,满心他要掷个六点或四点,吃杯酒儿。不想掷下三

  点,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人不看,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

  了。

  且说大家正吃得豪爽,见红日已两沉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

  际,又早黄昏了,怎在得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夜,大家乐一个通夜宵方妙?”

  诓骗鬼道:“这有何难?此去到柳金娘家不远,大爷们为何不往他家去?”

  耍碗鬼道:“柳金娘足个甚么人家?大爷们去的来不的?”诓骗鬼道:“这

  柳金娘有两个绝色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闭月羞花

  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们何不相会相会,也个枉到此一游?”讨吃鬼与

  耍碗鬼听得此言,不觉麻了半边身了,说迫:“为何不早说?快些去。”

  于是一行人离了快活亭,望前急走,走不多远,前边一座大镇,讨吃鬼

  问道:“这是甚么去处?”丢谎鬼道:“此处叫做迷魂镇。”又走了几步,

  前面又一座大寨,耍碗鬼道:“这又是甚么去处?”诓骗鬼道:“这是烟花

  寨。”众人都上寨来,又见一个大坑,坑上有座独本侨,讨吃鬼问道:“这

  是甚么缘故?”诓骗鬼道:“这坑叫做陷人坑,这桥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

  的许来瞧,无钱的不许来瞧的意思。”到了柳金娘门首,诓骗鬼引着众人进

  来。金娘道:“众位老爷,今日那阵风儿刮的到此?”又看见讨吃鬼与耍碗

  鬼:“这二位大爷面生得紧。”诓骗鬼道:“是我的新朋友,他二人俱有万

  贯家财,今日专来看你两位姐儿。福星来临,你怎还这等怠慢?”柳金娘听

  说有饯,喜的屁沟里尿流。向讨吃鬼与耍碗鬼说道:“鸨儿有眼无珠,望乞

  二位大爷恕罪!”便磕下头去,这讨吃鬼与耍碗鬼并没走这条路,不知规矩。

  只见鸨儿磕头,又有几岁年纪,讨吃鬼与耍碗鬼连忙叫了声老奶奶,还了个

  揖。金娘忙让到客房,只见摆设得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着他的白眉神,中间

  放着一张方桌,八把交椅,两边铜炉古画,极其潇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

  就是一果品人来泡茶。柳金娘连忙催促他两个女儿出来,果然生的美貌,但

  见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脚儿,直掇掇的

  身子儿,上穿着藕合罗纱衫儿,下穿着雪白广纱裙儿,两个一样容貌,一般

  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临凡。朝着众人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吃鬼与耍碗鬼

  喜的满心发痒,痒的无有抓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儿

  来,讨吃鬼与耍碗鬼依然正坐,诓骗鬼与丢谎鬼依然对坐陪席,两个姐儿打

  横,低达鬼占了桌儿,即时把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

  菜之类。

  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那倒塌鬼是失时之人,独自一个在厨房里

  与老鸨儿捣椒。丢谎鬼道:“二位贤姐何不传唱一曲与二位爷劝劝酒?”那

  倾人城拍着桌棱儿,唱一个黄莺儿道: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歌

  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

  这等人才,又是这样妙音,若非二位的?怎么消受得起?”于是又教倾人国

  唱。倾人国便续着前腔,也唱一个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锦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人知

  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说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

  “你们难为的他二位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回敬回敬?”诓骗鬼道:“不

  打紧,我有一个打枣竿儿,唱与你们听罢。”于是一面拍着手,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子俏,还有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曲儿天然妙,一个如

  莺啭,一个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也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

