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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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赞云:

  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谟能致远。

  赌彼英英,惭斯谫谫。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如班

  婕好、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李易安、朱淑真之辈,上可以并

  驾班扬、下可以齐驱庐骆。有一种能武的妇子,如夫人城、娘子军、高凉洗

  氏、东海吕母之辈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

  如卓文君、红拂妓、王浑妻钟氏、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

  埃。有一种报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

  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又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如秦木

  兰、南齐东阳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权济变,善藏其用,

  窜身佳人,即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

  是极巧极难的了。

  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

  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王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隐名

  在商贾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年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身体壮

  健如男子形。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人负气仗义,交

  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儿尚小,却把来许下

  了他。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两家弟兄子侄僮仆等众,

  约有数十余人,尽在船内,贸易顺济,辎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都晓得

  是谢家船,昭耀耳目。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有月。

  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

  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

  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忙奔

  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命去杀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个全尸了。湖水

  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忙自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

  去了。

  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小娥在水

  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人夫妻两个,捞救

  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湿

  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

  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

  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遍。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

  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

  中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理

  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

  再图安身立命之处。”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到建业上元县有个

  妙果寺,内有尼僧。有个住持尼净悟见小娥言语伶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

  哀怜,就留他住寺中,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

  归,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

  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安宿。

  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只见一个夜间,梦

  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

  车中猴,门东草。”

  就罢,正要再问,父亲撒手而去。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之语,明

  明记得,只是不解。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

  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泯,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把真

  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即

  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解说。虽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

  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遂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

  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

  道:“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

  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

  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

  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父解一解。”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

  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

  多,当记着在此,逢人问去。倘遇着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小娥又稽

  首道:“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

  把这几句话请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语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问齐

  公消息,如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

  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

  所以如此。机缘到了,自然遇着凑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泊建

  业,到瓦官寺游耍。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谈古说

  今。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博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一猜!”李

  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穉子戏?”齐公道:“非是作戏,有个缘

  故。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说道:‘中间藏着仇

  人名姓。’老僧不能解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

  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试猜看。”齐公就取笔

  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

  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栏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

  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万无一差!”齐公速要请教,李公

  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妇来,我解与他。”齐公即叫行童到妙

  果寺寻取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能解谜语。”

  小娥依言,上前拜见毕。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小娥呜呜

  咽咽哭将起来,好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为江

  洋大盗所杀。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

  见夫来说道:‘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傍

  人。再无人省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啣恨无穷!”说罢又哭。

  李公佐笑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

  求明示。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兰;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

  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

  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

  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田’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

  夫’者,‘夫’字加一画,下一‘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

  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齐公在旁听解罢,抚掌大笑道:

  “数年之疑,一日豁然,非明公聪鉴盖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

  “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

  齐公借笔来,将‘申兰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

  转来,仍旧缝好。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即有了主名,身虽

  女子,不问那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

  哉!壮哉!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此妇坚贞之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做浪语的。”小娥因问齐

  公道:“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记不忘。”齐公道:“此官人是

  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饮罢

  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话分两头。

  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身是女子,出外

  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化所得银钱,买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样,改名

  谢保。又买了利刃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里遇的盗,必是原在

  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

  去佣工度日。在船上时,操作勤谨,并不懈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

  个船上,若雇着的,便去。商船上下往来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分,小

  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但是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察听体

  访,如此年余,竟无消耗。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上岸行走,见一家

  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

  人:“此是谁家?要雇工人。”邻人答道:“此是申家,家主叫申兰,是申

  大官人,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

  以雇唤。”小娥听得“申兰”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

  名,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凭佣工,烦劳引进则个。”

  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道:“这

  个自然了。”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只见里面

  蹁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

  出言如虎啸,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

  丧船上方相,近觑乃山门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分上

  心,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西人,他

  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申兰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应道:

  “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大官人去问问看就

  是。”申兰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

  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申兰大喜,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

  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央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兰收着。

  申兰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出来请媒,就叫他陪侍。小娥就走到

  厨下,掇东掇西,送酒送茶,且是熟分。申兰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

  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娥也把自己银,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

  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兰又领小娥去见妻子蔺氏,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

  佣工。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据,

  大分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此千唤千

  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兰冤业所在,自见小娥便自分

  外喜欢,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

  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

  之人,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

  宝玩器皿等物,都在申兰家里。正是:

