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绿意轩中思著作西溪村里说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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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光绪乙未,余客苏州,旋往来于申浦,秋复航海至舟山。是时倭人入寇辽东,我兵不振,旋踞台湾。朝廷议和议战,久而不决,以故余所至之地,人心汹惧。于是,朝野士大夫莫不奋笔著书,争为自强之论。英国儒士傅兰雅谓:“中国所以不能自强者,一时文,二鸦片,三女子缠足。”欲人著为小说,俾阅者易于解脱,广为劝诫。余大为感动,于二礼拜中成此一书。儿子麟来亦随侍在苏,乃逐日抄录。书成,藏诸行箧者三年。

  丁酉春,余复卖文海上,乃以作书大意就正于天南叟。叟亦称善。即有怂恿以是书付梓者。时予适欲北上,未遑改削。五月客津沽,同年钱省三观察邀余辑《中西化学通表》一书,往返商酌者半月,故欲点窜是书而又不果。六月客京师,同人索余画者纷至,日无宁。七月谒聂功亭军门于芦台营次,其幕友罗秉真又酷嗜予画,贤主嘉宾复坚留予十数日,并得交芦台尹周勉斋。勉斋蓄古画甚伙,日邀余代为评骘。于是,各为画数帧,独秉真得予画为多。七月梢还沪,又有索是书付梓者,予乃于前后文略加补缀而付之。

  噫!此小说也成于无心,大半皆游戏语,岂知此书成于三年以前,是时上海、湖北等处并无所谓天足会,而各省乡试亦并未奉有部文于第三场改策西学;又四川、两湖等处亦未设立禁烟会。今何如耶?吾友长沙孝廉赵叔芝并谓予曰:“吾乡禁烟会立法甚严,且用凤茹花一味,可以立止烟瘾。”此花处处药肆中皆有之。其法:如烟瘾日吸三四钱,但用清水煮凤茹花三朵,服之三五日,其瘾立断。以后见烟则呕。此法予在京师亲见叔芝为其友戒烟,其验如神,书中并未叙及,今补录于此。

  然则予作是书窃谓开风气之先,为暮鼓为晨钟,一唯阅者能警觉否耳。至于诙词谐语,亦或有之,此作小说体例宜尔也。若谓为刘四骂人,则其人必为不善看书者,吾滋惧矣。

  光绪丁酉重九日,绿意轩主人衢州肖鲁甫詹熙序于上海春江书画社。

  自古富强之道,不外乎兴利除弊。然而,此四个字人人皆知,而至于今日,我中国所以不及泰西诸国,其利弊安在?绿意轩主人尝蒿目时艰,未始不知时世之日非,思欲著一书以醒世。

  窃念我中国之人,士、农、工、商,人有四等,无人不知谋利,亦皆各竭其心思智力搜奇争异,其聪明非不如泰西。诸国讲求气学、化学、电学、矿学、水法、机器等项生财之道,能以人巧代天工;中国之人患在不学其学。有等不学时务者,直以为不屑学,有等善趋风气者,固亦心羡其学,而无位无权,虽心知其利,而卒不能独行其言。此中国人居心大概如是。绿意轩主人固无位无权者也,尝欲设法以兴利义,苦于力不能行,莫如独善其身,为一室一家之计。盖弊不去则利不生,吾既无力以兴利,吾岂无法以革弊?然居家弊端百出,欲革弊而未得其最切要,最关系,最有益于人生者,则如理乱丝,苦无头绪,思欲有下手处而不得其门。用是居恒郁郁,觉满腔救世苦心无处发泄,如是者积数十年。

  光绪乙未仲夏薄游吴门,阅沪报,有英国儒士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其略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习气遂为之一变。今中国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云云。绿意轩主人阅之,不禁跌足叹赏,拍案叫绝,谓此三端确切深中时弊。今之中华,若不去此三弊,男女生机日蹙,生计日穷。因思:阅历半生,有得诸耳闻者,有得诸目见者,皆未始不以此三者丧其家财,戕其性命。可以演为小说者,指不胜屈,笔不胜书。就近说数人,述数事,亦足以资警戒,寓劝惩者。看官知之。

  主人家住浙东,物产丰饶,风俗华侈。若说生财之道,无乎不可,而卒不免于贫穷,渐次受尽苦辛。忽因悔悟而变其俗。主人邻近有一巨族,姓魏名隐仁,字鉴堂。生子四人:长名镜如,次名华如,三名水如,四名月如。女一,名阿莲。其上代原系簪缨世族,至隐仁之父名耿号伯廉,曾在广东作监运使发家。告老回籍,居东之西溪村,于是买田造屋,田尽膏腴,屋亦宏敞。其家自运使公以下,无不喜吸鸦片,子弟争相效尤。

  运使公仅生一子即隐仁,性喜诗书,不问家产,而于鸦片尤最好。然平时尝戒其四子,谓:“我家以作官起家,不用功上进,实属自暴自弃。尔祖年老,尔父多病,特借鸦片以驱病延年。尔等各有执业,何可吃此?我时常知尔等在外偷吃,尔先生从不责罪,亦是不便开口之意。将来我必告先生,若再偷吃,轻则扑打,重则驱逐门外,决不收留此种下流子弟。若听我说,从今以后用心写字读书,趁此年轻,专心八股,将理法细细讲解,并将国朝三十名家,择其声调铿锵,格律严整,不落俗套,能合时趋者,抄录数十家,以供揣摩。此方是有益身心之学。”父亲语未毕,其四子月如年仅十二岁,三子水如年仅十五岁,早已垂头思想;长子镜如已十九岁,听父亲一片迂腐之言,暗中窃笑,意谓:“读书者,我们村中左右前后,十家九读书,其子弟并不见有好处,何者谓有益身心?若说做八股做得好能作官,眼见我祖老头儿是从未入流捐起,一路路捐上去,是从知府巴巴结结做到运使的,何尝是必工八股方能作官。此明是父亲欺人之语。”次子华如年已十七年,生性喜好读书,爱酒贪色,相貌又生得如妇人女子一般,虽年未弱冠,而娼寮妓馆是其长走大路。浙东有一种花船,名为头亭船,船中皆有女妓,或二、三妓,或四、五妓,能侑酒,能歌弹。华如素常游历,却苦于无钱使用。今听父亲说文章做得好即可作官,想:“做得官来必有钱用。若我发财时,必讨他一、二个绝色船中妓女。”当时一面呆想,一面听里面丫环名唤春云出来传话道:“老太爷吩咐,连日先生放馆,少爷们已玩得不像样。可请老爷自己教教。大少爷已将上房老太爷地板下埋的三年陈膏偷了二、三罐去,此次可饶恕他,下次切不可再偷。此膏系老太爷心爱的。老太爷说此膏系赵姨娘亲手煎制,虽不值甚钱,赵姨娘却不惯扇风炉、泡笼头,脚小立不稳,走动吃力。”

  原来运使公致仕回家,自正夫人贾氏去世,在扬州去〔花〕银一千五百两买一妾,姓赵名俏菱,以其双脚尖小俊俏如红菱,故取名俏菱。运使公所有衣服银钱,皆赵俏菱经管。隐仁之正妻张氏生了四子一女,即早去世,故赵姨娘得以把持家事。时阿莲方八岁。运使公爱怜孙女,因其无娘,即令赵姨娘抚养,自四岁为其裹脚。

  浙东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己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鱼”取为浑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看官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矫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赵姨娘听其啼哭,起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三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骂,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

  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埋头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做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几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入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且说出一段大议论来。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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