  说道:“弟兄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往南边买货去了。看

  见绝色的个姐儿,就嫖起来了,将一千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

  儿念情难舍,与他立起个堂儿,将他供奉在里面,只说是个毛神。凡有嫖客

  来,先要磕头祭他,他兄弟见他兄多日不见回来,又拿了二百两银子去寻他。

  不想哥哥偏寻不着,却寻着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

  甚是灵验,凡客来都要祭他。他兄弟依言来祭他,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下

  来说道:兄弟,你拿了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道:拿了二百两。他兄道:快

  回去回去,我拿了一千两银子嫖了个毛神,你拿二百两银子只好嫖成个毛

  球。”说完慌忙跪下道:“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怪你,有

  好的只管说来!”丢谎鬼又编造了一通,把众人说的大笑。低达鬼道:“你

  得罪二位大爷,又把俺们都扯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且看你

  有什本事与二位大爷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吩咐,教我怎的,

  我就怎的。”倾人城说道:“我叫你学驴喊。”那低达鬼真个就喊了三声。

  倾人城说道:“不算不算,要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大喊三声方算。”低达

  鬼道:“这有何难。”连忙跪下,高喊三声,把众人喜笑不住。低达鬼奉与

  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与倾人国。倾人国说道:“你要教我吃这杯酒,除

  非跪下顶在头上,叫声嫡嫡亲亲的娘,说吃儿的这杯酒,我方肯吃。”低达

  鬼道:“死不了人。”真个头顶酒杯,跪在地下,叫道:“嫡嫡亲亲的娘,

  你吃儿子这杯酒!”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个孝顺儿子!”于是取酒来吃了。

  众人道:“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也恨不得教众人散了。遂扯

  了诓骗鬼走到帘外,悄悄的问道:“这桩事我们都不能行,还要求你指教!”

  诓骗鬼道:“没甚难处,只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大教,就立

  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

  当下众人都到外边客房里睡去了,只讨吃鬼携住倾人城的手,耍碗鬼携

  住了顷人国的手,各自进卧房去了。只见那卧房中花梨木床来于两广,描金

  柜出自杭州,桃红柳绿,衣架上堆满衣裳;花缎春绸,灯床顶高增褥被。梳

  头匣描着两湖景致,匀面镜生铸就东海螭纹。更有瓶桂花油满房香腻,还有

  匹红绫骏马触鼻腥臊。他二人从来不曾见这洋排设,喜的心花都开,就如刘

  晨、阮肇误入天台一般,又象那猪八戒到了西天极乐世界一般,便就抬脚不

  知高低了。丫头们进来脱靴,就赏了几锭银子,你道他们来快活亭乘凉,自

  然不曾带得银子,如何这等就便益。原来从快活亭起身时,已定了要嫖的主

  意,故使人回家去,取了百十两银来。所以适才饮酒时,丢谎鬼有那百两嫖

  成毛球的笑话儿,只两个姐儿见他二人出手大样,枕头上就百般奉承。若不

  是生死簿上不该死,险些儿连命都丢了。次日起来,众帮客都来扶头,无非

  鸡蛋肉丸之类罢了。转刻吃毕早饭,众人道:“我们做些甚好?”倾人城道:

  ①

  “我们蹴圆罢。”讨吃鬼道:“我们不会蹴圆。”倾人国道:“我们不然投

  壶罢?”耍碗鬼道:“我们不晓得投壶。”众人道:“我们不如玩牌好。”

  这是众人做住的圈套,要套两个败子。他两个果然就认了道儿,众人把倒塌

  鬼也叫到跟前,要抽头儿。初时暗与他两个几张牌,渐渐使出手段来,登时

  就赢下他两个几百两银子。讨吃鬼道:“不玩牌了。”要掷骰。不想这骰儿,

  又是柳金娘灌上铅的,他两个依旧在下风头。

  如此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余,他两个的家私已去了一大半。那日忽然

  来了一位相公,跟着许多家人,原来是贾大爷的公子。诓骗鬼扯着他二人与

  众人都溜将出来道:“他来了,我们另扎一阵,且走罢。”二人无奈,只得

  回去。讨吃鬼将众人邀在他家里坐下,心中好不气恼,对耍碗鬼道:“他们

  做官的人家这佯势焰,我们没有前程的,难过日子,若是你我大小有个前程,

  这会也还在那边陪他坐里。就纵然把婊子让他,我们也不至于这等没体面往

  外飞逃。”耍碗鬼叹了一口气不作声。诓骗鬼乘机说道:“大爷们要前程不

  难,拿出几千两银来,小人效劳,替大爷们到长安去干办,休说前程,就象

  那公子的父亲做黄堂知府,也是个容易得。那时做了官,挣几十万银子回来,

  要嫖就嫖,要赌就赌,谁敢说句歪话?”耍碗鬼道:“官也这等容易做么?”