  见鞍思马,睹物伤情。

  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晓得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

  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作二官人,在隔江独树

  浦居住。小娥心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即应,夫梦也必不差。

  只是不好问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

  申兰家里,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

  然带好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

  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

  身,申兰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

  娥与妻蔺氏同一两个丫环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是蔺氏有甚差遣,

  无不遵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说话的,你差了,小

  娥既是男扮了,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

  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兰是个强盗中人,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

  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小心不过的,不

  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常买酒买肉,破

  费钱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的。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

  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救济他贫乏,或结拜弟兄。总是做申兰

  这些不义之财不着,申兰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里来查他细帐,

  落得做人情。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功夫,结识这些党羽在那里,只为

  未得申春消息,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此申兰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

  娥忍住不动。期待时至而行,如此过了两年有零。忽然一日,有人说:“江

  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

  “大哥何在?”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

  对申兰说了。申兰走到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

  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说话?”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

  二十斤来重的大鲫鱼,不敢自吃,买了一罐酒来,与大哥同享。”申兰道:

  “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得神道福祐多年,我意欲将此

  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祭一祭神,以谢福庇。然后我们同散福受饮方

  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反吃白食的。二

  弟意下如何?”众人拍手道:“有理,有理。”申兰就叫:“谢保过来,见

  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佣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就分付他叫

  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申春道:

  “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

  众人都赞叹一番,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家堂供养神道前了,申春道:

  “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

  兰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

  去,拿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兰申春为首,其余各报将名来,一个个

  写了。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做申春,献神已毕,就

  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

  心的,急把众人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私自叹道:

  “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我夫,精灵不眠,天

  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

  兰、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

  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

  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

  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兰道:“大

  官人请陪一陪。”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兰道:“我们不要

  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

  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

  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得是烧刀子,这一罐是他们因要尽兴,买

  那真正堆花烧酒,是极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申兰醉极苦热,

  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倒了。申春也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

  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元来蔺氏在厨下治酒时,闻得酒香

  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个丫环递酒出来,各个偷些尝尝。女人

  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盹,却象着了孙行者瞌睡虫的。小娥见如此

  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

  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

  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砍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

  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

  道:“有烦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

  的声音,多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去拿。”小娥道:“非

  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盗,赃证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

  须赖众力擒他。”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

  擦掌道:“是什么人?”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

  家中货物千万,都是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

  不差。只是没有失主被害,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

  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

  还有我的名字记号,须认得出的。”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

  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查不着他的实

  踪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擒他

  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只须列位

  助擒得一个。”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

  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

  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绳索捆住,

  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

  人捆好了,一齐闯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

  人火把,只道是强盗上了,口里道:“终日去打劫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

  众人听得一发道:“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

  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环,拴将起来。蔺氏道:“多是丈夫与叔

  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

  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拿封锁着,明清地

  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当阳太守张公升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干

  人犯。小娥手执仇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

  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

  乱喊道:“此是雇工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

  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

  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

  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

  等,你如何晓有?有甚凭据。”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

  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

  娥道:“谢是小人的父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

  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容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

  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

  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便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

  兰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此郡,有出榜

  雇工者,问是申兰!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又认识旧

  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饮酒,

  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叫彼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希奇,

  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

  “如何就是申兰、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

  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

  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

  “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

  冤仇怎报得成?”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又唤地方人等起

  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

  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

  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眼同地方,封好在那里。”

  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地方,同到申兰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

  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

  买。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余党,

  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

  的名了。”太守道:“你如何得知凭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

  连名字祭神的。小妇人默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

  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环讨保

  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时往各处拘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脱得的,

  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告,擅行杀戳,也该一死。”小娥道:

  “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嘉,志气

  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

  称谢,太守叫押出取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

  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

  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

  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孝行可旌!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

  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

  押赴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

  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

  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

  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

  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

  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

  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争奈来缠的人越多

  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

  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

  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黑

  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越加

  叹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径泗滨,有善义寺

  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受

  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

  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道:

  “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泣下数行道:“使我得报了冤仇,雪了耻,皆

  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

  “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

  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

  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

  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

  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党,数年经

  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

  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

  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

  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知得遇恩人?

  莫非天也!”李公佐道:“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不敢忘本,

  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

  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工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

  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牛

  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

  载入太平广记。

  诗云: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消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诗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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