  丢谎鬼道:“这有何难,如今朝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他受贿赂,只要

  投在他门下,当下就有官。只怕大爷们舍不得银子,若是舍得,小人帮扶上

  诓骗哥去,只管要妥当。”一席话说的二人兴头起意,说道:“不知得用多

  少银子?”眶骗鬼与去谎鬼一个眼色,丢谎鬼就不作声了。那诓骗鬼故意打

  算了一会,又吸溜一声,就说:“二位大爷要做官,轻可也得几千,少了不

  济事。”讨吃鬼扯出耍碗鬼来,背地里商量了一会,进来安住诓骗鬼与丢谎

  鬼,教低达鬼陪坐,他两个办银子去了。盖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当日打发

  起程的意思。

  且说那两个,每人都有万贯家财,只因在柳金娘家里要在婊子跟前做体

  面,输下的赌博账,不等回家来就着人取去,对着婊子与了众人。众人都各

  自送回家来,此时一家凑了五千两银子,便如倾囊儿出的。于是当面封包了

  银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打成驮,则管待他两个吃了酒饭,千万嘱咐,打发

  起程去。他二人就学起做官的样子来了,走一步大摇大摆,说话时年兄长,

  年兄短,以为这顶纱帽就象在头上一般。不想等了三四个月,并无音信,家

  中没有银使,凡事渐渐萧条起来了。一日正在纳闷之间,丢谎鬼来了,恰好

  耍碗鬼也正在讨吃鬼家坐,二人忙问道:“端的如何?”丢谎鬼叹了口气道:

  ①

  “我们到了长安,恰要寻个门路,谁想不凑巧,刚刚兑着朱泚作乱,我们商

  议要回来再去,路上被贼盗将银子抢去。诓骗鬼也教贼杀了,惟有小人逃的

  性命回来,今日相见,实是在世人了。”那两个败子一闻此言,气得大呼小

  叫,口吐鲜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丢谎鬼爬起来一溜烟走了。你说他往

  那里去了?原来是他做成的圈套,将银子骗的走了两程,寻了歇家,将原来

  的脚夫打发去了,另雇骡子改路,要往南京去,也恰有朱泚作乱的消息,他

  们不敢走,诓骗鬼在店内住,这丢谎鬼回来安动作具实事,端端的在这两个

  败于跟前丢上这等几句大谎。依旧赶上去与诓骗鬼均分了银子,往南京作生

  意去了。这两个败子苏醒过来,无可散气处,恰好倒塌鬼进来说:“家中没

  ①蹴(cù,音促)圆——踢球。

  ①泚(cì,音此)。

  有柴米做饭,拿钱来小人去籴。”讨吃鬼道:“钱在那里?只个来籴不成。”

  倒塌鬼咕嘟了嘴说道:“莫有钱籴米,难道饿死不成?”讨吃鬼正在气头之

  上,见他说这句言语,拿起棍来照头就打,不料一下将倒塌鬼打死了。耍碗

  鬼道:”正在甚么光景处,你又弄下这人命,该怎么处?”讨吃鬼呆了一会,

  说道:“低达鬼见我们穷了,他又往别处低达去了,他日若在时,看见便遮

  俺,如今只是你我弟兄二人商量个法儿才好。”耍碗鬼想道:“只说他是霍

  乱儿死了,与他买个扒皮棺材,装在里边埋了,他又没有人主,不过瞒过街

  坊邻里的耳目去就便了。”讨吃鬼道:“我那里有钱与他买棺材,只好使席

  子卷了罢。”耍碗鬼道:“不好,席子卷了露出头上的伤来,教人看破,反

  做不妙了。不如咱弟兄们抬上,丢在园井里罢。那眼枯井,教他一总倒塌去

  罢。人间时只说他逃走了。”于是依计而行,看官们着眼,这就是倒塌鬼的

  下落。

  再说这两个败子,一日穷出一日,把地也卖了,家货也卖尽了,讨吃鬼

  刚刚落下一条顶门棒。耍碗鬼落下一个碗,二人叹道:“还是先人遗下这两

  件好东西,不然我们岂不失脚了。”于是讨吃鬼拿着棍,耍碗鬼抱着碗,才

  做起他们的本分生意来了。一日在街上讨吃,听得后面高声叫,二人回头看

  时,是那急赖鬼的儿子叫街鬼。讨吃鬼问道:“兄为何也做这个买卖?”叫

  街鬼道:“只因先父惟凭急赖,莫有挣下东西,所以遗些虚薄产业,都被我

  拆兑与人家了。小弟没奈何,学会这个本事,倒也清闲自在。二位是方便的,

  为何半年不见,也就如此了?”二人道:“个消提!”因将前事诉说一遍。

  道:“我们如今是患难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我们如今益发结拜了,也

  好彼此扶持。”说的投机,便同到土地庙里厮磕了个头,结拜成兄弟,果然

  恩爱异常,日则同食,夜则同宿,不象同胞弟兄们参商不象样。

  那一日往大王庙中乘凉,忽有一个人慌慌张张来说道:“快躲快躲!钟

  馗又来了。”他三个吃了一惊道:“他已走了多日,怎么今日又来?”那人

  道:“你们不知道,他前去欠真山有个假鬼,本领十分利害。行事如捕风捉

  影,说话是漫天盖地,与钟馗大战了几百场,才被钟馗斩了。斩了假鬼回来,

  路上又遇着个低达鬼,不想这低达鬼不济的很,钟馗将他捉住,他就吓的满

  口胡招,竟将三位招出来。钟馗将他罚得与阴兵做了个吮痈舐痔的外科太医

  了。如今又寻将你三位来了,我是地哩鬼专来报信。”说毕去了。他三人正

  疑惑之际,只听得鼓角连天,已将大王庙围了。叫街鬼道:“此时如何区处?

  只得与他对敌。我在这里呐喊,你两个上阵。”那讨吃鬼手拿打狗棍扑上前

  去,钟馗大喝一声,如山塌地崩的一般。吓得讨吃鬼骨软筋麻,丢了棍往回

  飞跑。钟馗赶来,耍碗鬼接住,举起碗来向钟馗打去,指望照脸一碗打死。

  钟馗的宝剑下叮当一声响,将碗打的粉碎。耍碗鬼道:”罢了,罢了!把吃

  饭的家伙也丢了,还不投降,等待何时。”于是三人齐跪下哀告道:“念小

  的们原是好人家儿子,只因不守本分,弄得穷了,没奈何干这营生,教人起

  下这些鬼号。望老爷饶命!小的们不是情愿做这样鬼的。”钟馗道:“不守

  本分,便是匪类,要你们何用?”三人又苦苦哀告道:“这也不尽是小的们

  的不是,只因祖父们悭吝的悭吝,急赖的急赖,所以积造下的。老爷岂不闻

  悭吝爱财,必生败家之子,赖来的东西不长盛?”钟馗呵呵大笑道:“据汝

  等说来,倒也有理,但只是游手好闲,不是常法。”于是每人打了四十棍,

  以戒将来。又每人赏了一百文钱,以济穷苦。三鬼见钟老爷赏罚分明,心中

  感服,叩头拜谢。知过必改去了,这叫做:

  费尽家货,阿翁枉作千年计;学会讨吃,有时也挣百文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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